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 玉
红尘烟雨香微凉
◎吾 玉
图/南宫阁
江羡踏入小屋,见到了传说中那个刺杀淮帝不成,反被囚于金玉鸟笼的杀手。他倚在笼角,身上鲜血淋漓。“别废话,直接一刀杀了我吧。”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那头传来虚弱又嘶哑的冷笑。
江羡脚步一滞,提着花篮的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只不由自主地摸到篮底的瓷瓶。事实上,她不是来杀他的,而是来“化”他的。奉昭妃之命,将他悄无声息地化成一摊血水。
守卫已被引开,留给她动手的时间不多,但她却凝视着那道身影久久未动。她没想过他会这么小,身骨都似未长全,明明顶着杀手的名头,却更像一个孩子。
传闻中的他令昭妃都心生嫉妒,失手被擒后因身怀异香,叫淮帝着迷不舍杀之。但淮帝虽好美色,却厌男风,便叫宫人划花他的脸,让他戴上头纱,关入金玉鸟笼,以供自己观赏闻香。
今夜淮帝大寿,来了兴致,命人抬出鸟笼,要他在笼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起舞助兴,他挨了数百鞭也一动不动,淮帝震怒,下令将他拖到慎刑司。
她犹豫半晌,竟鬼使神差地掀开了那头纱。“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害人,我想记住你的模样,日后好为你烧纸超度……”声音戛然而止,江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红纱之下竟是一头白发,而那布满血痕的脸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小公子?”她震撼难言,分明看到了相隔数年,梦中才能遥望的家乡。白发包裹的身子一颤,却叫她来不及思考更多,只在心跳如雷间便已做出决定,抓起篮中一只雪兔,一咬牙便将瓶中药水尽数倒了下去。雪兔未及挣扎,眨眼已化成一地血水。江羡眸中泛出泪光。
她在昭妃宫中种花多年,陪伴她的只有这只兔子,今夜为掩人耳目提着花篮一并带了来,却未料会让它送命于此。身后那人一言不发地看着江羡,嘶哑开口:“你是……我的阿羡丫头吗?”
江羡一个激灵,手中瓷瓶落地,这才如梦初醒,颤抖着身子,泪如雨下,“是,是我,小越哥哥,你……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江羡记忆中的越申香一直是那个走在长宁城街头衣袂飞扬、俊秀清贵的小公子。他出生于申时,因体有异香,便取名申香。可他最不喜这个名字,颇觉女气,从不许别人叫,只让称他“小越公子”。
江羡的父亲是越府花奴,在江羡六岁前因听了算命先生的话,一直将她当作男儿来养,越申香也称她为“江弟”。她既是越申香的伴读,更是他儿时最好的玩伴。可后来,女儿身得以恢复,好好的“江弟”变成了“阿羡丫头”,越申香傻眼了。
这本是不打紧的事,偏学堂里几个顽皮子弟拦住他们打趣:“难怪身上香喷喷的,原来带着个女娃娃,这下小书童变童养媳喽,是不是哪天小越公子也会变成申香小姐……”
越申香平生最恨旁人拿他身上香气说事,当即和他们扭打在一起,江羡吓得赶紧上前拉架,却更激起越申香的无名怒火,一把将她甩开:“别碰我,你现下是阿羡丫头,不是我的江弟了!”从那以后,越申香再不让江羡碰,本就是敏感别扭的年纪,这一赌气就是两年。
直到两年后江父去世,她一下成了孤女,不再眼巴巴地跟着越申香,也不再四处搜寻新奇东西讨好他,只一人坐在院里发呆。越申香嘴里不说,却时刻暗中注意着江羡,他总有种隐隐的担心。果然有天,江羡不见了,满府连夜搜寻,最终在墓园找到了她。
那时江羡正在父亲坟前哭得伤心,手里还拿着包袱,一副要离开的样子。七八岁的小姑娘哭着说自己是天煞孤星,会克死身边至亲之人,不想再留在越府,更不想害死她最在乎的小公子……
他这才知道,原来当年她不是存心欺瞒,而是听从算命先生之言,欲用此法化解命劫,可惜江父终究撒手而去。墓园里,越申香听得心酸又心疼,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谁说你会克死我?”
风中那道孤零零的身影吓了一跳,满脸泪痕地回过头:“小……小公子?”他胸中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大步上前:“听着,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阿羡丫头,我的童养媳了,谁要敢笑话你,我就和谁拼命,反正我命硬得很,谁也克不动!”
