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欧
大峡谷,大峡谷,鬼斧神工,难以描摹你的震撼;洪荒再现,难以叙述你的亘古。
向北,从凤凰城驱车,向北,道路笔直,直到天际。荒漠,疏草,惊鸿一瞥的仙人柱,绵延数百公里,空旷得恐惧,单调得厌烦。
进入山区,路,艰苦而多姿,松林构成的画屏,扑面而清新。越圣多纳(Sedona),过旗杆市(Flagstaff),掠汉弗莱斯峰(Humphreys),下山,平原,又是荒漠,疏草;疏草,荒漠,而大峡谷的气息逐渐飘来。前行,墙一样的高原,从远方逐渐走近,绿色生长着,生命,生气繁盛起来。
小吉普喘着粗气,爬上山,从东门进入。门票一车三十美元,可游玩七天,自由进出;这世界奇观,不准备用高票价来拒绝游者。从东门到南门附近的“游客中心”,为大峡谷国家公园的东区,是自驾车旅游区,沿路景点甚多。也可沿小路下到谷底,步行或骑骡,野餐露宿。有游客在谷底、科罗拉多河边,徜徉半个月才返回。“游客中心”以西,必须乘景区巴士;景点就是站点,可随行随停,游客们自由上下。还有免费自行车,若骑车累了,可再上巴士,巴士前面有放置自行车的专用设施。只可叹没有烈马,来领略一下,当年印第安的骑士,盎格鲁-撒克逊牛仔们的狂放。
疾行,漫步,伫立。大峡谷袒露着,沉默着与你面对面:深不可测的坦然,坦然得深不可测;多彩的重复,重复的多彩。它,永恒地坚定,永久地冷漠,永远地蔑视;你,白云苍狗,烈火烹油,华丽奢侈,浪漫美妙……又如何呢?它永恒,你过客。大峡谷,大峡谷,使你卑微,使你颓丧,使你忧郁,使你沉静。
剽悍的美国人,曾踏着大西洋惊涛骇浪前来的美国人,在这巨大的永恒中低头了。虽然,他们曾自认为有上帝撑腰,征服自然是他们的使命,一路上肆意掠夺开发,开发掠夺,但在这巨大的永恒中退却了,屈膝了。
在生机勃勃的森林中穿行,连松鼠、乌鸦,似乎有大峡谷支撑,也在蔑视着人类,肆无忌惮地窜来跳去。林间,不时有木牌,上写:“不要伤害蛇”──美国人显示了最强大的人类征服自然的力量,把自然视作应该战胜的对手;但也深感自然的强大与伟大。在世界上,他们第一个设立了“生态保护地”──“黄石公园”;随后,全国建立起数百个“保护地”,不准随意伤害其领域里的生灵,使自然“自然”生存。这是狂热战斗激情平静后,理性反思后的平衡。这是“保护”,更是敬畏,是对伟大对手的敬畏。
出南门,从振奋式的压抑中,从留恋的震撼中逃离,进入威廉姆斯镇(Williams)──美国移民西行拓疆的要道口。传奇的“66号公路”旁,“大峡谷旅馆”建于19世纪末,正是美国“西行”开发的最后浪潮。其实更早,两百多年前,这还是马车道,同样是“西行”要道;或许更加喧嚣骚动,成千上万辆宽轮有篷马车、牛车,载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带着工具、农具、武器、粮食,甚至种子……向西,向西,去征服荒野,使自然“向人而生存”。两百年间,从一个中等的农业国,崛起为最强大的工业国。伫立大街,向夕阳余晖远望飞思:旧金山的“金门大桥”、洛杉矶的“迪斯尼乐园”、圣迭戈的“海洋世界”……而“大峡谷旅馆”,当年就意味着寒风里的热咖啡,饥肠辘辘下的甜面包,疲惫酸痛中的柔软被窝……深夜惊醒,在这家庭风格的小旅馆,聆听着大峡谷传来的松语风吟,一种莫名的悲壮的惆怅、坚毅的酸楚,挥之不去,难道这是在重演当年欧洲移民们的心绪?
