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爽
即日正是青黄不接之际,各处物斛涌贵。
—— 《元典章·户部·仓库》
忘了是五月还是六月,总之是一天早晨,母亲打开房门,见到了我家的第一对来访者:一对中年夫妇。那对夫妇正当壮年,皆面色青黄,男的腿好像有些毛病,由女的搀扶,女的一手搀着男的,一手拄着根木棍子,给人感觉,如果没有那根棍子,男的女的就会一起摔倒。男人手里,是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
母亲让他们进屋,女人说,不了,谢谢大姐。男人说,大嫂,我们是要饭的,不能进屋,一大早的,给您添晦气。
他们一个管母亲叫大姐,一个叫大嫂,让人奇怪。母亲却一点不奇怪,还是热情地邀请他们进屋。但他们固执地站在院子里,不肯向前挪动一步。
母亲去东屋,把装粮食的袋子打开,袋子里有个葫芦做的瓢,母亲把空瓢舀满黄澄澄的玉米,走出来,倒在男人的粗瓷大碗里,大碗就满盈盈地堆出一座小丘。这时候早晨八点钟的阳光正好照耀着那个大碗,大碗里那些籽粒饱满的玉米看上去金光闪闪,像一碗黄金。
男人端着那碗玉米,手微微颤抖,面色却更加凝重。男人说,谢谢大嫂。
女人低下头,也说了句:谢谢大姐。
然后,女人搀了男人,走出院子。
他们走出院子挺远了,母亲才叹出一口气。
我们开始议论这对男女,他们好像是第一次来,过去从没见过。姐姐说,男的腿肯定不是打小就瘸的,她从男人走路的样子看出来了。打小瘸腿的人不这样走。打小瘸腿的人,走起路来,身子也是歪的。他身子挺得多直!哥哥说,说不定是外面下煤矿时砸瘸的,听说去年冬天好几个小煤窑出了塌方,很多男人都被砸成了瘸子……
弟弟听哥哥这样说,就冲母亲喊:我不要下煤窑,我不要当瘸子。母亲拿起烧火棍,弟弟立刻闭了嘴,两个小手高高举起,像电影里那些没有骨气的坏蛋。在他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我没有说话。我一直在想,他们是一对夫妇吗?如果是一对夫妇,他们为什么一个叫母亲大姐,一个却叫大嫂?听男人叫大嫂的样子,好像男人认识我的父亲——我父亲就是一个矿工,此刻正在十五里地以外三千米的地下挖煤。
这是早晨八点钟的情形。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我家的木门再次被人敲响。母亲打开门,这次门外站着的是一个老女人。说不好那女人有多老,脸上的皱纹一道道的,头发花白,肮脏、芜杂,乱得像一蓬野草。她见到母亲,第一句话就是:大妹子,行行好,家里揭不开锅了,给一把粮食吧。母亲像让那对壮年男女一样让老女人进屋坐。老女人站在九点钟的阳光下,像一棵老树扎了根。
不了,好心的大妹子,我就站这儿,站站就走。
母亲又去了东屋,我也跟着去了东屋,看母亲把扎了粮食袋子的细麻绳解开,用劲舀了一瓢,小心端出来。
老女人没拿碗,肩上背着个打满补丁的灰色布兜,看母亲端出玉米,忙把布兜撑开。我挤在母亲的跟前去看,那布兜瘪瘪的,里面也就两把干瘪的玉米,它们躲藏在布兜的角落,像羞于见人的发育不良的孩子。我家那些颗粒饱满色泽金黄的玉米倒进布兜后,老女人的布兜立刻像孩子刚刚吃饱了的肚子,鼓胀起来。
老女人看着布兜,有一抹笑从皱纹里挤出来。
大妹子真是个好人。老女人说,好人都有好报。
看着老女人从院子里走出去,母亲又叹口气。
我们不再议论。哥哥姐姐都出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弟弟,弟弟在屋里偷看我小木箱里的小人书,那些小人书都是我用捡回来的烟盒从别人那里换来的。去年夏天,母亲带我去石景山姥爷家,大舅带我们去天安门广场。我在广场的人流中捡了很多别人丢弃的烟盒,连外国人都丢,一个红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丢了个烟盒,我立刻像捡到宝贝一样把那个漂亮的有着洋文的空烟盒捡起来,却被大舅一掌打落在地,大舅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说:别给咱中国人丢脸!我死死抱着那些已经到手的空烟盒伤心地哭了……
