杜佳静
极限运动摄影师在全世界不超过1万人,其中每年都有十几人在拍摄过程中意外死亡
三亚某五星级酒店餐厅,一束光打在刘江手上,他正在雕刻甜点。
做甜点师的第四年,他感到一种与人群隔绝的寂寞感。下班后,他将一段自编自演的跑酷视频发到网上。视频里,他穿梭在青城山的竹林之间,越石涉水,攀爬、翻滚、跳跃、腾挪,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
他喜欢把这些运动的画面拍下来,然后剪辑成自己想要的效果。跑酷视频上传了几天之后,网上的反响不错,刘江很满意。又过了几天,就在他快忘记这个事情的时候,某国际品牌功能饮料找到他,希望能够与他合作,投资拍摄极限体育运动。
极限体育运动涵盖海陆空,海上有皮划艇、冲浪等,陆上有自行车、摩托车、滑板等,空中有翼装飞行、特技飞行等。相比于极限运动员的危险系数,其拍摄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单拿跑酷说,为了拍摄运动者从两栋相隔几米宽的高楼之间跳过去的精彩镜头,拍摄者需要背着几十公斤重的拍摄设备,与运动者一同越过。
极限运动过程中,经常需要在几秒钟内做出决定:走,或者停;躲避,或者迎头直上。这就使得长期从事极限运动的人性格果断。既然是去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没有任何犹豫,刘江立刻辞掉了工作。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刘江都处于一种“指哪儿打哪儿”的状态,投资商前一天告诉他拍摄的时间地点,第二天他就一个人一台机器飞到了那里。他学着自己写脚本,学着去和极限运动员沟通以便获得更好的拍摄角度,学着剪辑调色让整个片子更“燃”。
两年过去了,他发展出了一个三十多人的团队,工作室也从新疆搬到了北京,投资者陆续找了过来。
今年年初,有团队找到刘江,希望拍摄一个关于徒步两涉北极的纪录片。路线计划从挪威的朗耶尔山出发,穿过苍茫雪域,到达目的地之后返程,共计110公里。
朗耶尔城位于北纬80度附近,深入北极圈内1000公里。整个城市只有1300人,北极熊和海豹倒是常客。
当地人教会刘江一行人的第一个生存技能就是如何用枪驱赶这些极具攻击性的动物。北极熊是唯一主动攻击人的熊类,有数据显示,每年有20到90人死于北极熊攻击。在北冰洋上短短13天的超极限徒步运动中,刘江亲眼目睹了两次北极熊攻击当地市民,并有一次与北极熊迎面相遇,幸运的是,北极熊那天并没有流露出攻击他们的兴致。
在纪录片的脚本里,刘江将主人公设定成行业内极其出名的豪车测评专家,因为“相比于普通人的故事,大众更喜欢看高层人士受到挑战,或者说受到虐待”。
徒步最开始的两天,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这可愁坏了刘江,“就这么走,太轻松了,片子拍出来可不好看啊。”为了表现出主人公与大自然搏斗的精神,刘江把自己“船”里的拍摄设备放到了主人公“船”里。
“船”是一条两米长、0.5米宽、重约50公斤的船型行李箱,里面装着食物、水、日用品以及过夜的帐篷。除此之外,刘江等人还需要背负无人机、镜头等各种拍摄机器。“我以为我是来做摄像的,但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像一头牛。”冰天雪地里,团队唯一的女摄影师开着玩笑。
随着刘江把拍摄机器的重量加到主人公“船”上,主人公立刻被压得直不起身,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很好,这样就有效果了。”刘江开始远景近景来回移动,寻找最佳角度。就在寻找的过程中,他踩到了北极高山的冰面,一米多长的雪橇在雪地里可以有效增加人的受力面积,避免陷入厚厚雪层之中,但是在冰面上,它起了反作用,几乎为零的摩擦力加速了下滑的速度,“船”拖拽着刘江一路向悬崖边飞驰。
好在巨大的行李在到达悬崖边上时停住了,刘江往下看了一眼,万丈悬崖、深不见底,他好长时间没有站起来。“我腿软”,他说。
沿途气温一直维持在零下40多度,滴水转瞬成冰。出去小便的时候,灰眼睛的挪威向导告诉所有人用保温杯来保护私处。
刘江穿了7双袜子,套上了所有的衣服,还是冷。比起被冻伤的脸,摄影师们更担心自己被冻成紫色的、硬邦邦的手。
超强度的运动使得摄影师们一直在出汗,外边的衣服冻得硬邦邦,里面贴身的衣服变得湿漉漉,奇痒难耐。在形容这种感受的时候,刘江做了几个想挠又挠不到的动作。
后来回到北京,剪辑完成的片子里,主人公被定性为徒步两涉北极的第一个中国人,在某些特写镜头里,可以清晰看见他戴的雪镜上,倒映出几个极限运动摄影师的身影。
与极地截然相反的,是吐鲁番盆地北缘的火焰山,这里刘江拍摄极限运动去过的最为炎热的地方,地表温度高达70摄氏度。拍摄当晚他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一张脸被烤得红里发黑,分不清鼻子眼睛的位置,然后他咧着嘴冲镜子笑了笑,镜子里立刻出现两排大白牙。
不过,关于在陆地上拍摄极限运动,刘江最深刻的记忆还是留在了在云南省昭通市大山包鸡公山。
昭通市地处云贵高原,海拔在4000米以上,在这缓缓流淌的高原山地之间,造物主硬生生地劈出一个绝对高度达2600米的绝壁峡谷,因为形似高昂着头的雄鸡,当地人称之为鸡公山大峡谷。
