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锦霞
论宋词中的“庭院秋千”与“深闺美人”
◎贺锦霞
荡秋千原是清明、寒食的节日活动,但到了宋朝,它已经与清明、寒食节相脱离而逐渐大众化,成为闺中女子的主要娱乐方式,其架设场所也变成了普通人家的庭院。在宋词中,女子打秋千或是以其轻盈摆动之姿展现豆蔻少女的青春与活力,或是寄托其相思与愁怨,感叹命运悲苦。因而宋词中的“秋千”不仅仅是现实生活中的游戏秋千,更是文学中的意象秋千。
宋词 秋千 女性 审美
荡秋千是我国传统的寒食、清明等节日的主要民俗活动,它历史悠久,承载着丰富的传统文化。“秋千”作为一种独特的意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往往表达着作者含蓄内敛的情思。到了宋朝,不仅秋千本身已经“飞入寻常百姓家”,成为当时女性的专属娱乐活动,而且“秋千”意象已经被广泛地应用于宋词的写作之中。据不完全统计,宋词中与秋千相关的词作就有200多首。本文以宋词中的“秋千”意象为例,分析和探讨其独特的审美意蕴。
由于文献资料的缺乏,关于秋千的起源和流变这个话题,学界众说纷纭,尚未得出统一的结论。依据庞锦荣的《也谈秋千的起源与源流》一文的介绍,秋千在汉武帝时期传入中原,有唐人高无忌的《汉武帝后庭秋千赋·序》予以佐证,所以在这里我们姑且认为这是比较可靠的说法。
文献记载:“天宝宫中,至寒食节,竞竖秋千,令宫嫔辈戏笑,以为宴乐,帝呼之为半仙之戏,都中士民因而呼之。”[1]唐天宝年间的清明、寒食节之时,宫中打秋千盛行,唐玄宗因其形态之故称之为“ 半仙之戏”。所谓上行下效,打秋千遂成为唐朝清明、寒食节的一种习俗。在唐诗中还流传着许多描写少女儿童打秋千的情景,如“少年儿女重秋千,盘巾结带分两边。身轻裙薄易生力,双手向空如鸟翼。下来立定重系衣,复畏斜风高不得”(王建《秋千词》)、“五丝绳系出墙迟,力尽才瞵见邻圃。下来娇喘未能调,斜倚朱阑久无语”(韩偓《秋千》)。从这些诗句中,可略知在唐朝时,秋千不仅仅只在宫廷中流行了,它已经逐渐大众化,成为清明、寒食节的娱乐活动了。
至于秋千与普通人家庭院的结合,就要追溯到晚唐五代和北宋时期了。“唐诗已含有庭院秋千之意,如韩偓《想得》‘两重门里玉堂前,寒食花枝月午天。想得那人垂手立,娇羞不肯上秋千’。”[2]“两重门”“玉堂”均是表示庭院、院落之意。不仅如此,从他《秋千》中的“池塘夜歇清明雨,绕院无尘近花坞”、《寒食夜》中的“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烟雨中”的描写都可看出,秋千已经架设在普通人家的院子中了。虽然唐诗中有庭院与秋千的结合,但始终没有形成与秋千的固定搭配,秋千也没有大量地在诗中出现。到了宋朝,秋千与庭院才形成大量的固定搭配,如“秋千院落”“巷陌秋千”“台榭秋千”等,并且被文人广泛地用于宋词的写作之中。再如:
秋千庭院小帘栊。(吴潜《南柯子·池水凝新碧》)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苏轼《春宵》)
秋千宅院悄悄。又是清明过了。(欧阳修《洞天春》)
帘外秋千闲彩索。断肠人寂寞。(杨冠卿《谒金门》)
巷陌秋千,犹未清明过。(苏轼《蝶恋花·雨霰疏疏经泼火》)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晏几道《破阵子·柳下笙歌庭院》)
由此可见,秋千并不是以一种单独存在的实体意象出现在宋词中的,它与庭院、台榭等特殊意象进行了重新组合,并且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形成以秋千为主的意象组合。这种组合的出现,使得词人写景的笔触由原来 “秋千”这个点,转换到了“庭院秋千”这个面,扩展了景物描写的广度,甚至对于整首词意境的营造也有重要的作用。如“秋千院落重帘幕,彩笔闲来题绣户”(晏几道《木兰花·秋千院落重帘幕》),环境依旧幽邃昏暗,庭院幽深,帘幕重重,这里是那位佳人的故居,她也曾拿起五彩笔在绣户上题诗作画,也曾倚靠秋千吟诗作词,也曾快乐地打秋千。如今词人旧地重游,依稀看见院子里的秋千在摆动,却不曾看见秋千之上的佳人,一种落寞之情油然而生。在这里,“秋千”“院落”“帘幕”三种意象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背景画面,营造了一种幽深寂静的氛围,给人以整体感和画面感。