老女人离去不久,我家的门外再次站了一个生人,是一个老头。他左手拐棍儿,右手拿碗,不用问都知道,这是这天上午光顾我家的第三个乞讨者。虽然他睁着眼睛,可那眼睛却一直努力向上翻着,好像一直要翻到天上去,看看天空和白云的颜色。那是一双怎样的眼啊,黑眼仁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眼睛里只剩下白,就像那些将死的山羊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恐惧和悲哀。这个老头是个睁眼瞎。
母亲照例让瞎老头进屋,瞎老头像之前几个人一样,一动不动。他只是恳求母亲给他一碗水喝。老头的头上冒着汗,那些汗正顺着脸向下流淌,像小溪淌在满是沟渠的土地上。我跑到外屋,从水缸舀出一瓢水又跑出来。老头接过水瓢,“咕咚咕咚”,几口喝光。他满足地抹了下嘴巴,也顺便抹掉了脸上的汗水。这时候,母亲端着玉米也出来了,她把那碗玉米倒进老人肩膀上的一个褡裢里,想了想,又到屋里舀了半碗,老人却把碗推给母亲,说够了够了,一碗就够了,别人家都给半碗,你刚才已经给了一碗了。母亲不由分说,还是把那半碗玉米倒进了老人的褡裢。
看着老头胸前鼓胀起来的褡裢,我有些心疼、不满。半天过去,我亲眼看到我家的粮食袋子瘪了一半下去,照这样,粮食都送给那些要饭的人,我家的粮食袋很快就会变空的,到那时,我们一家人又吃什么呢?不会也像瞎老头和之前的三个人一样,手里拿着个空碗去要饭吧?
弟弟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他张着嘴冲母亲喊:咱家的粮食都让你送给要饭的了,我很快也要成为要饭的了。
住嘴!你这个乌鸦嘴!我喝住弟弟。同时不满地看了母亲一眼,说,今天是怎么了,要饭的成群结队像黑老聒(乌鸦)一样。
弟弟再次喊起来:我看过了,咱家的粮食袋快空了!
母亲看都没看我们,对着离去的瞎老头叹口气,什么也没说,就去后院抱柴火,准备烧火做饭。
火在灶上,粥在锅里,灶火越烧越旺,锅里的粥也就越熬越稠。母亲把灶里的硬柴换成软柴,往咕嘟嘟冒泡的稠粥里再续上些清水。
我和弟弟不约而同地出现在灶前,等着母亲把粥锅里的粥沫盛出来。加了糖的粥沫,又香又甜又滑又糯。顾不得烫,吸溜吸溜。母亲说,你们兄弟又懒又馋,看长大谁家会把媳妇说给你们。
话音未落,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弟弟放下粥碗,跑过去就把门插上了。他把食指放在唇上:嘘!又来要饭的了。顺着门缝看出去,院子里果然来了两个人,一个女人领着个小女孩。弟弟说的没错,她们确实是要饭的,已经来过我家好多次了。
这孩子,把门开开。
不能开,咱家的粮食袋快空了。
开开!母亲顺手拿起烧火棍。
不!弟弟的身子紧紧顶着门。
开开,再不开,我真打了!
打也不开,粮食你都送给了要饭的,我也快成为要饭的了。弟弟态度异常坚硬,说到这里,好像悲惨的一幕已经上演,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立刻有泪滚出来。
开开,她们不是要饭的,是孙星家的。母亲说。
孙星家的人都是要饭的,他们年年要月月要天天要。
放屁。母亲一把拉开弟弟,打开房门。
孙星家的女人满脸堆笑站在门口,说,姐,我们又来了。
母亲说,来了好,来了好,快进屋!
熬粥啊?孙星家的女人望着粥锅,问母亲。
真香!女孩像小狗一样伸着鼻子。
嗯。母亲答应着,赶紧找碗,去粥锅里撇粥沫,又往粥沫里加白糖。女孩一点都不客气,大大方方端过母亲递给她的粥碗,用嘴吹吹碗里溢出的热气就喝!
真香!
