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响在耳边的只言片语

余岱宗

很多往事，留在脑海中，不再是有头有尾的事件经过。

过滤之后，往事的刻痕，要么是一种气味，要么是一种情绪，或是某个人说的一句话。

你发现，中年以后，凡事看淡，然而，往事像幽灵，会在不经意的某一刻，突然站立在你的面前，让你感叹唏嘘，让你泪流满面。

那天，你来到一家大型超市里，走进超市的一个角落，找你想要的商品，竟然为这样的小事生发出无限感慨，感伤一阵阵袭来，来不及调整，泪水几近夺眶而出。

你追踪这种脆弱性来自何方，你不希望自己放纵自我的感伤，但要了解为什么会在一个充满了各式商品的货架旁倾注感情。

事实上，这感伤仅仅来自一种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不是“小玛德莱娜糕点”，而是一种可以自由剪裁的“万用桌椅垫”。一种可以用剪刀剪出合适的形状的垫子，可以粘在椅腿或床柱的底部。这样，原木地板与家具的摩擦就会大大弱化。

十二年前装修新居的时候，你买过这种牌子的垫子。现在这些垫子的黏性弱了，开始脱落，你鬼使神差往这家超市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竟在同样的地方发现了一模一样的垫子。好像十二年的时光停滞在那儿，单单等着主人公在这个春风和煦的夜晚来找这一个商品。

这十二年里，生命的磨损，心境的颓唐，模样的变化，人事的更迭，早已没了当年第一次装修新居时的天真的欣喜和小心翼翼的满足，甚至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骄傲。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的生活已经撤离出这一居住地带，近几年你几乎不再光顾这家超市。十年之前，几乎所有的日用品都是从这家超市往家里“搬”，每次来购物叠加起来的种种心境，好像都储存在这家超市偌大空间的某个角落，单等着主人来把它唤醒，或是招它一同离去，与主人一起前往新的生活圈。

虽然还生活在这个城市，但是，搬一次家，若离开了之前的居住区域，一个旧的生活状态便宣告消解，甚至可以认为自己一个阶段的生命便由此终结。

一段时间的你是由生活其中的空间来形塑你的心境的。人总是由活动其中的种种空间来感受生命的：社区便利店的感应门铃声，街道两旁的树木散发出来的气味，熟食店老板的沙哑的吆喝声，干洗店女店员的风骚腰身，房屋中介门店里对着电话急切辩解的店员身影。所有的这一切，都形成粒子，悄然尾随着你，环绕你的周身，侵入你的内心，影响你的行为。

后来，你生活了二十五年的社区被宣布为旧屋区，拆迁了，原地上盖起了多幢三十多层高的新型社区。当时，旧屋被贴上封条后，你便前往早已购置下的新屋，离市中心更近一些的一个新的住宅区。新屋装修得颇舒适，你带着庆幸的心情，去适应新的生活。可是，多少年过去了，你依然会在梦境中回到旧居地，你依然可以在梦中虚构进入旧屋之时的情景，甚至在稍早些时候你还在梦中想象还有几户邻居并未撤走，他们还生活在那里，虽然周围的房屋已经被拆成废墟。

当年住在旧屋时经常光顾的超市并未被拆迁，依然人声鼎沸。刚搬完家的头两年，你习惯性地开车到这家超市购物，可时间一久，行为不知不觉间变化，这家购物场所慢慢被你遗忘了，更方便也更时尚的超市吸引了你。不知不觉的放弃才是真正的放弃。与旧社区有关的生活逐渐成为你的历史，仅仅由于要买到“万用桌椅垫”，你穿过半个城市，回到以前熟悉的生活区域，找到“万用桌椅垫”之刻让两种时间甚至是两种生活状态的你突然发生了联系，无限感慨顷刻间盘旋于五脏六腑。这十二年来，被生活裹挟着，做了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情，被某种不体面的力量牵制着，其中的空洞、失望、平庸、胆怯、俗气、被愚弄和不争气让你灰心，于是，十二年来的生活，因为一个小物件的“重现”让你百感交集，似乎告诉你表面上看上去似乎有太多的改变可真正的改变只是心境愈加颓唐。那“万用桌椅垫”仿佛是一种转喻，一种空疏和停滞的转喻。这物件是旧相识，如此亲切，但亲切中带着反讽，反讽投影出你的庸常和无奈。

