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周“慎独”与“诚意”之辨

2016-09-19 14:20余群
船山学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辩证统一

余群

摘 要:对于刘宗周的学术宗旨,大致有三种观点,即刘汋的“诚意”说,黄宗羲的“慎独”说,还有今人东方朔等人的“诚意即慎独”说。三者各有所据,都有道理。但是,“慎独”与“诚意”毕竟不能完全等同,因此,为了避免概念混淆,有必要区分两者辩证统一关系。其实,从辩证方面来看,它们分别是性与心,本体与工夫的关系。从统一方面来看,从“慎独”转向“诚意”,是下手的工夫;从“诚意”升至“慎独”,则是“下学上达”路径。刘宗周同提两个概念,原因有三:对往圣绝学折衷归一;纠正当时学术上的偏颇;理论创新。

关键词:刘宗周;慎独;诚意;辩证统一

刘宗周作为晚明儒学殿军,开创了蕺山学派,在学术上意义重大。然而,要理解他的哲学思想颇为不易,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其理论上“慎独”与“诚意”两大范畴,相互缠绕,颇难分辨。也正因为如此,对于刘宗周的学术主旨,学术界存在着不同的见解,大约有三种。一是刘汋认为父亲刘宗周的学术宗旨为“诚意”。刘汋《年谱》曰:“先君子学圣人之诚者也。始致力于主敬,中操功于慎独,而晚归本于诚意。”①二是黄宗羲认为是“慎独”。黄宗羲《子刘子行状》认为:“先生宗旨为‘慎独。”②三是东方朔采用折衷的方法,把“诚意”与“慎独”相提并论。东方朔《刘宗周评传》主张“诚意即慎独”③的观点,即是此意。

总体来看,上述三家观点都有理有据、言之有物。因为,刘宗周并没有严格区分“慎独”与“诚意”的含义,反而经常相提并论。刘宗周《读大学》说:“《大学》之道,诚意而己矣。诚意之功,慎独而已矣。意也者,至善归宿之地,其为物不二,故曰独。”④在此,刘宗周把“意”与“独”等同视之,而且也把“诚意”与“慎独”视为一体。可见,这两者确实关系密切,互为表里。尽管如此,“慎独”与“诚意”还是存在着不同的内涵。而且,视角的不同容易造成概念上的混淆,这就给后人的阐释造成了一定的麻烦,因此,有必要对此作一些细致的区分,以期在运用这一对概念时更加具体明确、恰如其分。下面分别论述之。

一、“慎独”与“诚意”的辩证关系

“慎独”与“诚意”的辩证关系,是指两者之间存在着性与心、本体与工夫的对立关系。

1.“慎独”与“诚意”是性与心之关系。

对于“慎独”与“诚意”,刘宗周经常是等量齐观,让人难以捉摸。但仔细分析,还是能够理清头绪的。“慎独”是针对“性”而言,而“诚意”是针对“心”而言。作为“心性”之学的核心范畴,“性”出自《中庸》,而“心”出自《大学》。对此,以下的引文可以说明。

《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中庸》认为,人性是天命赋予的,显微无间、不睹不闻,而君子们都应当率性修道,因此就必须要在容貌辞气之间谨凛“慎独”。可见,“慎独”是为了使人性归于正道,使喜怒哀乐处于中正之位。《大学》则重在修齐治平理想之实现,而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就成为了实现这种理想的不二法门。所以说,《中庸》言“慎独”,而《大学》言“诚意”。《中庸》言“性”,而《大学》言“心”。这两个著作分别把言“性”与言“心”推向了极致。这正如刘宗周《学言上》所说:“《大学》言心到极至处,便是尽性之功,故其要归之慎独。《中庸》言性到极至处,只是尽心之功,故其要亦归之慎独。”⑤《大学》、《中庸》是孔门圣学的嫡传,而“心”与“性”不可分离,所以,“慎独”与“诚意”乃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当然,《大学》、《中庸》毕竟不能完全等同,而“心”与“性”也不是同一个概念。刘宗周认为,心既表示具体的肉体之心,也包括抽象的本体之心,而性则是完全是抽象的,它是依附于心而存在的。刘宗周《原性》曰:“性者,心之性也。”⑥性是天生之理,是心的规范和准则,无处无之,浑然无迹,但又可以通过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兄弟有序、朋友有信等伦理纲常体现出来。人生世上,便与这些伦理纲常不离干系,这就是天命之性,也就是人心之独体。这就是孔门相传心法。刘宗周《答沈石臣》:“性者心之理也,心以气言,而性其条理也。”⑦可见,“心”与“性”虽然相互包含,但也彼此独立,有着细微的差异。所以,与之对应的“诚意”与“慎独”也是如此。