这可真让人受不了,女孩的语气,就好像她才是母亲的孩子,我和弟弟反而成了端着粥碗小要饭的了。我看了眼孙星家的女人,却不妨那女人正盯着我看。
孙星的女人长得实在太丑了,她又黑又瘦又矮,一说话,两颗像兔子一样的大牙便凸出唇外,上下翻动,不说话时,那两颗大牙就咬在下嘴唇上,像两个忠实的守卫。
孙星家的女人看了我,又看了弟弟。说,这两个孩子,真是越长越好看,越长越稀罕人了。
她们第一次来我家要饭是三年前的端午节。那天,母亲把粽子一大早煮在了锅里,粽子快熟的时候,又洗了几个鸡蛋下到锅里。
是采艾叶回来的姐姐发现了她们。
女人那时更瘦,就像一根风干的向日葵,细瘦的身子顶着个摇摇欲坠的脑袋,她领着个小女孩,小女孩怯生生的,躲在她背后。女人也怯生生的,站在院外,连院子都没进。
母亲出来让她们进屋。
女人说,大姐,有饭给孩子一口吃吧,她饿坏了。
母亲说,有有,粽子刚熟,你们进屋来吃,趁热吃。
女人说,大姐,这大端午的,我们就不进屋了,给您添晦气。
母亲说,进屋吧,我们家不讲究这个。
母亲硬拉着母女进了屋。
屋里的炕上,炕桌已经摆好。母亲让她们上炕坐。女人说啥也不坐,也不肯让小女孩上炕坐。
母亲说,坐炕上吃,都坐炕上吃。来我家,都是缘分,咱都不见外,一起过个节。
小女孩一听,看着她母亲说:妈,我想上炕,我累了。
女人说,咱站着吃,吃完就走。
母亲就过来把女孩抱到了炕上,对女人说,你这个人,你不累,孩子走一大早晨能不累?上炕,都给我上炕。
女人拘束地坐在炕沿上。
母亲把煮熟的粽子捞到一个放着清水的盆里。刚煮出的粽子,放在清水里过一下,好剥,不黏,吃在嘴里不烫得慌。然后又把红糖用开水泄开,当粽子的蘸料。母亲在她们每人的碗里都放了两个粽子,又把煮熟的鸡蛋剥好了让她们吃。
小女孩吃着蘸糖水的粽子,不停地说,真好吃,真甜!
菜端上来了。我家的端午节总是过得十分隆重。菜有三种,一是小葱拌豆腐,一是炒一大盘豌豆,还有,就是一家人最喜欢的炖菜,咕嘟嘟的,一大锅。
小女孩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样的菜。她夹起一根粉条,问女人:“妈妈,这个是啥呀?”女人说:“孩子,这个是粉条。”小女孩又夹起一块五花肉来,问她妈妈:“妈妈,这个是啥呀?”女人说:“孩子,这个是猪肉。猪肉最好吃了。”小女孩后来夹上了一根长长的海带,问她妈妈:“妈妈,妈妈,这个又是啥呀?”女人就哭了,说:“傻孩子,这个是海带,吃吧。海带可好吃了。”
女人转身对母亲说:“我这个孩子可怜,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呢。”
吃完饭,女人要走,母亲又给她们捞好粽子让她们带上,说给她们家里人吃。
女人拉着母亲,热泪长流,说我们娘俩不过是个要饭的,你却把我们当成亲戚了。
那之后,女人每年都来个两三次,每次来,母亲都留她们吃顿热乎饭,吃完还给她们带,生的熟的都往女人的口袋里塞。赶上天晚了,还留她们在家住。
时间一长,母亲才知道,原来女人就是四顷地四小队的人。男人孙星原是东北吉林的老家,新中国成立初随父母迁到四顷地。孙星和女人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已出嫁,随身带着的这个是小的。前几年,山里天旱,闹饥荒,饿死了人。孙星就害了怕,说不如回吉林去种地。孙星他们老家是个平原,那里有大片的土地可种庄稼,至少饿不死人。孙星一家把那个旧房子拆吧拆吧卖了,买了回东北的车票。火车一路吼叫,孙星他们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进了吉林境内。孙星长大后,还从没记住家乡火车站的站名,再搭上坐火车坐得迷迷糊糊,火车一进吉林,他就嚷嚷着到站了,神经兮兮的,在火车上到处打溜溜,问列车员是不是过站了,列车员最后被他问烦了,就说谁知道你到哪站下,你说过站就过站吧。