是的，一个不起眼的“万用桌椅垫”能生成出如此的内心风云，你得承认某种物质的确是承载往事最直观的介质：一张旧电影票让你回到一年前的某一周日，你会想，那天是什么时候动了看电影的心思，那天又是多么的无忧无虑，而事实上紧接着你就要参加某个重大考试的评卷工作，主持其中某项工作。是不是已经预感到繁重工作即将来临，于是你要在这之前偷闲，用影像视听调整一下你略感焦虑的情绪。总之，见到这张电影票，你会想：啊，没有想到，这部电影会是在这个时间去看的，印象中是深秋季节看的这部电影，不料是多雨的初夏观看了这部跳芭蕾舞的女儿揭发逃犯父亲的电影。票据上写着《归来》，时间、座位都打印得清清楚楚。那天应该是好天气，可电影里好像老在下雨。

没有记日记习惯的人，是可以通过一张单据还原某个生活的片段。一张用餐单据上的打印出来的明细会让你记起在港式饮茶的餐厅里独自用餐的情景。那天你只点了生滚鱼片粥一份，黄金流沙包一份，花不多的钱用午餐。用餐前你在恒温游泳池里游了半小时的蛙泳，又用去了十五分钟洗热水澡，在淋浴房里用丝婷润泽保湿洗发露洗发。沐浴的时候洗发露在热气作用下发出月桂花的香气，你对这样的香气感到满意，觉得这种香味不刺鼻，容易联想到某种恬淡的生活。你明白这是人到了某一个年龄段，一点小舒适就能创造满足感。这个年龄段，让你会着意选择那种稍微上点档次的个人清洁用品。除了实用，或许是没有做出什么大事业的一种心理补偿吧。年轻时，一块普通香皂就能洗发、沐浴，青春本身不需要额外的索求，况且，年轻的时候，香波、洗发露、沐浴液这些词汇还未引进呢。那时候，一块香港带回来的香皂就与某种“高级享受”有关。

你的书桌很杂乱，像地质叠层一般摆满了各种票据，在书桌角落里，还会发现多张火车票、动车票或高铁车票之类，车票上往来地点又会让你清晰地记起那天的行程，或是让你回忆起此趟出行讲了一次什么样的课，出席了什么样的会议。

有时，一张车票还会让你记得那一天你遇见了某个人。

是的，这是一张前往晋江的火车票，当时，在福州北站候车厅你遇见了L。

L是一位喜欢聊天的人，他是一位出色的编剧，一位喜欢海阔天空地联想的作家。你几次遇见L都在旅行的路上。上次遇见L是在上海的地铁车厢里，都是刚刚下了飞机，从虹桥机场进入地铁站往上海市区走。

每次遇见L，你都会与他开同样的一个玩笑，你狡黠地笑着对L说：“我还在等你的电话，什么时候通知我到横店拍戏？”这“横店邀约”的缘起，是L听了你在L所在单位的一次讲课。那天，课后，L眯着眼，像一位资深星探那样对你说：“你看你会演戏，我最近正在写一部谍战片，三十六集，你可以分配一个角色。”于是你半开玩笑地请L做你的经纪人，你们甚至连具体的佣金比例都定好了。L承诺会在片子里给你安排一个国民党军队上校的角色。当然，这都是在讲课后吃饭的时候酒酣耳热之际男人间吹牛才会说的话。但这样的不当真的玩笑，却成为你日后在某些场合继续玩笑之时极好的谈资。你若言及幻想或幻象如何左右着人的日常生活这类话题，喜欢用“横店邀约”作为例子，说你如何在一段时间里整天盼着横店方面来电话请你去演戏。“就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还在等电话，甚至，我自己私底下都降低了要求，不演上校，演上校的副官总可以吧。反正演共军我是没有希望了，共军不像我这么胖。”你说完后，听众通常都哈哈大笑，为此你感到陶醉。L是不知道你拿这件事多次添油加醋，在外地讲座或校内讲课的时候用这个例子来逗听众取乐，所以，当你用略带嘲讽的表情问他：“什么时候请我去横店啊？”L支支吾吾，答非所问，他大概已经忘记了这件事，而你却用“横店邀约”换来多次的哄堂大笑。这满足了你的虚荣心。其实，这其中多少还带着无法实现明星梦的普通人都能接受的自嘲。好像在说，你看，连这样的资深编剧都看出你有明星气象，只不过时乖命蹇，让你错过了实现梦想的种种机会，你呢，只好做个教书先生。这玩笑中，既有认命的无奈，还有不甘于命运安排的挣扎，尽管这个挣扎多少有点随波逐流的味道，透着庸俗的气息。可是，玩笑要是不庸俗，通常是很难获得共鸣的。高尚的情操多与玩笑无关。