“66号公路”侧街,每天黄昏都会上演“西部狂野”的街头剧,类似于中国旅游景点的民俗表演。两辆警车,街尽头一横,几个牛仔、老牛仔就上场,标准的牛仔装饰:带马刺的长靴,斜挎的左轮手枪,牛皮的宽檐帽……剧情是西部影视、西部小说的俗套:蛮横的强盗,独立个性的美女,颟顸庸碌的警察,侠肝义胆的救美英雄。不过,十分钟后,这一套路表演毕,演出者则开始宣称,这是报刊、文艺作品中的情节,而真实的情节是:“英雄”“警察”在悍勇的强盗前退却,而美人欣然随这西部强盗离去,无所顾忌地浪迹天涯……
这是在赞赏英雄,还是在敬佩强盗?美国人既崇拜坚守正义的英雄,也敬畏敢于反抗法律的强盗。──实质上,他们欣赏的是这种西部征服者,面对荒野所需要的,强大的,甚至野蛮的生命力。
老调可以重弹,观众们却无多大兴趣,倒是一个坐在前排三四岁的小女孩纵情大笑,笑得如此直率,如此肆无忌惮,如此响亮,以至于观众的眼光都向她聚焦,以至于表演者微笑着前去与她交谈。她的母亲制止她,可是不到一分钟,她又大笑起来……她母亲窘得连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她愤怒地推开,噘起了小嘴,一会儿,不经意地又大笑起来……难道当年西行边疆的好汉们的灵魂,附身于这位天真的小女孩身上,如此狂野,如此无所顾忌,让人间的种种陈规腐矩在笑声中消散?
清晨,小镇还在沉睡,站在66号公路上,面向东方,随晨曦漫步,静得能听见心跳,大街上只有大峡谷常见的大渡鸦,它们随意地跳跃,漫步,嬉闹,在我脚下,侧着头,打量着我,似乎在想,这家伙起得这么早。我坐在街边的长木椅上,玄想着,当年库柏或许就在这张椅子上,构思出了“皮裹腿”系列小说。
金曼,十字路口的小城,西行,去洛杉矶;南下,穿过亚利桑那州,直达墨西哥;北上,可往内华达,拉斯维加斯。66号公路,这条横贯美国东部和西部的大道,已经成了基本不用的公路,因为承载了太多的历史记忆,美国人的集体记忆,成了传奇,成了文化符号,成为“博物馆”式的公路。金曼城,到处都在试图唤醒人们的记忆,咖啡馆的墙壁,公共建筑的立面,街灯杆,到处都标示着“66 route”以及图徽;甚至在交叉口,还摆上几辆老式旧汽车,上面写着“66”来固化记忆,当然还有专业的博物馆,陈列着当年西部边疆开拓者的马车、汽车、日常用具……更是陈列着他们的艰辛、痛苦、勇悍和骄傲。
穿过金曼,又见沙漠,荒漠,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光秃秃到只有太阳在倾泻着暴力,自然的生机完全消失,生命似乎在此终止,似乎已经到了火星;死寂式的冷酷,冷酷式的死寂。如果没有汽车,没有公路,任何英雄好汉,难免不心生惧意。突然,前面突兀一山峰,一公路大桥横跨科罗拉多河,桥面停车,东望,胡佛水坝赫然耸立在眼前。─—在这自然无生机处,人类恢复了自信,开始宰制自然,将强大的科罗拉多河拦腰截断,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胡佛水坝区的诸处修坝牺牲者的纪念碑,揭示出为了战胜自然,不得不付出的血与汗水的代价。
毕竟制服了自然,被强力控制的大河,形成了“米德湖”,湖水蓝得如同海洋,并被洋洋自得地称之为“国家娱乐区”。科罗拉多河被强迫献出水与电,更使得二十公里外的拉斯维加斯,当年建坝的指挥所所在,两百多年前的印第安人的停宿地,一百多年前的铁路小站,弹指一挥间,成为举世闻名的大城市,豪华大都市的标本。来自世界各地的富豪、冒险家、艺术家、流浪汉、罪犯滚滚潮涌,来此享受,赌命,狂欢、发泄、潇洒走一回……