2.“慎独”与“诚意”是本体与工夫之关系。

刘宗周非常重视本体与工夫之间的密切联系,从无断然分割之理。大致说来,“慎独”与“诚意”,就是本体与工夫的关系。

刘宗周一直视“慎独”为一个本体的概念。他说:“无极而太极,独之体也。”(第六册)此“独”之体,统摄天、地、人三才而言,谓之极,分人极而言,则称之为“善”。立“独”,就是立“善”、立本,“本立而道生”。刘宗周《证人要旨》曰:“自昔孔门相传心法,一则曰慎独,再则曰慎独。夫人心有独体焉,即天命之性。而率性之道所从出也。慎独而中和位育,天下之能事毕矣。”刘宗周认为,“独”之体是天命之性所在之处,就其时位而言,是有动静的;而就其性体而言,则无动亦无静,不与时位相变迁,所以,君子应当“慎独”。慎“独”则为率性之道,此时一念未起,无善无著,而也无不善可生。正是这种一善不立之中,已经具有浑然至善之“极”,从而中和位育,万事必成。据此,他反复强调说,孔门相传心法就是“慎独”。刘宗周《中庸首章说》:“极天下之至妙者矣,而约其旨不过曰‘慎独,独之外,别无本体;慎独之外,别无工夫,此所以为《中庸》之道也。”⑧可见,“慎独”是本体,是《中庸》之道。endprint

当然,要证得“独”之本体,就必须落实在日常生活之中。换言之,既然有“本体”,则必然要有“工夫”。刘宗周总是把本体与工夫合二为一,认为它们是同一问题的两个方面。刘宗周曰:“《大学》之教,只要人知本。天下国家之本在身,身之本在心,心之本在意。意者至善之所止也。而工夫则从格致始。……功夫结在主意中,方为真功夫。如离却意根一步,亦更无格致可言。故格致与诚意,二而一,一而二者也。”⑨《大学》之教的根本就是要立“心”之本体,致其知止之知,而格其物有本末之物。这个本,就是“意”根,也就是《中庸》之道“慎独”。因为,“离‘独一步,便是人伪”⑩,不“慎独”也就无所谓“诚意”了。而“独”则为太极,是虚位,落实到饮食起居、视听言动之处,那就是意根。因为,按《大学》所说,工夫从“格致”开始,而“格致”即为“诚意”。所以,立“心”之本乃在一个“意”字。而立“心”之本体与“诚意”之工夫,就是王阳明《传习录上》中所说的“知行合一”。也就是说,“慎独”与“诚意”作为本体与工夫之关系不能有任何支离,而只能互为表里、水乳交融。

二、“慎独”与“诚意”的统一关系

“慎独”与“诚意”虽然有着对立的关系,但两者又相互依存、相互转化,构成了统一的关系。

1.从“慎独”转向“诚意”是学问下手的工夫。

刘宗周的学问,早年喜欢谈论的是“慎独”,而晚年却常常探讨“诚意”之说,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想构建一个自足而圆融的哲学体系。当他把“慎独”视为一种本体后,就必然要寻找一个与之匹配的工夫,而这就是他晚年经常提到的“诚意”、“诚意工夫”。为此,他对传统的“诚意”概念进行了解读,并赋予了许多创新的内涵,使之成为一个具体而实在的一种践履。刘宗周《证学杂解》:“古人慎独之学,固向意根上讨分晓,然其工夫必用到切实处,见之躬行。”? “慎独”之学,要向“意”根上讨分晓,也就是要求有“诚意”的行为。所以,“诚意”作为一个入门下手的工夫,自然是本体之后付诸躬行的一个必然选择。