虽然秋千逐渐从宫廷走向民间,由户外走进了普通人家的庭院,但是荡秋千的人群并没有发生显著的变化,依旧是以女性和儿童为主。由于程朱理学的兴起,女子的行为约束和活动范围的限制更加严格,闺房和庭院是她们平日最主要的活动场所。于是,家家户户架设在庭院间的秋千,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她们的专属娱乐工具,而美女与秋千也就成为了文人墨客笔下的常客。如苏轼的《蝶恋花·春景》: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一道高墙划分出了两个泾渭分明场景,墙内、墙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墙外是一条道路,一直延绵到那不知名的远方,过路的人很少,显得寂静、冷清无比;墙内却又是另外一番场景,在高墙内的花园中,有一架秋千隐没在其中,而在那之上坐着一位青春活泼的娇俏少女,她的身体随着秋千起伏摆动,美丽的衣裙荡漾起层层涟漪,她快乐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花儿的凋落也不能影响到她的好心情,所以墙外的行人听到了她不加掩饰的清脆悦耳的笑声。即使隔着高墙,未能得见她的庐山真面目,行人也会禁不住止步,用心聆听和欣赏着那欢声笑语,想象着少女打秋千时的曼妙身姿。这在李清照的《点绛唇·蹴罢秋千》中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虽然此时此刻少女荡秋千的全部动作已经停止了,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想象得出少女荡秋千时的美妙情景:罗衣随着秋千轻扬,身体随着秋千的摇荡而来回摆动,纤细的身影像在风中摇曳的花儿一样美丽,姿态万千。她从秋千架上下来后,慵懒地摆弄自己酥麻的双手,香汗浸湿了身上单薄的春衣,在额上也留有晶莹的汗珠。这是怎样的一个活泼灵动、阳光明媚的青春少女啊!
就以上两首词作来看,无论是从艺术上的处理方法,还是所承载的意义上看,词中的秋千都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这两首词均是从侧面来反映少女打秋千时的愉快之情。苏轼的《蝶恋花·春景》以行人驻足停留,聆听少女打秋千时的笑闹声来表现少女的青春活泼;李清照的《点绛唇·蹴罢秋千》则是剪取“蹴罢秋千”后的刹那间的镜头,生动形象地勾勒出一位少女荡完秋千之后的神态,以此来表现少女荡秋千时的欢乐。推而广之,宋词中直接描写女性打秋千情景的词作少之又少,秋千更多的是以一种静态的意象与女性结合,如:“应是绣床慵困,倚秋千斜立”(张辑《倚秋千》)、“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李冠《蝶恋花·春暮》)、“秋千慵困解罗衣,画堂双燕归”(欧阳修《阮郎归·南园春半踏青时》)等,虽然省略了美女打秋千时的万千姿态,但其静态描写也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给予我们无限的想象空间,引导我们细细品味其中的滋味。
“荡秋千是对生命力量的张扬和回护,对生命快乐的感受与抒发,所以,秋千的轻扬,正像生命舒缓的流淌,是与自然规律合拍的自然生命的苏醒,是以娱乐的方式完成的对生命存在以及生命快乐的守护。秋千意象承载着生命的快乐,也蕴含着人们生命力量的张扬。”[3]青春是自然赋予人类的一笔宝贵的财富,青年男女应当张扬青春的快乐,但对于古代的女子来说,她们的一言一行都受到礼教的束缚,当自由被剥夺时,女子的明媚笑容和温柔心灵就不复存在了,所以屹立在院子里的秋千成为她们疏解情绪的工具。在这个时候,她们不必遵从礼教,不用理会那些束缚她们的条条框框,属于青春少女特有的天性和活力显露无遗,秋千一来一回地摆动,就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翔,虽然依旧是在一方小小的庭院中,但那种自由的滋味却给她们渐渐冰冷的心带去了丝丝温暖。对于当时的女子来说,荡秋千的快乐是无可替代的。