孙星就急了,满车厢地跑,女人抱着小闺女,跟在他屁股后面转。孙星求列车员把门打开他要下车,被列车员严词拒绝,说不到站车怎么停,停不了,下站再说吧。孙星大吵大闹,最后竟疯子一样拉开车座前的双层玻璃窗跳了出去……孙星摔断了双腿,成了残疾,在东北养好伤后,无以谋生,只好又回了四顷地。四顷地地虽少,可沟沟坎坎,开出块土来就能长庄稼,好活人。孙星拖着残疾的双腿回到四顷地,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老是住在大闺女家也不是事,就央求大姑爷帮着和泥脱坯,在原来的房基地上盖了一间灶头连着炕的小土房,没有瓦,就用玉米秸苫盖了,勉强遮风挡雨,算个家了。说是家,却是家徒四壁,家里连星油也没有,大闺女接济的那点粮食早吃完了,没办法,孙星女人只好领着小女儿出来乞讨。
孙星女人还真不是来要饭的。她告诉母亲,这两年,她家把原来的小泥屋由一间扩成两间,孙星人虽残,并不懒惰,山坡上开了很多荒地,种了庄稼,搭上这两年风调雨顺,打下的粮食勉强够一家人吃了。
自从三年前,母亲知道了孙星一家的遭遇,她就开始帮助这家人。女人走后第二天,就派姐姐背了半袋粮食给孙家送去;那年杀了年猪,又割了条八斤重的五花肉,连同父亲在煤矿上省下的十斤白面,放到背篓里让姐姐给背了去。前两年,女人不管是出沟要饭还是出去赶集,每次回来都要到家里,走动得频繁,就像家里多出个穷亲戚。每次来,母亲都要把她们母女请进屋,让她们坐炕里,好吃好喝相待,临走,只要家里有的,什么都舍得给。人心都是肉长的,女人说母亲这样接济她们一家,她们要是再不把日子过好,真是在这世上都没脸活了。
女人说,这两年,多亏大姐一家接济,日子好多了。
母亲说,日子好过了是好事,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
女人说,姐对我们一家大恩大德,我们穷家舍业的,也没什么可回报的,我和孙星商量,大丫头出阁了,家里就这一个小丫头,今年也快十四岁了,今天我把她给姐领了来,就是想送给姐家。你家这两个小的,我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中意,就想着,他们和这闺女年岁上差不多,姐家要是愿意呢,我就把这闺女许给姐家,许给他们哪个我们都喜欢,许给哪个孩子我都念阿弥陀佛。
母亲连忙摇头说,那可不行,那怎么行。
女人说,我是废物,生不下个男孩子,姐家里这两个孩子哪个我都稀罕得了不得,我丫头给他们哪个做媳妇都是这孩子的造化。不管大姐愿意不愿意,反正这孩子我今天是领来了。领来了,我也就不准备领走了。
母亲说,孩子这么小,这千万使不得。
女人说,姐不会是嫌孩子粗笨吧?孩子虽然没念过书,家里活计还算利落,来之前,我也问她了,到大姨家生活愿意不愿意,孩子说她愿意,说只要让她到大姨家,让她干什么她都愿意。
女人说到这里扯过孩子:过来,对你大姨说,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女孩就过来说:大姨,我愿意,真的愿意。
女孩的话嘎巴干脆,话里还洋溢着欣然的喜气。
女人说,姐你听到了吧,这孩子愿意,只要到大姨家来,让她干什么她都喜欢呢。我这闺女,虽说没上过几天学,粗手笨脚,可人还勤俭,烧火做饭,喂猪打狗,缝缝补补,家里这些活计她都做得下。
女人看母亲始终不脱口,面上就有些急,说,姐,妹子没有本事,不会说不会道,孩子啥样,你也看到了,如果这些姐还看不上,那就留她在这里做个粗使丫头,给你暖个脚,铺个被,总可以吧?
母亲拉过女孩在怀里,对女人说,看你说什么话,我怎么会嫌弃闺女?我是想,这孩子你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你不留在身边,你不委屈,孩子还委屈呢!
女孩对母亲说,大姨,我愿意到您家来,我喜欢到您家来,我不委屈!
