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敏
整栋大楼只有吴月的窗口飘着一袭白纱帘,其余都是统一、死板、教条、厚重的灰色卷帘。那个洁白的窗口就像一个显眼的暗号,镶嵌在七层楼高的墙面上。站在医院大门口,稍稍抬一抬眼角,就能一眼找到吴月所在的位置。找吴月看门诊的病人并不多,简单的小房子里只有一张白色桌子,两把椅子,刚进门靠墙的位置有一张长条椅,正中间断了一根木档,虽然还能继续坐人,但看上去总感觉有些缺憾。
吴月好几次试着把这张长条椅搬出去,但又都被物业办公室给送回来,他们的理由是,椅子是给病人准备的,不是给医生坐的。吴月很生气,不高兴都憋在脸上,颧骨处就有了两团红晕。这张脸不小心被刘霞看到了,她嘻嘻笑怎么,又和何涛干仗了?刘霞是吴月身边最亲近的女友,单程闺蜜——刘霞一厢情愿的当吴月是闺蜜,吴月对刘霞总是若即若离,保持着两个女人之间应有的安全距离。吴月弯弯的眉毛往上轻轻一挑,眼神从刘霞身上掠过,吐出淡淡的两个字,无聊!刘霞轻薄的两片嘴唇交错着撇了撇,很是不爽,却又无可奈何。她和吴月从高中时就是同学,断断续续的好到今天,她对吴月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吴月对她总是安静得像一棵树,风吹不响,雨淋不动。
吴月的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坐诊,每年的毕业季前夕会带一个实习生,但时间都很短,像过眼云烟。这是皮肤科门诊。在这座小城,人们的身体会出现各种毛病,比如轻一点的感冒、咳嗽、发烧,重一点的胆结石、肺结核、断胳膊断腿,再重一点的生孩子、心脏病、脑溢血等,惟独很少有人会得皮肤病。吴月坐在诊桌前,隔着一截短门帘,常常听到走廊里有八卦女人在议论:这年头,还有人得皮肤病的?那不是富贵病么?脸有啥看的,多抹点BB霜啥也看不见了!哈哈哈……
另一个女人高声截住那夸张的笑声琳得多了,就不怕吓死鬼?
一群女人笑起来,刺耳的笑声像涨潮的海水,在狭小逼仄的走廊里涌过来涌过去,吴月感觉快被窒息了,那些笑声掐在她白皙的脖颈处,她想呼吸,却喘不上气来,她强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挪到门边,砰一声把门关上,那些如潮水般的笑声突然就飘远了。
吴月终于又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她站在窗边向外望,医院大门口挤满了小商贩,卖地瓜的、卖冷饮的、卖超市的礼品盒等,都堵在那里,乱嚷嚷的让人心烦。手机铃声响起,吴月从抽屉里拿出手机,看见屏上亮起来的名字,嘴角扬起一抹不经意的微笑,修长的手指轻轻划了一下手机屏,手机接通,放在耳边,声音压低:“喂!”
手机里听不出谁在说话,只看见吴月的脸在慢慢变红,女人偶尔才会有的甜蜜的、娇羞的红。她轻轻“嗯”了一声,挂断电话,站在窗边继续发呆,眼睛里是一抹温柔的夕阳。突然地,身后响起了敲门声,吴月显然被惊到了,忙忙喊了一声:“请进!”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细高跟鞋,窄脚裤,韩版米色长西服,头发高高挽起来用黑色发带束在脑后。一切都很精致完美,但奇怪的是她戴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大口罩,把整张脸都裹在口罩里,只露出一双惊恐的、不安的大眼睛。吴月用医生惯有的冷静目光打量着这个女人,女人被她看得更不自在了,不等她说话,先在椅子上坐下来,低头摘了口罩,缓缓抬起头来。
她说:“医生,你看我的脸……”
吴月有些吃惊,她的脸上布满了锈,淡淡的一层,像用刷子刷上了铁锅灰。
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脸上的锈越来越多,越来越重……”
听她说话的声音,感觉她快哭了。
吴月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到桌上的白色纸签上,拿起笔,想在纸上画什么,却又停下,问她:“什么时候开始起锈的?”