拉斯维加斯,人类力量强大的象征,面对自然,从敬畏走向傲慢,在自然无生命处,挑战自然,这不是沙漠中的绿洲,而是沙漠中怒放的一大片鲜花,美妙到堕落,壮丽到腐朽。漫步 “拉斯维加斯大街”,眼睛耳朵陶醉到疲惫,人造天穹,日月星辰布列;人造河流,小船穿梭;千奇百怪的建筑,目迷神乱;千变万化的设置,奇异到不可理喻;音乐喷泉,悬空雕塑,空中列车,激情演唱。眩晕到荒谬,沉浸到迷茫。大自然啊,你有大峡谷,我有拉斯维加斯。
意料之外,如此豪华的酒店,如此拥挤的世界旅游热点,住、行、食却都很便宜,其住宿费不到荒凉的金曼镇的一半,其海鲜,虽然是深处内陆沙漠的城市,也大大便宜于盛产海鲜的海边城市,如圣迭戈。这只有一个目的,吸引全世界人前来:赌!那似乎见不得天的事业,却又是拉斯维加斯的生命所在。一切来源于赌,一切为了赌,不管是酒店、演出,还是美食、美景。
这些光怪陆离的人造空间,争奇斗艳的大宾馆,从“金字塔”到“威尼斯”,从“凯撒”到“百乐宫”“、米高梅”……所有的华美下面,地下层,才是拉斯维加斯的力量所在:赌场。地上的辉煌光鲜,不过是一种装饰,是为地下服务,被地下的昏暗所支撑。地面上,千奇百怪;地面下,千篇一律。设置、装修,色调,气氛,完全一样。在那里,金钱滚滚而来,滚滚而去。人类在搏杀掠夺外在的自然后,转身去掠夺他人,不眠不止,不死不休。将理性、崇高、优雅……统统淹没,只剩下赤裸裸地掠夺,合法地搏杀,将兽性在五光十色中充分表现。从掠夺的本性出发,在征服外在自然之处,却被内在自然所征服。于是拉斯维加斯成为“罪恶之都”,成为“离婚之都”;有意思的是,它又是“结婚之都”,难道沉沦之处,生命还可以开始新生?堕落到极点,才能开始自我拯救?君不见,每一宾馆的每一房间,都放有《圣经》,试图对堕落做最后的抵抗。
古希腊哲人宣称,“人为自然立法”,这实质上就将西方人与自然对立,是宰制与被宰制的关系,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欧洲移民来到北美,成为美国人,文化一脉,虽然天赐自然如此丰富,如此慷慨,可是他们始终对自然缺乏深沉的亲和感,对于他们,自然仍然是一种材料资源,一种可肆意滥用的工具;当然,可以敬畏它,就如“工具崇拜”,更可以征服它,是竞技比赛中可尊敬的对手。
而古代中国哲人则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体悟到人与自然的源初连续,从而宣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因而,自然就是“家园”。而对于一个不断迁徙的民族,无所谓故乡家园,就很难深刻体悟中国文化中的“天人合一”感,人与自然的“亲和感”,人与大地母亲的血肉连接感。美国人,要么恐惧而敬畏自然的强力,当代美国电影泛滥的“灾难片”,就是一种表征;要么强力征服,肆意宰制。美国的田纳西河流域的治理,被举世称之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样板;其实,这只是过度开发掠夺,使自然伤痕累累,而自然狂暴报复,造成天灾不断;从而才去顺其自然的“治理”。这是人与自然反复搏杀,相互摧残后,达到的一种平衡。
为自然力量的强大而敬畏,为自己的力量的强大而去征服,这就是美国人的深层无意识情结。但如果征服的结果是被征服,那就是悲剧性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