回忆可能通过一张车票，或是一张清单，但有些时候回忆会像藤本植物一样自然而然地攀缘到你的耳边，在你的耳边发出窸窣的低语。

是的，回忆是响在耳边的只言片语。

生命中的多种多样的言语片段，重叠，交错，常常让你反复掂量，久久回味。

是啊，很多时候，某位人士，对于他或她的面貌可能无法准确地描述出来，但他或她的某句话可能一直“挂”在你的耳边，让你细究其中的意义，诠释，过度诠释，再过度诠释，不断地从只言片语中挖掘出一重又一重的意义。

比如这句话：“你们两个人婚姻的忠诚度怎么样？”

这句话是你高中时代的团支部女书记在深夜发出的问话，语调低沉，情绪恍惚。她坐在你的车子的后座，你在驾驶车辆。同学聚会散场之后，你送三位女同学回住处，其中两位都在五一路下了车，这最后一位女同学是你上高中时的女团支部书记，她独自一个坐在车后座的时候便开始饶有兴致地调研你目前的婚姻状态。

这样一句话，不时飞翔到你的身边，萦绕在你的耳际。

你是怎么回答她的，已经无法准确地回想起来，大体是这样应对的：“年轻的时候肯定提防着什么，现在都老大爷老太婆了，还用得着防备吗？”

之后两人的对话，更严重缺乏戏剧性，可能你的回答已经阻断了什么。

事后你琢磨，总不能这样回答：“忠诚度？噢，不，我们的关系很糟糕。哎呀，神啊，救救我吧。”这样回答肯定会让女团支部书记嗤之以鼻，觉得你矫揉造作。当然，另一种应答同样会导致女团支部书记恶心：“噢，我们很好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哎呀，你不晓得我们是相亲相爱的，忠诚指数每天都在刷新。相信我。” 高中时代，女团支部书记在校园的百年榕树下，在榕树气根随风荡漾的午后，用含蓄却严厉的口吻多次批评了你喜欢盯着漂亮姑娘看的坏毛病。所以，过于律己的假话，女团支部书记不但不相信，反而会觉得你多了一种无比虚伪的毛病。

当然，你不接茬，不是傻乎乎地不解风情，也不是已过不惑之年的女团支部书记毫无魅力。而是“不想背叛”。对，不能背叛。此话怎讲？且慢慢道来。

这“不能背叛”的律令是针对已经离你远去的情人。是的，是的，对于过往的情人，依然存在着不能背叛的重要原则。情人，哪怕离你远去，哪怕天各一方，依然是你这辈子不时会回望的对象，依然是值得你在意需要你和她共同维护既往历史的“重要他人”。这是一种无声的默契，这是一种有责任感的自觉，这是以“悄悄是离别的笙箫”的恬静对待既往的态度。或者说，在旧情人与他人之间依然可划出清晰可见的界限，哪怕这位“他人”是情人的姐姐。你和女团支部书记没有恋爱过，但你和女团支部书记的妹妹恋爱过。二十六年前恋爱过，恋爱时间两年多。

与女团支部书记的妹妹的情感交往，是你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恋爱。你不排除还会与团支部书记的妹妹G再见面，所以，对女团支部书记保持一种谨慎的态度是很有必要的。你可以与别的女性调调情，但对于前女友的姐姐要保持一种矜持的姿态，不要被她试探一下就乱了阵脚，更不许做出任何欠考虑的举动。对了，不是提到“忠诚度”吗，当年的女团支部书记如今怎么还用这么古老的词汇呢？可是，你不正是为了某种“忠诚度”，所以不能让团支部书记感觉到任何诱惑她或接受她的诱惑的暗示？不然，你不但对自己的情感历史不忠诚，也是对未来不忠诚。将来万一遇见团支部书记的妹妹G，你的二十多前的恋人，团支部书记若是不经意间向妹妹炫耀与你的某种暧昧，那么，你将很难面对旧日情人。这样说来，不是婚姻才有忠诚度，任何人的情感关系都包含着“忠诚度”和“伦理度”。这是很实际的问题，一点也不抽象的做人道理。

可是，这语调甜腻腻的话为什么在你的耳边环绕着，挥之不去呢？

“你们两个人婚姻的忠诚度怎么样？”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真的是为了衡量你对婚姻的忠诚度？是姐姐替妹妹来考验你的吗？不太可能，她不是这样的好姐姐。你还清晰记得当年你骑着自行车，姐妹俩坐在三轮车上穿梭在这个城市的情景，那是你们三个人的关系最微妙的美好时光，那时候这座城市还到处都穿梭着自行车牵引的三轮车，简单地讨价还价之后就可以坐上三轮车兜风。一年后，团支部书记的妹妹G 离开了这座城市。G出国了，嫁人了。G出国的整个经过，你至今也只知道一鳞半爪。后来与G见面几次，亦没有刻意打听。你对往事不太愿意“面对面”地刨根问底，你觉得这样做，一来显得小家子气，二来打听犹如侦察，会破坏相聚的氛围。况且，这种短暂的会面多是以伤感打底，驱不散的无望，瞻前顾后的匆忙。