女人有些迟疑:“一个月之前,好像也快两个月了。”
吴月:“月经正常吗?”
女人:“正常……哦,每个月都提前三天……算正常吗?”
吴月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继续问道:“身上哪里有不舒服吗?”
女人:“哪也不疼,哪也不痒,好像挺舒服的。”不知为什么,她说完“舒服”两个字,脸竟然稍稍红了一下。这微妙的变化被吴月很敏捷地捕捉到了。
吴月:“房事多少天一次?”
女人有些吃惊,抬头看吴月:“这个……这个也要问吗?”
吴月冷冷地看着她:“是。”
女人嗫嚅着:“最近,最近,挺频繁的。”说完,她低下头,又猛地抬起头,眼睛直视着吴月,反而让吴月有些不好意思。
吴月又仔细地看了她的脸,想辨认出那些锈色到底是由什么引起的。显然,很徒劳,就是很普通,很一般的锈。吴月在心里猜想,是晒的?还是身体的毒素没有及时排出来,显现在脸上了?或者是血液病变?要么是皮肤老化?
望着女人期待的眼神,吴月只好先在处方纸上给她开了些舒经活血的药物,让她吃吃看。
一个门诊,一早上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吴月抻了抻腰,拿出手机看时间,发现有一条微信,是何涛发来的。他说:“下午想吃啥?”
吴月拿着手机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复。过了好半天,才犹豫着打了几个字:“今天开会。”
那边立马回过来一条微信:“记得吃饭,完事后打我电话,我接你。”
吴月回复了三个字:“不用了。”
微信再没有过来,小屋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中午吃饭时,吴月在食堂碰到了刘霞,她神秘兮兮地把吴月拉到拐角的一张桌子前,还没来得及坐下,她就用手指着自己的脸让吴月看,她说:“你看,你看,我的脸怎么生锈了?”
吴月把餐盘放在桌上,隔着桌子凑近了看刘霞的脸,老天,她的脸上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锈斑,灰黑色的,不仔细看,还以为脸没洗干净呢。
吴月坐下,问刘霞:“怎么回事?”
刘霞一脸无辜:“我咋知道!你不是皮肤门诊专家吗,你得给我想办法治治,都没脸见人了!”
刘霞说完这句话,把餐盘里的一只肥鸡腿用筷子夹给吴月,说:“多吃点!”
吴月笑了:“你这是贿赂我啊?”
刘霞:“你看你最近都瘦了,多补补。如果想受贿还不简单,哪天请你吃大餐。”
听刘霞说自己瘦了,吴月有些心慌,想起那天某个人对自己说做爱可以减肥的话来,忍不住偷笑起来。
刘霞瞪她:“笑啥呢?是不是最近和何涛太甜蜜,频率太高了?我可告诉你,相爱容易做爱不易,且做且珍惜。”
吴月:“呸!”
刘霞哈哈笑,引得好多人看她们这张桌子。
和其他门诊比起来,吴月是全天班。中午一点整上班,刘霞陪吴月走到四楼办公室门口,让她们吃惊的是,门口等了好几个手里拿着挂号单的人。她们都是女人,奇怪的是脸都被蒙起来,有的用头巾,有的用口罩,还有一个把高领衫竖起来,把头整个裹进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刘霞拍拍吴月的肩膀,说:“你今天生意火爆啊,有的忙了!”