她惊慌摇头,抓起包袱欲逃,却被他不由分说地拦下,一把背起:“走,我带你回家,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媳妇了!”她在他背上挣扎半天,终于痛哭出声。风掠过他们的衣袂发梢,香味萦绕了一路,两个交叠的影子在月下拖得悠长。
那夜的星光美得像梦,让他们念念不忘好多年。可惜梦总是易醒,越申香不在乎江羡的命格,越家人却在乎,江羡最终还是被送走,跟着一位养花婆婆离开了长宁城。
越申香从书院回来后如遭雷击,他疯了似的找了大半年,却再也找不回他的小媳妇。他一病不起,梦里全是那张泪眼蒙眬的小脸。
两个孩童天各一方,可老天爷似乎并不打算垂怜,噩梦的脚步从未停下。烽烟四起,战火一触即发。听着那些白骨森然的过往,江羡走在夜色笼罩的宫道上泪流满面。月下两个身影依旧拖得长长的,这一回却是她背起他,就像年少时一样。
“长宁城破后,越家只有我逃了出来,还遇到了一群奇怪的人,进了一座奇怪的楼。他们说我筋骨难得,是武学奇才,想将我培养成最锋利的刀。可刀想伤人,便得经过千锤百炼,为此他们不择手段,甚至喂药使我的骨骼停止生长,让我痛不欲生,骇然白头,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十二三岁的少年从此再也无法长大,成了一个生命中只有杀戮与血腥的白头怪物。
“你居然还能认出我来,这样的我……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月下低哑的苦笑伴着异香飘入风中,江羡心疼不已,泪水大颗大颗落下:“不是的,你没变,你永远都是我的小越哥哥,我盼了你好多年,再也不要同你分开……”
“真是个……傻姑娘。”背上的少年眸里升起水雾,在月光中埋下头去:“阿羡,我觉得……我好像又有家了。”
宫中后山有一处温泉,是江羡采花时无意发现的,那泉水能舒筋活血,对身体大有裨益。她原本只是想取些来为越申香清洗血污,却没想到他只在木桶中泡了一夜,第二天身上的鞭伤便不可思议地好了七七八八。
“难道是同我体内的药性产生反应,还是……我体质本就异于常人?”越申香与她一样惊喜,他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的“去腐生肌”,而接下来几天的浸泡更让他们喜出望外。
被割花的脸一点点变得光洁,白发也渐渐乌黑如初,就连浑身骨骼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终于在一天夜里,越申香从桶里出来,披着长袍,湿漉漉地走到江羡床边,俯身叫醒了她。
江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只见到一道颀长身影沐浴着月华,发丝如瀑,眉目俊朗,宛如天人。“阿羡,我回来了,我是否……长成了你心目中的模样?”托仙泉灵蕴,他脱胎换骨,宛若新生,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水汽氤氲间,他伸手抚向她的脸,在她尚自惊讶时,他低声说:“傻姑娘,我们成亲吧。”
越申香想带江羡离宫,等风头松一些的时候。杀手组织一直以药物控制他,如今他体内的毒尽数解了,再没什么顾虑,他只想与他的阿羡丫头过平凡日子。
可在这时发生了意外。许是与阿羡成了婚,越申香身上的奇香竟一夜消散,奇异般地转移到了阿羡身上。这香绝非福事,越申香不愿阿羡受累,便也叫她去泡泉水。他起先试过,每回泡完能使异香淡去三四个时辰。
他们本打算日日浸浴,说不准有天能彻底除去异香,可还没等到法子灵验,有天江羡竟一直没有回来。越申香在屋中来回踱步,他不知此刻的昭妃宫中,江羡比他还心焦。
她本在昭妃跟前插花,没料到淮帝会忽然而至,要与昭妃一同赏鉴她的花艺。时间一点点过去,她额上已沁出冷汗,鼻尖似乎闻到那压制不住而渐渐散发的幽香,就连插花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直到淮帝望向江羡的目光有了异样时,昭妃才察觉不对,挥手让江羡下去。江羡如蒙大赦,才抱着花篮没走几步,便被身后的淮帝一声叫住。
“你等等。”屋内暖烟缭绕,她身上的异香似乎更加浓郁了,淮帝一步步靠近她,忽然伸手搂住她的腰,深吸口气,“你叫什么名字,扭过头来,给朕瞧瞧。”
越申香终是按捺不住,不顾危险出去寻她。他飞掠在夜色中,觉得身上似乎有股奇异的力量在流窜,令他的身子比从前还要轻快,像要展翅飞翔般。只是他已管不了那么多,一心只想找到阿羡。
远处传来笙乐之声,他心头一跳,记得那是淮帝宴请百官的方向。当翻过宫墙落定屋顶之上时,他几乎难以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幕。
月下美酒佳肴,百官列坐其次,与当日盛况无二,而正中立着一个偌大的金玉鸟笼,只是笼中之人不是他人,正是他的阿羡!