2014年12月,有“亚洲技术最好的翼装飞行员”之称的张树鹏来到这里准备做一次翼装飞行尝试。他将穿戴着飞行服装和降落伞,从绝壁一跃而下,用身体进行无动力空中飞行,在到达安全极限的高度时才打开降落伞平稳降落。当天,刘江和他的拍摄团队也一同来到这里。
刘江团队这次去了5个人,清晨7点,他们从鸡公山山脚下出发,提前了解张树鹏的飞行线路,以便第二天选择最佳角度拍摄。
5个人甚至没有准备食物和水,他们计划着几个小时就可以登顶。在刘江的团队里,每个人必备的身体素质要求是扛着拍摄机器行走70公里。
几小时后,情况变得有些不对劲,山体越来越陡峭,到处是乱石断壁,没有人行走过的痕迹,坡度接近60度,他们需要把这些在冬天里休眠的硬邦邦的树枝砍掉,再从杂草和树丛中开辟出一条道路,然后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爬至晌午,鸡公山顶依旧遥遥无期,往下看已是万丈绝壁,体力在此刻消失殆尽,多余的物品,甚至包括三脚架,都已经扔掉。刘江说他不爬了,死就死在这里吧,他只想躺一会儿。野外徒步中掉队是最可怕的事情,有人拉了拉他,“走吧走吧,你不走就真的死在这儿了。”大家心照不宣地决定,拽也要把彼此拽到山顶。
一行人继续前行,“有野果子!”有人惊喜地叫了出来,全是酸味和苦味,好在能生津。体力上稍微有一点点补充之后,他们接着往上攀爬。惊喜又来了,他们发现了几户人家。村民们几乎与世隔绝,就连参加大山包的集会,也只能在半夜出发,借着月光和星光,攀援在这绝壁之上,到达集市时往往已是正午时分。
鲜有人至,家家户户都很热情,得知他们还要继续向上爬,村民们将马借给了他们,走惯了绝壁山路的马匹沿着悬崖边沿仅有一米多宽的路悠哉悠哉地前行。这可吓坏了刘江,他想控制一下马的缰绳让马远离悬崖,结果大脾气的马直接将他甩了下去——幸亏甩的方向不是悬崖,可这一甩使得他再也不敢上马,宁愿手脚并用继续攀爬。
登顶鸡公山时已是晚上10点,整整15个小时,这个将近1.8米的新疆汉子趴在地上哭了起来。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做了相同的恶梦,梦见自己在爬山的途中摔了下去,摔到了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之下。
第二天,刘江团队的一个摄影师为了捕捉镜头,再一次重复了前一天的攀爬行动。
回到家之后的很长时间里,5个人都只能扶着东西才能走路。不过,他们此次拍摄的作品点击率达到了600万。
2016年8月26日,刘江更新了一条朋友圈。
“昨天得到确切的消息,甘肃张掖遇难的是Michel Leusch,他是世界上顶尖的特技飞行员,在2015年红牛特技飞行赛上我们为他们拍摄了两支视频,一起度过了十天,这位大哥为人谦和低调,拍摄期间非常主动配合,昨晚我看到了他遇难的消息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愿Michel Leusch和他执飞特技编队的4号飞机N 346XA在天堂继续开展他的飞行!哀悼!”
特技飞行是当今公认的危险系数最高的极限运动之一,起源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现在一般指飞机在纵轴、横轴和立轴三轴空间中,短时间内做出综合旋转动作。
2015年的特技飞行赛上,刘江与Michel相识,Michel来自南非,是2014年国际航联中级特技比赛的世界冠军。Michel不怎么爱说话,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过,只要是刘江希望他完成的动作,并且跟他说明摄像机的摆放位置,Michel都百分之百配合。
刘江一行人乘坐热气球跟拍,为了获得震撼感和冲击力,他们最大限度地靠近特技飞机,拍摄完基本表演项目之后,Michel开始做自己的超特技飞行,高空熄火旋转自由坠落再点火。
要想获得更好的视觉效果,最好的方法是在另一架飞机上平行拍摄,“这简直太太太危险了,咱不做了,如果熄火之后的飞机没有再打起来火怎么办?”刘江对自己的团队人员说。
2016年8月,甘肃省张掖市的表演现场,驾驶二战时期老式飞机的Michel没能再次成功点火。坠落真的发生了,就在转瞬之间。好多观众都以为这是表演的一部分。
有媒体称极限运动员每年的死亡率可以达到30%,而刘江介绍,极限运动摄影师在全世界不超过1万人,每年都有十几个人在拍摄过程中意外死亡。
基本上所有的极限摄影师都是极限运动员出身,“除了身体的耐力、对极限运动的热爱,你还必须要了解运动的张力、轨迹,以及运动员的心理,知道什么时候去拍什么。”
刘江的团队里,有帆船运动员、滑板运动员,除此之外,在拍摄没有接触过的极限体育运动时,他要求拍摄者必须亲自感受该项运动。
一旦开始接触,就停不下来了,“大家会觉得,以前的生活怎么那么平淡啊。刘江介绍说,极限体育运动和极限体育运动摄影带来的是一种与大自然搏斗所拥有的快感,想要冲破地心引力的激情,不断跨越心理障碍时所获得的愉悦感和成就感,以及在做极限运动时,全神贯注、心无杂念的投入。
不过,刘江从不觉得有人能战胜自然,他更追求的似乎是一种在自然中达到天人合一的状态,“在规律之下去挑战,不要试图去超越自己的底线。”刘江说:“比如在跑酷中,如果你的跳远极限是3米,但是现在两栋楼之间的距离是6米,那就不要去尝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