那么，姐姐不是为了妹妹，是为她自己吗？可是，当年要是你喜欢姐姐，又何必追求妹妹呢？难道姐姐想对历史做些调整？这样的调整很无聊。当年你到姐姐家拜访，姐姐以为某种重要情感推门进来，想不到这条情感的线索是延伸向她的妹妹。但姐姐总是那么勇敢地正视现实，为妹妹的幸福着想，同时从家庭利益的战略高度出发，以宽宏大量的姿态做出自我牺牲。同样的原则，当妹妹有了新的婚姻对象的时候，姐姐对你的来访便冷淡了许多。

妹妹G的移情别恋很迅速，你始终蒙在鼓里。那时候既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当你迈进G的家门时，你瞬间嗅到某种不友好的气氛，妹妹G多少对你还有留恋，同意与你一起出去散步，而姐姐的阻挡是明显的，脸色也是不好看的。如此鞠躬尽瘁的姐姐，你怎么可能在忠诚度问题上与她放开讨论？你的戒心是对的，姐姐虽然旅居海外多年，可思想工作的方式方法，说不定还是上高中时候打的底子。

与姐姐不同，妹妹G完全是另一种性情的女性，她始终掌握着生活的主动权，凡事有主见，敢于安排自己的命运。多年前就离了婚的G如今已是知名公司的高管。G的确有高管的素质，很早就让你见识了高管的能力。你清晰回忆起秋高气爽的夜晚在学校操场上你们俩第一次接吻之后，G说的那句话“你可不要后悔”。当时你傻傻地不知道这话的意思，人家这时候高兴都来不及，后悔什么呀。 G的另一些话，时不时在你的耳边悄悄地重复着。比如“那天要是碰到你就好了”，那是G一次迷路了，事后她对你的感慨，希望你会在合适的时间恰当的地点来个英雄救美。那时，你觉得G是如此可人。“我又不是没有男人就不行”，这是争吵后的G的气话，争吵的前因后果你无从考证，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刚刚20出头的G会吐出类似《日出》中陈白露的台词，真是好前卫，又好复古。可“希望你能留我”这句话让你又心酸又感动，这是G她要离开你之前对你说的话。你根本没有料到G会如此快地出国，很迷惘，但还没有来得及痛苦，只是希望快快从痛苦中解脱，但终究在G消逝后陷入长时间的沮丧和自卑之中，之后又茫茫然找不到生活的依据。那是至今回想起来总觉得天边不时吹来带着微凉的晚风的20世纪90年代初期，一切都还是那么简单，又那么被动，但不缺乏的是青春的期待和困惑。“我都忘记了，我只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快乐的事情。”这是她一次回国约你在咖啡馆见面时说的话。

语录很多，但时间擅长的就是删减、篡改语录。如果语录足够“顽固”，能够抗拒时间的淘洗，那么，这样的语录才真正铭刻在心，值得你前后透视、反复玩味。

无论是行走在人群中，还是独自静思，有时的心情如夜空般沉静，往事的只言片语流星般纷纷坠落，留下或明或暗的光迹。内心宇宙的记忆碎屑总是时不时地发热、发光，你宛如置身于偌大的天文馆，观看介绍宇宙景象的球幕电影那般观看过往的内心景象的每一幕。

40亿年后，银河系将与仙女星座碰撞、融合，那辉煌的景象，目前只能通过效果图去展开想象。然而，每个人内心宇宙的变幻生成，却完全可能在你引领着自我返身回望之刻，无比清晰地观看到你曾经的表情、动作、语气，听见种种的声音，追踪一段段思绪，理解一幕幕情境。

生命不是简单地拿来消费的，生命是可以用来观赏的。生命的过程，是可以不时地停顿下来，让自我不断在闲处逗留，过滤记忆，推敲私人的历史，挽留昨日的时光，追究已经消逝的时日中的层叠交错的意义。或者说，生命是可以用来作为考古的材料，当你请出一段时光反复观赏的时候，你会明白，生命逗留过的每一个阶段都存在着琳琅满目的“宝物”，足以摆满你的私人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