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_杨帆
圣陶学校道里与道外
本刊记者_杨帆
现在,圣陶学校每天来访人数平均有300人次,最多时曾一天接待800人
河南省汝阳县有一所大名鼎鼎的圣陶学校,他的创建者,叫王天民。在以往的新闻报道里,圣陶学校被描述成一个致力于回归中华传统的“教育的桃花源”,而王天民,则被描述成一个有着宋代大儒张载般豪情的人物,拟或鬼谷子一般神机的传道者。
这位王天民熟稔《论语》,给老师讲《道德经》,给学生讲《人间词话》。他名片上印着:回归自然,回归传统,以道为本,与时俱进。
圣陶学校建校仅有十年,之所以出名,是由于王天民在学校里实践了一种颠覆性的课程改革,打破了义务教育阶段的教材体系,打破了固定的年级和班级授课制,更倡导教师包班制、学生自学和单科独进。经媒体报道后,圣陶学校每天都吸引着全国各地的教育者前来参观,来访者的目的不一而足,有的是为了推进自己学校日益难行的课程改革,有的是为了提高自己学校的教学成绩。
圣陶学校到底是一所怎样的学校?王天民的课程改革缘何而起,这种模式对当下的基础教育(至少是农村教育)是否有借鉴意义?
5月上旬,本刊记者前往河南汝阳,看到了一所不一样的圣陶学校,也看到了一个更为真实的王天民。
圣陶学校创办于2005年,当时王天民已经66岁,教了将近50年书,他是国家特级教师,曾创造过汝阳县的教育奇迹:1981年,他所带的一个初中毕业班考上中专的统招人数占全县四分之一,班上50多名学生,除了一个女生因病没能参加考试,其余全部上榜。
在那个读中专比读高中还要光荣的年代,王天民名声大振。从公办学校退休后,他先后被两所民办学校聘任,继续传授自己的经验。
一生中获得过的荣誉,足以让王天民过上一个安稳的晚年,但他歇不住。2005年,他将自家在县城的房子卖掉,带着儿子和儿媳,在汝阳县小店镇建起了如今的圣陶学校,并制定了它的发展目标:3年洛阳一流,5年河南一流,10年叫响全国,13年走向国际。
到今年为止,刚好是圣陶学校建校第十年,从每天到学校参访的人流量上来看,王天民完成了他的阶段性目标。各地的教育局长和校长带着他们的老师和学生来这里学习,有的兴奋,一整天跟着王天民在学校里转;有的撇嘴,利用提问的机会向他发难。
圣陶学校之所以在教育界引起轰动,在于其脱离公立体制,彻底的课改实验:打破教材体系,还原学科内在逻辑;打破年级制,成绩好的学生可以自由跳级;打破班级授课制,一个老师教授所有课程,几个年级可以同上一节课。
此外,学生自学、单科独进、无教材等课改尝试,都让人瞠目结舌。
在王天民的所有实验里,有些尝试其他学校也在做,像打破教材体系、特定科目老师教其他科目,本刊上期报道的重庆谢家湾小学就有类似尝试。但在圣陶学校,这种实验更加彻底。
拿打破教材体系来说,谢家湾小学是将整个小学阶段里特定学科的知识进行重新整合,而圣陶学校则是将小学、初中、高中三个阶段的学科知识整合到一起,二年级学生就要学习因式分解、分解公因式,进而学习一元二次方程、一元二次函数。
圣陶学校的有些实验,其实很久以前就存在了,有些是由于时代,譬如包班制——一个老师教授所有科目,单科独进——一个星期只学习一门课程;另有一些,如自学、小组学习,我们也曾在山东杜郎口或江苏洋思中学、河南永威中学看到过。
但在王天民这里,这些实验变得更为系统、更为彻底。譬如学生自学,他认为与其授学生以渔,不如向学生要鱼,让学生通过自学把不懂的地方当面提出来,直接解惑。由于缺乏师资,老师的角色在这里退后得更加彻底。
在圣陶学校,这些方法都是行之有效的,尤其在河南这样一个经济不发达的高考大省,在这样一个几乎有着最差生源的农村民办学校,他的法门便是出路。