一直以来,伤春与悲秋都是中国文学的两大主题。《淮南子·缪称训》云:“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4]这就是说,女子对于“春”比较敏感。虽然“年年岁岁花相似”,春日杨柳吐翠,百花盛开,春光灿烂,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但是“岁岁年年人不同”,韶光易逝,容颜易老,如花美眷也抵不过似水流年,她们美丽的容颜上总是带着淡淡愁云,一腔苦楚无处诉。“澹月秋千,幽香巷陌,愁结伤春深处”(吴文英《齐天乐·新烟初试花如梦》),女子在荡秋千的时候,看见繁花败落,满地残红,伤春之情油然而生。如:
深院无人,黄昏乍拆秋千,空锁满庭花雨。(柳永《斗百花》)
黄昏疏雨湿秋千。(李清照《浣溪沙·淡荡春光寒食天》)
独倚秋千无力。无力。无力。(杨冠卿《如梦令·满院落花春寂》)
昨夜一庭明月,冷秋千红锁。(宋祁《好事近》)
梦过阑干,犹认冷月秋千,(孙惟信《昼锦堂》)
“花雨”“疏雨”“明月”等凋残、伤感的意象,再配以“深”“空”“无力”“冷”等词语,展现的是一种空洞伤感、寂静冷清的环境,连庭院里的秋千似乎也被感染了,更何况是终日被束缚在闺中的少妇呢?她们深受其苦却无力改变这样的命运,终日心事深沉,怨恨莫诉,满腔愁怨,看到此情此景,就更加忧愁感伤了,所以,宋词中无数美丽的女子“只能凭借秋千来纾解,她们或是无力倚秋千,或是背立秋千而泣,展现出了一种接近于病态的女性之美”。[5]这些词的整体内容以伤春怨别、闺中愁情为主,使其笼罩在一种哀愁、幽怨的氛围之中。如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词中女主人公所处的庭院究竟是怎样的幽深呢?词人叠用三个“深”字来表现,杨柳依依,飞扬起片片烟雾,风卷起的重重帘幕多得已经数不清了。闺阁的幽深寂静、内外隔绝、封闭阴森,就像一座华丽的牢笼,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女主人公身心两方面都受到严重的压抑与禁锢,这是对美好生命的戕害。封建礼教就像自然界中的狂风暴雨,毫不留情地摧残着她们的青春年华。“乱红”意象既是眼前的实景,又是女子悲剧性命运的象征。此时,花如人,人如花,最后花、人莫辨,同样难以避免被抛掷遗弃而沦落的命运。“秋千”是曾经玩耍嬉戏的地方,是青春年华的一种象征。在此,秋千已经不是青春少女承载快乐之物,而是满含着春愁,含着韶华易逝、人生易老的痛。在“这样风格的词作里,秋千完全成为了文学中的意象秋千,而不是现实中游戏的实体秋千。这样凋残意象的堆砌,使秋千成为了宋词中一个表现女性生活的典型意象”。[6]
综上所述,历史发展到宋代,秋千逐渐大众化,走进各家各院中,它已成为闺中女性的专属之物,成为文人诗词作品之中不可或缺的意象。它一方面以其轻盈摆动之姿展现豆蔻少女的青春与活力,是对生命之中的快乐的抒发,是对生命力量的体现和张扬;而另一方面它又是女子寄托愁怨与相思之物,用它来感叹容颜易老、命运悲苦,其基调感伤而哀怨,秋千成为一种和女性有着密切关联的诗词意象。
[1]王仁裕,等著,丁如明,辑校.开元天宝遗事十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88.
[2]张晓红,张晓霞.秋千与庭院——“秋千”意象谈之三[J].甘肃广播大学学报,2008(12).
[3]赵丽萍.唐诗宋词中的秋千意象及其文化内涵探讨[J].长治学院院报,2011(08).
[4]刘安,著,顾迁,注.淮南子[M].北京:中华书局,2009:99.
[5]张宁宁.唐诗宋词中秋千意象的三种状态[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5(01).
[6]马碧蓉.宋词中的秋千[J].清远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0(08).
(责任编辑 薛雨)
本文系湖北省大学生创新训练项目(编号201510517011)成果之一。
贺锦霞,女,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3级在读学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