对此,刘宗周也身体力行,这不仅表现在撰写大量的著作传承道统,以求挽救君心、臣心,以致世道人心,而且还表现在他为人处世诸多方面。作为朝廷命官,刘宗周操守清介、光风霁月。为官一任,造福一方。1630年,刘宗周守京兆,洁己率物,振风饬纪,士民呼为“刘顺天”?。1630年九月二十八日甲辰,刘宗周辞阙出都门,都人罢市而哭。阉人守门者见行李萧然,相顾叹曰:“真清官也,吾辈死且服矣。”?士民拦道相送者多达一千多人,到十多里仍不肯回去。刘宗周下车安慰他们,众人都泪流满面。相送者之中,有的送到了潞河,等刘宗周船行了才恋恋不舍地返回。刘宗周在南京任职之际,生活清贫,出门不是高头大马或是八抬大桥,而是徒步而行,行李则用一根扁担肩挑,所以人称“刘一担”?;平日伙食总是蔬菜豆腐,所以人称为“刘豆腐”?。如此品德,总让人肃然起敬。其子刘汋这样评价父亲:“先君子学圣人之诚者也。……其修于身也,目不视邪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戏言,四体不设怠惰之仪,威仪容止一范于礼,非其仪一介不取,非其道一人不苟同也。其刑于家也,事亲极其孝,抚下极其庄,闺门之内肃若朝庙,妻孥之对有同大宾。以至接朋友,虚而能受;驭臧获,严而有恩。入其门,翼翼如登其堂,雍雍如也。”?

刘宗周力行“诚意”,不仅表现在清操节守方面,还表现在他大义凛然、临危不惧等气节之中。例如,刘宗周寓居潞河时,传警已经逼境,而他却丝毫不为所动,曰:“也少不得有个结局。”而当时,同来的学者听闻警报,竟然整夜无法入眠。刘宗周对此评论曰:“古人说安土敦仁,吾辈平日学力在何处?””?这就是刘宗周平日学力所在,这种学力还体现在他念念不忘报效君父的决心和信念。刘宗周《与周生》:“仆少而读书,即耻为凡夫。既通籍,每抱耿耿,思一报君父,毕致身之义。”?如此气节,严严泰山。后人评其为“在有明末叶,可称皎皎完人”。?

可见,从“慎独”思想开始,再转向“诚意”理论,刘宗周是希望学者在认识本体之际同时有一个切实可行的下手工夫,并使之“见之躬行”。他常常强调“即本体即工夫的理念”,如说“独即意也”?就是此意。但为了扭转学问空疏的弊病,有时甚至提出工夫比本体更为重要的观点。刘宗周《会录》:“后儒议论尽明备,往往发前人所未发,至践履远不如前辈。可见学问吃紧全不在议论好看。”(21)仅有议论好看是不够的,学问的关键在于践而履之。

2.从“诚意”升至“慎独”是“下学上达”的路径。

刘宗周以传承孔门圣学为自己的治学目的,并多次把自己视为儒学发展中承上启下的人物,曾曰:“吾舍仲尼奚适乎?”(22)因此,他必然要采取孔子“下学而上达”的路径。其中,下学是人道,而上达则是天道。人道与天道不分,人道最终上升至天道,这是君子修齐治平的本分。刘宗周曾撰书斋联以明志:“每于独觉还真觉,敢谓凡心即圣心。”又曰:“道证形而下,心求良以前。”(23)可见,求圣心、求良以前之直觉,是他一贯的追求。当然,求直觉要从人道开始,人道重在“诚意”,而天道重在“慎独”。所以,孔子“下学而上达”的路径就是从“诚意”走向“慎独”。