当天,我们下学回来,发现家里多出了孙星家的女孩,也没多想。那些年,我家里经常会有人留宿,那些人有的是沟里的亲戚,有的是亲戚的亲戚,也有的连亲戚的边都不沾,就是普通的村里人,甚至有陌生人,包括那些讨饭的、唱曲的、走村串巷的手艺人,比如木匠、画匠、油漆匠等,如果恰好到了我家,天色晚了,也会留在家里吃饭住宿。一点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女孩同我们一样管母亲叫“娘”。第二天,天还不亮,母亲刚刚起床,女孩也从炕上爬起来了,帮着母亲刷锅添水,烧火做饭。一遍遍说,娘,我来,娘让我来,我啥都会……饭做好了,还知道进屋来小声招呼我们起来吃饭。
家里突然住进了个管母亲叫“娘”的女孩,我和弟弟都觉得不好意思,不适应,有些尴尬。但当着她的面,又不好问母亲到底怎么回事。女孩倒像个小大人似的,大大方方给我们递碗递筷,伺候着我们吃饭,就像母亲伺候我们一样。
母亲一直瞒着我们。事情是王贵媳妇说出来的。王贵曾经是四顷地二小队队长,家里却不富裕,挨肩四个小子,能吃能拉,每到五黄六月,青黄不接之际,王贵媳妇就端着个瓢到各家去借粮。王贵媳妇仗着王贵当过队长,几乎把二小队的几十户人家都借遍,有时借过之后,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不还,反正借到最后,二小队的人家除了我家就再没人肯借粮食给她了。
那次王贵媳妇来借粮,正好孙星女人送女孩过来。母亲见王贵媳妇拿着个大瓢,就知道是借粮来了,故意问:你来干啥?
王贵媳妇说,家里粮缸见底了,王贵和几个崽子都是野猪托生的,肚量也忒大,家里那点粮食哪够他们爷们几个胡吃海塞?到你家借粮食来了。
母亲说,我家粮食也不多了。
王贵媳妇一撇嘴,不多,怎么见了要饭的就给?哪个要饭的到你家是空着出去的?你这话我不信,我得亲自看看去。说着直接进东屋,打开粮食袋就下瓢舀,那一大瓢下去,我家那小半袋的粮食急剧萎缩下去,像是个被人放了气的气球。
王贵媳妇舀了粮食,却不走,倚在门框那里瘪着张脸似笑非笑听刘星女人和母亲说话。
那天,我刚放学,王贵媳妇就把我叫住了,叫着我小名说,八棍子,八棍子,你有媳妇了。
我红了脸说,老婶又瞎说。
王贵媳妇说,老婶说的是真的,你家来的那个小丫头就是,是孙星女人送来给你当媳妇的。
我一听,气坏了,回到家里把母亲叫到后院就问怎么回事。母亲一看瞒不住,就把孙星女人的话和我说了。这时候,跟着我们出来的弟弟率先嚷了起来:
我不要媳妇!我不要媳妇!我不要媳妇!
他尖利的嗓音就像一柄发着光的刀子刺到了空气里。母亲一把把弟弟拽过来,捂住嘴说,别让人家孩子听见……
那天晚上,我和弟弟吃过晚饭就躲到了王贵家,和他家的四个孩子滚一个炕上去睡了,母亲让姐姐找了我们两次都没回去,我们还让姐姐转告母亲,只要孙星家的这个小丫头一天不走,我们就一天不回家了。
孙星女人来了。她给母亲挎了一篮子青菜,脸上喜气洋洋,见到二小队的人就笑,就搭话。不到一个星期,她把闺女送给我家当儿媳的事闹得整个四顷地都传遍了。
二小队的人见到孙星女人,故意问:孙星家的,你兴冲冲的,这要去哪儿啊?
女人说,去二嫂子家。
她们说,不是二嫂子家,是亲家吧?
女人不说话了,但面上都是傲娇和自得。
她们说,你有眼力,闺女找了这么好的人家。
女人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那是她的福气。
她们还说,就是女婿有点小,你是准备给他们老二还是老三啊?
女人说,老二老三都行,给她家谁我都愿意。
女人留下住了一晚上,那晚,母亲趁女孩睡熟之后,犹豫好久,还是给女人说了实话。她劝女人先把孩子领走,孩子的事等他们大了再说。孙星身体不好,你一个人家里家外的忙也不容易,孩子在家多少也是个帮衬。
女人却不高兴了,以为是嫌她闺女了,还对母亲说,这孩子没文化,不懂事,不听话了,你该打打该骂骂,人我给你领来了,你让我领回去,不是在众人面前打我脸吗?
母亲说,孩子没挑,能干还懂事,是我的这两个儿子混马刀枪的……现在都不回家住来了。
母亲刚说完这句,女人就流泪了,说,大姐啊,你们这是嫌弃我们了!
谁知,看着睡着了的女孩,其实并没睡着,原来,她一直装睡,听她们说,她母亲一哭,她立刻从被窝里钻出来,也哭了。女孩说,娘啊,您就是我亲娘,您家就是我家,他们不愿意没事,我不给他们当媳妇,我还可以给您当闺女,一样伺候您,就是求您不要让我妈领我走,行吗?