吴月冷冷地扫过她们一眼,心里多少有些疑惑:以前一年看不上三四个门诊,要不是区医院要求,这个科室早都被院长撤掉了。今天奇怪了,一下子来这么多人看门诊。
吴月走进去,让她们按挂号顺序依次进来。一共五个女人,年龄在二十八到四十二之间,都是脸上起锈斑。有一个女人甚至这样对吴月说:“我生孩子时都没长这么难看的锈。
吴月一一检查过她们的脸,又认真对她们做了询问,发现一点问题都没有。锈斑到底是什么引起的,真是让人毫无头绪。吴月只好给她们列了一个定期检查计划,让她们先服用一些女性药物排毒,一个月后再来检查。
最后一个门诊看完,吴月发现已经下班半小时了,她站起身,拉开白纱帘一角,发现大门口并没有熟悉的车影子。她有些失望,不甘心地看了又看,还是没找到。她坐回椅子上,对着静悄悄的手机发呆。终于,她耐不住性子了,拿起手机,拨了几个号码出去,这次里面传来一个男声,问她到哪了。吴月有些气恼,冷淡地说刚忙完,还没下楼呢。那边只说老地方见,就毫无留恋地挂断了电话。
吴月挺失望的,不,是特别失望。她想起了第一次,第一次不是这样的口吻,他温柔得像个爱猫人,隔着手机,隔着时空,她都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嘴里捎带吐出的微微热气,撩在她脸上,痒痒的,又热热的。她有些悻悻的,坐在桌前继续发呆。也就在发呆的那一刻,手机又响起来,她刷下接听键,是何涛,他问她吃饭了吗?她懒洋洋地告诉他今天破天荒有六个门诊病人,她刚忙完,还没顾上下去。他叮嘱她先去吃饭,她答应了一声,他还在说着什么,她却已经挂断了电话。
吴月起身,脱下白大褂,换上自己的外套,提着小坤包,径直向医院大门走去,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就再任性一次吧。她拦住一辆出租车,坐进车里,边关门边催促司机:“师傅,快点。她给司机说了一个地方,说的时候脸微微红了,她希望没有泄露出什么,那是个秘密,一辈子都不能给人说的秘密,给任何人都不能说的秘密。
车子开得很快,好几次差点闯了红灯。刚开始的时候没这么快,是司机在半道上接了一个电话,只听他压低声音哼着:嗯……嗯……嗯……最后,他说,你先去,我马上过去。吴月偷偷从后视镜打量司机,内心突然就有了羞耻感,觉得他们都是一类人,都是去奔赴一个不该去的约会。
车子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下来,吴月到了。当她打开车门走下来,刚在车上升腾起来的不好的感觉突然又烟消云散了。她快步上了楼,仅从她的背影看,那么急,那么慌,如一只飞蛾,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投身于火海。那片火海一如既往的温柔融化了吴月。午夜前,他们依次从楼上下来,各自从不同的方向离开。
走在夜里清冷的街上,吴月感觉有些不真实,像从另一个时空回来。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发现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何涛打的。还有一条短信,也是何涛,他问:你没啥事吧?吴月心里有了丝丝不安,能有啥事?此刻,她忽然担心起刚才拉她入火海的那个人,不知道他到家了没,路上没啥事吧?他妻子不会发现什么吧?吴月希望他也担心自己,最好是打个电话过来,问问她到了没。
吴月更希望他送她,但他说乖,自己打车,来日方长。
吴月信了。来日方长。她对爱情,一直有着崇高的信仰,静水深流,长长久久。当初,她和何涛也是抱着这样的信念走进婚姻的,但走着走着,心里的念想就变了,变淡了,淡到最后好像被生活的阳光蒸发了,只留下一个水渍,证明他们曾经爱过。
吴月偏离婚姻的第一步迈出去后,她蜷缩在他怀里,仰着头,对他微笑,说:我好像从来没有爱过。这是第一次。
吴月甚至想过以后。一段激情,如果把时间延展到以后,它就有了爱情的成份在里面。而他,也对吴月说过以后,在好多个星星闪亮的夜晚,吴月迷失了。
回到家,何涛还没睡,斜躺在沙发上。听到吴月拿钥匙开门的声音,何涛从沙发上跳起来,吴月在门口鞋柜处换鞋,何涛问她昨开会到这么晚?给你打电话也不接,以为你出啥事了!
