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作业

陈发昌

暑假已过去一个月，门前却少见孩子嬉戏。我对面的几幢楼，家家都有上学的孩子。未放假前，每天接送孩子的车川流不息，总能看见爷爷奶奶们不知疲惫、甘于奉献的身影，我心底却莫名其妙地涌起一抹酸涩。

这些爷爷奶奶们应该跟我出生在同一个时代，他们年轻时埋头苦干，成家立业后，日子渐好，想多生几个孩子，却受了限制。幸好，“独生子女”们现在被放开了，可以要“二孩”。一家有四个不算太老的长辈，带得了孩子，供得起花销，可子女们偏偏不愿再生，故“独生子女”们生下的“独生子女”就更加金贵，被奉若“祖宗”，疼爱有加，“望子成龙，盼女成凤”的期待日甚。

那些近乎严苛的“望”和“盼”让我心颤。虽说已经是在暑假，可每天一早，孩子们就被叫醒去补习文化课，小小的他们出门还揉着眼睛呢！下午又被送到各类辅导班，晚上才能忙到暑假作业。咿咿呀呀的小学生、乳臭未干的中学生，在国学海洋里，操练琴棋书画、球技拳术……也许，家长是想给孩子多备几手生存技能。艺多不压身，但累人！我们那个年代，虽然粗茶淡饭，补丁缀身，但苦中有乐，家长不给压力，只要学会“人民账”（识数，会算账）即可；学习也没有负担，每个暑假都不布置作业。所以，一到假期，便是疯玩。

看不见热热闹闹的孩子，我心里有点失落。我喜欢看孩子疯闹，他们一做完家庭作业，就若鸟儿出笼，顽皮天性自然勃发。看着他们，自然想起我的那个年代。那时候，物质条件虽不能跟现在比，但那时的我似乎比他们更自在、快乐……

我上初三时，班里新来了一位教语文的韩老师，当年他就布置了暑假作业：写一篇作文，记叙假期里一件有意义的事；要求言之有物，朴实无华，生动形象。他转身向黑板，写下几个字，将教鞭的竹竿一竖，大声念道：“文如其人——”而后，他顿了顿，严肃的神情里溢着些许微婉，语重心长起来，“文采重要，品格更重要……”我第一次听说作文跟品格相关，也第一次感到暑假作业的压力。

为了寻找素材完成作文，我顶着烈日四处游荡。突然想到抓蚂蚱、捉蜻蜓，不成！这没啥“意义”。下池塘抓鱼，给五保老人下酒？更不成！池塘有水鬼。晚上乘凉时，老人们尽说水鬼故事——水鬼都是孩子模样，围着红肚兜，满身泥淖地坐水边，朝人发笑，诱人下水。几乎每年都有孩子玩水被淹死。我绞尽脑汁，狠命寻索着“暑假作业”，一筹莫展。四十天的假期眼看就要过去，“有意义”的事就是躲着我。那天午后，我鼓足勇气朝池塘走去……终于发现了“有意义”的事，“暑假作业”很快完成。

作文本发下来，我急着打开：没打分数，却有两段潦草的评语。我觉着不对劲。这时，几个同学探过脑袋来看我作文，我一把捂住。作文本下发前，我还在炫耀《我见到了水鬼》这篇作文呢！等他们脑袋离开，我松开手，指缝间，几行刺眼的评语霍然入目：你亲眼看见水鬼了？跟孩子长相一样？封建迷信，无中生有……看着评语，我一肚子委屈。

为了“有意义”的事，一个暑假我几乎都没安神。离开学只有两天，我急了。午饭后，我拿着网兜就出门——抓鱼慰劳五保户，尽善之中也体现了“雷锋精神”。野外，骄阳似火，一片宁静，偶然传来一阵知了叫，叫声干涩而凄惨，让人心慌。循声望去，一株老槐立在水边，知了就藏在浓密的枝叶间，粗壮的树干下笼罩着一片浓荫。突然，我心头一紧，赶忙收住脚步，定睛细瞅——浓荫下坐着一个孩子，围着红肚兜，正抠着稀泥往身上糊，没被稀泥糊住的眼睛眨闪着。他发现了我，咧嘴笑笑，好像认识我，又像在诱我上前。看我一动不动，他又继续往身上、脸上糊泥巴……啊？水鬼！我扔下网兜转身就跑，边跑边喊，我嘴巴张得很大，就是叫不出声。快到五奶奶家门前时，嗓子突然发出声了，“水鬼……”我拼命地叫着。五奶奶探出身子，四下望望：“在哪儿？”“水边——”我转身指去——老槐下已空阒无影。“亏你没下水……”五奶奶拍着我的脑袋说。五奶奶很感兴趣，一边问“水鬼”长啥样，一边拉我朝水边走。她问得很细，好像她也没见过水鬼。看着池塘对面那株老槐，她愣了一会儿，说：“早钻水里了……”一副失落的样子。

当晚乘凉，五奶奶又重复着以前说过的“水鬼”故事，又加进了我的亲眼所见，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和吸引力，让人不寒而栗，更给家长教育好玩水的孩子提供了恫吓力。五奶奶的故事和我亲眼所见的情景，让我觉着很有意义，于是，脑子一热，思维忽然灵动起来——《我见到了水鬼》一文就这样诞生了。

韩老师见我愤愤不平，语重心长地说：“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文学，都得尊重事实，不能凭空想象，胡编乱造。《西游记》里的妖魔鬼怪虽都是虚构，但却展现了主人公历尽艰险不畏难的顽强意志，隐含着积极向上的精神，弘扬了正能量。”我低头听着，嘟囔道：“那水鬼跟老人们描述的一模一样，会有假？”“陈……”我抬起头，韩老师抬着下颚正望我，“你看到水鬼是开学前两天吧？”我点点头。“那不是水鬼，是我家二宝……”韩老师噗嗤笑道，“这小子闯了纰漏，怕打，午饭没吃就跑了，最后被人从水边拉回了家。”啊！顿时，我脸颊发烫，羞愧难当……细细品味，“文如其人”不无道理——不能诚实为文，谈何诚实做人？

时隔多年，每当我提笔想写点什么，韩老师的话仍在耳边回荡：尊重事实，真实表达，如实描写，不能人云亦云，捕风捉影……是啊，作文如同人生——诚实厚道才是真理。

看着门前冷清的场景和负重的孩子，心里总觉着不是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