之所以说人道重在“诚意”,因为,“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孟子·离娄上》),“诚”是天地之大道,而思“诚”者则是人之道,这就要求人道体现出“诚意”。

天道重在“慎独”。刘宗周曰:“无极而太极,独之体也。”(24)又说:“独体即天体。”(25)可见,“独”是太极,即天道。因此,要推行天道,就必须要“慎独”。刘宗周《〈宋儒五子合编〉序》曰:“夫天即吾心,而天之托命即吾心之独体也。率此之谓率性,修此之谓修道。故君子慎独而曰戒慎乎其所不闻,所以事天也。此圣学之宗也。”(26)天道把天命托付于人心之独体,顺着“独”体行事就叫“率性”,按着“独”体修养则称之为“修道”。道心惟微,它无声无臭、不睹不闻,一切都体现在显微之处。“独体只是个微字,慎独之功,亦只在于微处下一著字。故曰道心惟微。”(27)所以,“慎独”就在于这个“慎”,以谨凛的工夫来参证天道。endprint

从人道上升到天道,这就是“下学而上达”的要求。如上所述,“诚意”与“慎独”是分别对应“心”与“性”的范畴。在刘宗周看来,“心”为形而下者,而“性”则为形而上者。刘宗周《学言上》:“形而上者谓之性,形而下者谓之心。”(28)可见,刘宗周的学问是要从形而下者之“心”,提升到形而上者之“性”。因为,“心”如果不受“性”的统辖,则没有主使,往往为物所化。刘宗周曰:“学不本之慎独,则心无所主,滋为物化。”(29)可见,“慎独”是学问的最终归宿,而心则以此为主,否则就失去了定盘针。事实上,这也是当时社会上普遍存在的弊端。刘宗周《与以建》曰:“道,形而上者。虽上而不离乎形,形下即形上也。故曰‘下学而上达。……是故君子即形色以求天性,而致吾戒惧之功焉。……今世俗之弊,正在言复而不言克,言藏密而不言洗心,言中和而不言慎独,……何怪异学之纷纷也!”(30)世俗往往言致知而不言格物,言中和而不言慎独,离相求心,指空为道,异端邪说纷纷而起。因此,刘宗周想以“慎独”之学挽救时弊,使之归于正道。

总之,圣人千言万语,说本体、说工夫,总归就是“慎独”两个字。刘宗周《阳明王子》:“孔门之学,其精者见于《中庸》一书,而‘慎独二字最为居要。”(31)

三、“慎独”与“诚意”相提并论的原因

明白了刘宗周“慎独”与“诚意”的区别以后,还有必要探讨其不得不同提这两个概念的原因。这主要是因为他有崇高的学术理想,远大的学术追求,具体包括三个方面:

1.对往圣绝学折衷归一。

刘宗周把从《周易》、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宋代诸儒、王阳明等历代儒学思想进行全面总结,并折衷归一。刘宗周曰:“夫道,一而已矣。”(32)道,一而已矣,不容支离。刘汋曰:“先儒言道分析者,至先生悉统而一之。”(33)