吴月累了,真的很累,一个人在马路上走了很久。每次和他见过面,她都喜欢一个人再静静地回味一遍,整个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让她留恋,每一次撞击都让她颤抖,这样的甜蜜时刻,她只想独自品味。何涛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包,问她吃饭了吗,她摇摇头,说不饿。何涛转身进了厨房,几分钟后端出来一碗荷包蛋煮方便面。吴月却趴在床上,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吴月又接到好几个门诊,依旧是女人,各式各样的女人。有妖艳的,有气质上佳的,有木讷的,有羞涩的,她们都用各种物件把脸蒙起来,进了诊室,揭开给吴月看。一张脸,两张脸,三张脸……六七八九张脸,都是锈迹斑斑。吴月彻底懵了,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从医科大学毕业十年了,她从来没遇上过这么奇怪的案例。
第三天,依旧有脸上长了锈的女人来门诊。
第四天。
第五天。
一个月。
三个月。
现在整个医院,吴月成了最忙的门诊医生。旧病人加上新病人,让吴月筋疲力尽,疲于奔命。医院又给她配备了两个助手,递增的病人远远超过医生的比率。即使这样,吴月还是舍不得拒绝“火海”一次。他依旧不来接她,完事后不送她,还是那句话,来日方长。为着这四个字,吴月愿意飞蛾扑火,赴汤蹈火,以火救火,敲冰求火。
在这座小城,纱巾突然流行起来,每个上街的女人,脸上都蒙着一块漂亮的纱巾。玉兰白的,桃花粉的,苹果绿的,天空蓝的,都遮在一张张年轻的、娇美的女人脸上。当你从街上路过,纱巾竟然也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其实,这都是假象,是秘密。只有吴月知道,那些戴纱巾的女人都是她的病患,都是脸上起了锈斑的女人,她们羞于见人,只好用纱巾把脸蒙起来。
面对越来越多脸上起锈斑的女人,医院也有些不淡定了,从省城请来皮肤科专家,找来了很多病患,进行了一个星期的现场会诊,还是没诊断出病因。院长让吴月做了病理报告,打算送到北京,北京不行,就送到外国。院长说,这是多么丢人的事情,这么大的一个医院,一个小小的锈斑还治不好了。
除了正常的科室、手术室等作业继续保持正常运行外,其他人都被院长调剂出来,成立了皮肤研究课题。院长说,都是中国人,都是中国的城市,我们这里既然先出了这样的病例,其他城市肯定会相继出来。我们要抢占先机,把握住机遇和挑战,争取早一天攻克下这个难题,我们医院就会成为全国标杆医院,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吴月对院长的豪言壮语毫不上心。对病患,她试了很多办法,调理身体,吃素,运动,打美白特效针,注射黄体酮,统统不管用。她对她们一一做了详细的诊断记录,没发现有啥异常。
医院里也出现了好几例病患,包括刘霞在里面。刘霞脸上的锈越来越深,基本属于毁容了。她请了长假在家休息。院长还派办公室送去了花篮慰问。在全院职工大会上,院长痛心疾首地说:这真是我们全院、全医疗机构的耻辱。想当初非典都能找到医治办法,现在竟然是一块小小的锈斑都没办法,说出去会让人耻笑。我这个院长都没脸上街了,恨不得也买块纱巾把脸蒙起来……。
底下有人偷偷笑。吴月的脸却火辣火辣的烫,她觉得院长在影射她。养兵千日,现在终于需要她大显身手了,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的心里越来越苦闷,想找那个人倾诉,电话打通,他却给她说了一堆他的难肠事。他最近要升值,妻子也开始怀疑他,女儿偷看了他和她聊的微信……吴月心里更加压抑。某天夜里,她一个人去酒吧,用一瓶安德烈把自己灌醉。她给他打电话,他直接关机,她感觉自己被推到悬崖边了,她彻底失去理智,打他家座机,第一个电话是他接的,没等她说话,他挂断电话,她再打,那边换成了他妻子。她感觉自己如一只剪断了翅膀的飞鸟,被人抛下山崖,迅速地、绝望地坠落。过了不知多久,啪!一声巨响,她被摔在谷底,肝脑涂地,五脏俱焚,碎尸万段。
接她回家的是何涛。醉眼朦胧中,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她,从酒吧拖到街上,从出租车拖到家里,又拖到床上。她紧紧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第二天起床,何涛已经上班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去卫生间洗漱,抬头的瞬间,她惊呆了,她的脸上,竟然也有了锈斑。她整个人都惊呆了。望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她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也会长锈斑?