这出荒唐重演的闹剧不用多想,自然是淮帝所设。只见淮帝醉醺醺地起身,一边走向金玉鸟笼,一边痴痴呓语:“你是附在了这丫头身上吗?正好,朕喜欢女人……”
笼中的江羡踉跄后退,忍不住尖叫起来:“别过来,你别过来!”淮帝癫狂大笑:“美人,给朕跳舞啊,跳舞啊……”
就在他解下腰间钥匙,上前要打开笼门时,屋顶上的越申香再也按捺不住。所有人只觉一阵风掠过头顶,眨眼间,一位俊美无双的男子便飞到了金玉鸟笼上。
“小越哥哥!”笼中的惊呼还未落下,那鸟笼竟拔地而起,被那男子单手提上夜空。
事实上,越申香也不知周身这股骇人力气从何而来,他只知道他要带着阿羡离开,越远越好。
淮帝霍然酒醒:“是你吗,是你吗?快,弓箭手何在,给朕拦住他们!”
夜风呼啸,越申香在空中提着鸟笼飞向宫外,身后一片混乱。万矢如雨射来,他头也不回,只一拂袖,竟将那些弓箭尽数震了回去。
“阿羡,我带你回家!”
家,家在哪儿呢?越申香还记得幼时和阿羡一同读过的书中写着,在遥远的西边有一处天山,那儿与世隔绝,没有战火,没有分离。像信念扎根在心底,越申香提着鸟笼一直往西飞去,一路翻山越岭,身后追兵不舍。
他不是没想过打开笼门,但那金玉鸟笼不知是何材质所做,以他周身无穷之力都无法打开。他只能提着鸟笼,昼夜不断地逃亡着,偶在山涧停留歇息,以溪水野果为食。他不知飞了多久,只知追兵从没断过。他很累,累得随时想闭上双眼,但他不能。他还有阿羡,还要带她回家。
这夜,他们在山洞暂歇。
“小越哥哥,别管我了,你快逃吧,趁力气还没耗尽……”带着那样显眼的金玉鸟笼绝对逃不掉,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可这番话不管说过多少遍,越申香都听不进。这次他更是打定主意:“阿羡,这样下去的确不是办法,我打算……回皇宫一趟。”
这山洞极为偏僻,追兵一时半会儿寻不过来,他给她留下足够水粮,将鸟笼好好藏起,然后回皇宫取钥匙,顺便杀了那狗皇帝!
他漆黑的眼眸令阿羡心头一悸:“不行,那样太危险,你不要去,小越哥哥,你就把我扔在这儿,自己快逃吧……”
泪水汹涌而出,越申香紧紧握住阿羡的手:“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抛下你,我们说好再也不分开的,你且安心睡去,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笼之隔,两人十指紧扣,越申香温柔呢喃着:“我们会有家,会过春秋冬夏,以后还会有成群的儿女,我们还有那么多好日子呢……”夜色深深,寒风拍打着石洞,一下又一下。
当洞中终于归于沉寂时,江羡睁开眼睛,看向一直被越申香紧握不放的那只手。她笑了笑,用另一只手拔下头上发簪,最后望了他一眼,将发簪无声地插入胸口。
“你说你命硬,谁也克不动,可我怎么不信呢……”鲜血流了一地,如一朵凄艳的花。她将头靠在他肩上,目光渐渐涣散。
“天山那么远,我怕走不到了,这一路生死不弃,就是我最好的日子了……”
身旁那道疲惫睡去的身影无所察觉,只是梦中又回到了年少故里,长宁城的街道上,他背着他的小丫头,在和暖的晨曦里上学堂,影子拖得很长很长,长得望不见尽头。
后来过去很久,淮帝派去的追兵都忘不了那一幕,他们团团包围的石洞里忽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如鸟啼悲鸣,而下一瞬,一道赤光破洞而出,展开的双翼遮天蔽日,衔着一个金玉鸟笼飞入天际,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后来,有人说在深山缥缈处见一红衣男子,以头纱遮面,围一笼轻歌舞动,不知口中唤着“江弟”还是“将弃”,只知不辨面目,身姿宛若仙人。
时光纷沓而去,再惊艳的传奇也只化作书中一段泛黄记载。
西三百五十里曰天山,多金玉,有青雄黄,英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汤谷。有神鸟,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惟帝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