圣陶学校幼儿园的孩子
随着圣陶学校教育实验展开,一些牵动人神经的数字出现了:25课时学完小学数学基本知识,20课时学完初中化学,二年级与八年级同样学习初中数学,八年级的成绩居然没有二年级好。
在媒体的传播效应下,这些数字很快成了教改的成功案例,一传十,十传百,各省市的参观团纷至沓来,圣陶学校最热闹的时候,一天要接待300多人。
盛名之下,这所学校有一些常常被人忽略的问题,比如人文教育和素质教育的缺失,这里没有语文课,也没有音乐课和美术课,虽然有文化类讲座(如《孔子大智慧》)作为补充,但你仍可看到清晰的分裂。
那些被灌输进来访者耳中的“学生的精神海拔”,你只要亲自跟孩子们谈谈,问问他们读过哪些书,对自己将来有何打算,就知道它经不起衡量。
更耐人寻味的是,圣陶学校虽已建校10年,但第一届实验班的学生才读高二,至今尚未经历高考的检验,当那么多民办学校校长为了提升自己学校的考试成绩来汝阳取经,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呢?
在这一点上,王天民很清醒,他并不鼓励来访的学校照搬自己的教育实验,甚至不同意汝阳本地的学校到圣陶学校参观。他可以进行这样的实验,因为他有着几十年应试教育的成功经验,也有农村民办学校这样的大背景。
那些就读于此的家庭情况一般的学生,由于种种原因被其他学校拒绝的学生,是要靠着圣陶学校的法则突出重围的,无论自主学习还是超常教育,对他们来说,圣陶学校是一种最有可能的出路。
而对那些公立学校或发达地区的学校来说,无论他们把圣陶学校的课改看成是超前的还是过时的,我们还很难衡量这种实验的借鉴意义。如重组教材,正如我们在谢家湾看到一样,这尤其依赖于老师的学识,依赖于整个师资队伍的建设。
然而在课改俨然已成显学的今天,不去圣陶学校参观一下,又似乎说不过去。于是,这所本来可以成为当地孩子避难所的民办学校,成了向民间展示办学成果的实验田。
在网上关于王天民教学理念的文章里,也有持否定态度的。一位现今在成都当律师的网友回忆起自己1997年在汝阳读书时的经历,对当时担任自己班主任的王天民满是指责。
这篇文章的出处即是百度贴吧的“汝阳圣陶学校吧”,让人们在那些圣化王天民的文字之外,看到了另一个仿佛被刻意杜撰出来的他。
两种格格不入的文辞,会伤害其彼此的信徒,王天民也知道他的课改实验在社会上存在着争议,不予置评。
他做着在他看来是正确的、顺其自然的事,至于褒贬,都是别人去完成。
圣陶学校后园的菜地
5月9日上午8:00,本刊记者来到圣陶学校校园里时,已经有来自四川和山西两所学校的老师开始他们为期一天的参观日程了,我们加入其中,跟随圣陶学校副校长张晓乐从一个教室步入另一个教室。
到达5年级一个教室门口时,人群中传来兴奋的声音,他们中有人发现了备受瞩目的圣陶学校董事长王天民,这位76岁的老人,正抬着胳膊在黑板上写化学式。
王天民面目和蔼,声音有些沙哑,深灰色的西服上有几处粉笔灰,他出来和老师们握握手,又回到教室里给学生们讲解化学元素的正负价。
一刻钟之后,下课铃响起来,在众人的护拥下,王天民结束了给孩子们的授课,来到每天固定接待来访者和给自己学校老师做培训的那间会议室准备讲座。
与其说是讲座,不如称之为说法。之所以称为说法,不在说法者讲什么,而在听者的状态——双目炯然,顿首称是。
事实上,讲座开始前,王天民就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每个人都想从他身上套一点东西出来,不达目的,他们会缠他整整一天。