她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没有答案。她打电话到办公室请假。一个皮肤科医生不仅没有治好别人脸上的锈斑,自己的脸上也起锈了,这太让人尴尬了。
晚上看电视新闻,这个小城好多女人脸上起锈斑已经被报道出来,这引来了更多人关注。广泛关注的背后,是医院巨大的压力。医院巨大压力的背后,是吴月内心的痛苦与惶恐。她在家休息了一周,还想着锈斑能奇迹般的褪去,结果,那些黑黑的锈斑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她仔细回想自己的生活,包括三餐饮食,没发现有什么不正常。
何涛看到吴月脸上的锈斑,什么也没说。这让吴月心里更难受。
那夜的电话风暴后,她以为她再也不会原谅那个人了,结果他轻描淡写的一个电话,又让她再次身飞火海。他们又去了一次老地方。她又飞蛾扑火,赴汤蹈火,以火救火,敲冰求火了一次。
但这次和以往哪一次都不同。在做的过程中,她不再像火焰一样燃烧,不再激动地颤抖,而是冷静如月光,冰凉如冬夜。被他压在身下,她冷冷地打量着进入她身体的这个男人。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爱你”,没有主动给她打过一次电话,没有牵挂过她,甚至生日的时候,都没有送过她礼物。只在做的时候才会说她“心疼”,“乖”,“漂亮”。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拿妻子当挡箭牌。多么可笑。
那一次,没等他做完,她就推开了他。
她冷漠地穿好衣服,从钱夹里抽出两张钞票扔在桌上。
他试着开玩笑:“给我的小费啊?我就值这么多啊?”
真恶心。这一刻。这句话。都让她恶心。
她回头,冷冷地看着他:“一半是给你的,一半是房费。”
她出门,门狠狠地关在身后,整个楼道一声巨响。
她觉得爽。
同时,她又觉得自己愚蠢。竟然相信这么一个男人。竟然为了他背叛自己的婚姻。竟然以为这才是爱情。
她哪里都没去,径直回了家。
何涛还没回来。
她彻底给自己洗了个澡,然后换好干净的睡衣,坐在客厅,打开电视,看无聊的电视剧,吃几颗瓜子,喝一口王老吉,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
何涛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着在沙发上。她是被何涛吻醒的。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人在亲吻她,脸颊是冰凉的,但鼻孔和嘴巴呼出的热气潮湿而温暖。她睁开眼睛,慢慢地响应着他。自从她将自己愚蠢地投身火海之后,她和何涛已经很久都没有好好做了。张爱玲曾经说过,到达女人内心最短的捷径是阴道。她把自己给了别人,她的心里也只有别人。她以为她对何涛是爱错了,最后的最后,才发现,是她的爱从开始就是对的,是她被猪油蒙了心,以为自己错了。
他们做了好久,她一直大睁着眼睛,贪婪地看着何涛。她生怕自己一闭眼,他就消失不见了。他有些害羞,问她看啥呢?
她摇摇头,眼睛里却溢出一行眼泪。
那一夜,她抱着何涛,紧紧不撒手。
睡梦中,她喃喃低语:如果我脸上的锈斑再也祛不掉,你会嫌弃我吗?