母亲被这女孩一说,眼泪也下来了。母亲对孙星女人说,要不咱姐俩就认个干亲吧,你是我干姐妹,这孩子就是我干女儿,你看行不?
女人竟不同意,样子十分倔强。她抹了把眼泪说,大姐你也不要委屈自己,你看上了咱就做真亲戚,闺女留下,看不上,我明天早晨就领闺女回自己家。
第二天,等母亲醒来时,炕上已经不见了孙星的女人和那女孩。孙星女人真的领着女孩回家了。
母亲为此连着抹了好几天眼泪,想起来就哭,想起来眼泪就出来。母亲说,孩子这么小,在我家里什么都抢着和我干,我愧得慌,就想着让她先回家,等过几年孩子大了再说,谁知这母女两个这么倔……
我想着,这件事我没做错啊,可怎么总感觉像亏欠了人家什么似的?母亲那几日逢人便说。
女孩走了,母亲心里也不好受,这些日子她已经和这女孩待出感情来了。她不高兴时就把脾气撒到我们身上,骂我们不知好歹,说你们一个个又懒又馋,送上门的媳妇都不要,看你们长大等着打光棍吧。
那之后,我再没看到孙星的女人和那个女孩上过门,也不知道她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母亲曾打发姐姐背了肉和面去人家家里“谢罪”,可孙星家的门总是对姐姐关得严严实实的,再没对我家敞开过,无论我们谁去,都不开。
我初中毕业,没考上中专,补习了一年,还是没考上,就在沟外的一所小学当了代课老师。
第二年春天,从煤矿退休在家的父亲病重,已经出嫁的姐姐听到消息,找我回家,回来时,在路上碰到一个骑自行车的青年人。他的自行车载两个大筐,顺着坡路往下骑。两个大筐很沉,坠得自行车左摇右晃,他骑得小心翼翼的。忽然,他在距离我们不远的一个坡道上全力刹住车,停下来了。他一边抹着头上的汗,一边不停地看我们。我和姐姐都被他看得有点莫名其妙。
走得近了,姐姐就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看人。那人却不说话。姐姐看了他自行车上的两个大筐,说你这筐里装的啥呀。那人说,酸梨。姐姐问,这么多,是要出沟去卖?那青年就点点头。
姐姐那时刚刚怀孕,特别想吃酸的东西。姐姐说,正好我想吃酸梨了,你就卖我几斤尝尝。
我和姐姐从筐里挑了几斤酸梨,让青年拿秤来称,青年却死活不肯拿出秤来,说这点梨不值啥,想吃就拿走,不用称。姐姐说,那怎么行,你卖的是梨,做的是买卖,我怎么能白吃你的酸梨呢?你外面卖什么价,我就给你什么价,一买一卖,谁也不欠谁。姐姐的话还没说,那青年却骑上车就走。姐姐急了,忙让我拉住他的自行车,说你这个卖梨的,怎不收钱就走人?我们又不是打劫的。
青年说,我不收你的钱,不能收你的钱。
姐姐说,你这个人有意思,我不认识你,你卖梨,我买梨,干吗不收我的钱?
青年说,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所以不收你的钱。
青年说话像打谜语,我和姐姐更奇怪了。
青年就问姐姐:你认识不认识孙星家里的人?
姐姐说认识啊,你们都是四小队的?
青年说,我们不但都是四小队的,还是一家的。
姐姐说,你是孙星的大姑爷?
青年说,不是,我是他老姑爷,是他家招的上门女婿。
姐姐这才恍然大悟,好久没说出一句话来。我们都多少有些尴尬。
青年说,青黄说了,你们一家都是好人,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没有你们家,就没有我们家。
我和姐姐几乎同时问:青黄是谁?
青年说,我媳妇。
到家后,姐姐把路上买酸梨的事和母亲说了,母亲说,那孩子心重,现在还记得咱们,我现在也常常想起她们,总觉得愧对她们母女。
我问母亲,你记得当年那个小女孩叫啥名字吗?
母亲遗憾地摇摇头,说她和她妈来家那么多次,在咱家也住了十几天,可怎么就忘了问她叫啥了。
我说,她叫青黄。
母亲说,青黄?
姐姐说,嗯,她是叫青黄。
母亲叹口气说,苦命的孩子,咋叫了这样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