来访者里有位中年男教师,从早上到傍晚一直跟在他左右。我们后来才知道,这位老师是河南某县一所民办学校的校长,半年里已经第四次来圣陶学校学习,他最迫切想要从王天民这里得到的,是如何快速将自己学校的成绩提上去。
这一天天要黑的时候,两个人从学校小学部教学楼里出来,王天民手上拿一摞试卷,那是他对各省历年中高考试题的汇编。
王天民招呼他在学校办公楼后面的一棵大柳树下坐下,以试题为例,给他讲怎么培训老师教数学。
山西来的老师们见状也围坐过来,仔细听着,直到有人意识到风开始凉了,强行把中午脱下了外套的王天民拖到楼里,才结束了他这圆满的一天。
早起、早课、讲座、答疑,圣陶学校声名远扬之后,王天民的每一天几乎都按这样的流程度过。有时他身体吃不消了,学校领导就调整一下参观档期,好让他休息休息。
圣陶学校副校长张晓乐还有一个身份,她是王天民的儿媳,从学校打地基那天开始,她就在这里了,现今主要负责学校的宣传工作,给前来参观的老师做讲解员。
据张晓乐回忆,圣陶学校的所有建筑,是分五期建起来的,当年为了筹款,王天民卖掉了一家人居住的房子。为了省钱,年近七十的他亲自下工地,拿锤子敲掉旧砖瓦上的水泥,以此补充建材。
学校建成后,王天民一家人住进学校,过了十年,不久前才重新买了房子,但因没时间装修,他们现今依然住在学校里。
在一棵大柳树下,王天民正给来访者讲解教师培训法。
一位老师正为大班孩子批改作业
王天民有着恳切的一面,也有着在漫长教学生涯中积累起来的家长式的一面,他给来访的老师们讲手指算数法,每个听讲的人都要拿出双手跟他做。
每晚7:30-9:00,圣陶学校的老师要准时来到会议室,听他讲《道德经》。
王天民喜欢讲道,讲不下去时,就停住。他在黑板上画太极图,画一个圆,圆里的曲线却画错了,有老师在下面笑,他把线擦去,又尝试了几笔,才画成人们熟知的样子。
有老师替他解释:王校长今天太忙了,没来得及备课。
这种下意识的维护,在圣陶学校仅仅40多人的教师队伍里并不罕见。甚至是别的学校的老师,也会充当他的圣徒,在他的讲座上,倘若有谁不小心发出了影响讲话的声响,就会有指责的目光投过去。
人们袒护他,也将他的行为与言语升华,用一些硕大的词汇。
但在真实的王天民面前,你看不到人们浮夸的种种,他不会动辄就提“中华文明”,而是说:问题是妖怪,老师是唐僧,学生是孙悟空,打妖怪的事让学生去干。这即是他“向学生要鱼”的另一种说法。
以此来看,那些将王天民推上教育之“道”这一玄虚境地的溢美之词,更像是对他及他所执迷的课改法的捧杀。
这是时代的俗,一种唇齿间的流行病。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可在今天,道是“常言道”的,那些耳熟能详的话,放之四海而皆准,这便是道的好处。
这也是圣陶学校和王天民引人注目的地方。
然而事实是,圣陶学校对数学、化学、英语等科目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了所谓的文明传统,王天民对教师教什么、怎么教这些职业技能的培训,也超过了他对他们“教育之道”的熏陶。这拟或是现实的无奈。
但要认识圣陶学校,这种还原是首要的。与其用风雅的说法去定义王天民和圣陶学校,不如从现实的角度去寻找圣陶学校课改实验产生的原因。也正如我们看到的,现在多少学校正在标着“教育真理”的大旗行应试教育之实。有些温情脉脉,有些则如收割韭菜般残酷(所谓高考工厂)。这又并非一句无奈可以解释的。
谈“术”不丢人,圣陶学校的价值,并不在于任何与“道”相关的面子,而在于所有与“术”有关的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