最近,民政局已经受理了好多起离婚案件,表面上离婚的缘由很多,但有一个共同点,被离婚女人脸上都是长了锈斑的。
何涛好像已经睡着了,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那天晚上给你打电话你不接,我担心你,去你们单位接你,看门王大爷说,你们根本没有在开会……
这句话像个惊雷在吴月心里炸开。她不敢睁眼睛,不敢看何涛的脸。她默不作声。她只等着被炸碎的一切东西慢慢地落下来,归于平静。
第二天清晨,何涛拉着一个行李箱走出家门,他对吴月说,他要出差,可能十天,可能一个月,可能半年,没准。
吴月什么也没说。
她知道她的生活已经被炸碎了,这只是其中的一些碎片而已。
她站在阳台上目送何涛离开。上出租车前,何涛转身,抬头,向着窗口的吴月招手。吴月一动不动,她睁大眼睛像看清何涛脸上的表情,但是那张脸在阳光强烈的照耀下,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何涛走之后,她又请了一个月假。她脸上的锈斑让她没法出门。何涛可能早几天就知道自己要出差,他往冰箱里装满了新鲜蔬菜,还买了牛奶、零食等放在餐厅里。除了吃饭睡觉,吴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心一意研究她们脸上的锈斑。她也上网大量查阅资料,但一点收获都没有。
因为在家不用出门,她也就不那么讲究。有时候甚至不洗脸,只刷刷牙。她也很少抬头照镜子。她恨镜子里自己的那张脸。那些锈斑看起来那么丑陋与可恶。像是生活的污点被镌刻在脸上,永远都擦不掉了。
已经好多天了,突然地,刘霞给她打电话。刘霞说:她在她家楼下。她让刘霞上来。打开门,她吃了一惊。刘霞脸上的锈斑已经遮盖住整张脸。她坐在沙发上,憋了好久,才吐出几个字:我离婚了!
吴月更吃惊了,问她沩什么?
刘霞:我和院长……被他碰到了。
吴月张大了嘴巴,刘霞和院长,她怎么一直不知道呢。
刘霞:我现在真的一无所有了,脸也毁了。院长知道我离婚了,怕我缠着他,他借口去北京找专家,带着办公室新来的小丫头躲出去了。
吴月不知道怎么安慰刘霞,给她倒了杯水。
刘霞接过水杯,问吴月:你说这世界上还有他妈的爱情吗?
没等吴月回答,刘霞很大声地骂了一句:都他妈的混蛋!
吴月也跟着说了句:没错,操他妈!
刘霞大笑起来,转头看吴月,忽然大叫:你脸上的锈怎么淡了?
吴月不信。她好久没照镜子,她慌慌忙忙站起来,跑进卫生间,打开吸顶灯,怕看不清楚,又打开浴霸,她对着镜子仔细瞧——天,真的淡了。以前黑黑的颜色已经变成灰色,印迹也缩小了许多。
刘霞追进来,问她:你给自己吃啥了?
吴月很茫然,却说不出所以然。
送走刘霞,她换好衣服去了民政局,找到高中同学,让他帮她把最近离婚的所有案宗都调出来,她一个人坐在会议室研究。然后她又走访了很多人,做了很多记录,晚上回到家,又仔细回想了很多事,最后,她终于知道了锈斑的秘密。
她给院长打电话要求重新上班,让助手通知曾经来看过门诊的新老病人,看门诊时,她只留自己和病患在里面,她给她们说了一些话,但她不告诉别人她到底说了什么。
半年后,这个小城里脸上长锈斑的女人越来越少,刘霞脸上的锈斑也快褪完了。但她再没有回医院上班,辞职去了南方。她是麻醉师,她说,在无数次麻醉手术病人后,没想到她也麻醉了自己一次。好多专家都来请教吴月原因,她却拒绝回答。院长也找她,她意味声长地说:这是许多女人集体犯了一次错,老天为了惩罚她们,在她们脸上留下了丑陋的印迹。
院长问她:那你是怎么治好她们的?
吴月:我只是告诉她们,不要再继续错下去。
慢慢地,吴月的办公室又变得冷清起来,白纱帘依旧洁白无瑕。她常常站在窗前向着远方凝视,她和刘霞打电话,她说:人生就是一块铁,沾染了不该沾染的东西就会生锈。庆幸的是,只要用心打磨,锈迹就会消失。
刘霞问她,何涛回来了吗?
吴月沉默不语。
刘霞劝她:要不你去找他吧?
吴月:该是我的,跑也跑不掉,不是我的,求也求不来。
挂断电话,她用手摸摸自己的脸,那里还留着一些淡淡的锈迹,并没有完全褪干净,她知道,一切都需要时间,锈迹斑斑消褪,和何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