刘宗周对往圣的总结分为两个方面,既有形而上的思路,也有形而下的路径。

从形而上学来看,刘宗周把以往儒家涉及心性之学的核心思想进行串联,并梳理出一以贯之的内涵,这就是《中庸》开篇所言“天命之谓性”。心与性是相通的,刘宗周《原性》曰:“性者,心之性也。”(34)所以“天命之谓性”即“天命之谓心”。心之性具有同然之理,盈天地之间只此一心耳。因此,心外求理便是歧路。换言之,天命之性就是要在人心上求一个“理”。孔门圣学一直沿着这根主线,不断延伸和拓展。刘宗周《阳明王子》:“夫诸儒说极,说仁,说静,说敬,本是一条血脉。”(35)从《中庸》之说性,周敦颐之说极、说静,程颢、程颐之说敬,张载之说仁,朱熹之说理,再到王阳明之说良知,都是一以贯之、一脉相承的。例如,王阳明良知之说,就是即心即理之说,也就是《中庸》“天命之谓性”之说的合理延伸。王阳明《答顾东桥》曰:“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36)王阳明以心统天下之理。刘宗周对此评论曰:“良知之说,只说得个即心即理、即知即行,更无别法。”(37)从形而下学来看,刘宗周又把圣学心传归宗于“仁”学。孔子的学术宗旨是“仁”学,这是下学而上达的功夫,而孟子又指明仁学的具体路径是“求放心”,即寻回失去的善心。刘宗周《孔孟合璧》曰:“孔子之道大矣,然其要旨不外乎求仁。求仁之功,只是下学而上达,其所以告门弟子都是此理。至孟子又推明下学之所自始,要在识其端而推广之,故谆谆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可谓善发圣人之蕴。”(38)孔、孟之后,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等五子之思想宗旨也仍然是求仁而已。刘宗周《五子连珠》曰:“然以学乎求仁,则五子如一辙。”(第二册)至明代,王阳明之学,其核心思想是“致良知”,也仍然是求“仁”的工夫。刘宗周《阳明王子》:“‘致良知三字,直将上下千古一齐穿贯,言本体,……只此是仁,仁不驰于博爱。”(39)

在总结历代儒学心性之学与仁学之后,刘宗周又统而一之,即归之于“诚意”与“慎独”之说。而诚意即慎独。刘宗周《答史了复书》:“‘独即‘意也。”(第六册)“诚意”与“慎独”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关系。“诚意”是心中本体工夫合并之处,此处著不得丝毫人力,而只有谨凛戒惧,即不睹不闻之慎独一法。刘宗周《学言中》:“‘诚者,天之道也,独之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慎独之功也。”(40)可见,“诚意”就是“慎独”之功。

2.纠正当时学术上的偏颇。

刘宗周身处明代末季,社会各种矛盾异常尖锐,整个国家内忧外患、危机四伏。因此,盛行于明代中期的王学在当时日渐显示出其空疏的弊端。面对这种社会现状,刘宗周忧心忡忡,他怀着力挽狂澜之勇气,直颜抗疏,坚信救国先要挽救人心。刘宗周《学言上》:“格君心,定国是。”(41)而人心并不仅仅是知止而已,还要有切实的行动。只有真正地做到知行合一,才是救国图存的根本路径。王学后学陶奭龄主张识得本心,便是工夫。而刘宗周认为,认定本体用工夫,工夫之处便是本体。陶奭龄曰:“学者须识认本体,识得本体,则工夫在其中。若不识本体,说甚工夫?”刘宗周曰:“不识本体,果如何下工夫?但既识本体,即须认定本体用工夫。工夫愈精密,则本体愈昭荧。今谓既识后遂一无事事,可以纵横自如,六通无碍,势必至猖狂纵恣,流为无忌惮之归而后巳。”(42)正因为刘宗周反对王学末流只重本体,忽视工夫的做法,所以非常注重工夫的意义。刘宗周对弟子反复叮咛“坐下”云云,又主张“知之至,才能行之至;行之至,方是知之至”,便是此意。《四库提要》曰:“讲学之风,至明季而极盛,亦至明季而极弊。姚江一派,自王畿传周汝登,汝登传陶望龄、陶奭龄,无不提唱禅机,恣为高论。奭龄至以因果立说,全失儒家之本旨。宗周虽源出良知,而能以慎独为宗,以敦行为本,临没犹以诚敬诲弟子,其学问特为笃实。”有明学术,既是极盛之际,也是极衰之时。王阳明之学,传之明末,流为禅机、高论,而不笃实,所以刘宗周既提“慎独”之知,又倡“诚意”之行。

刘宗周之所以在“慎独”理论提出之后要加上一个“诚意”理论。这与“慎独”理论过于笼统有关,也与其所受教育的经历有关。事实上,“慎独”确实存在着过于抽象、难以操作的问题。因为,“独”是什么、如何施行,对于一般学者而言,颇难捉摸与落实。再者,刘宗周早年受许孚远的教诲,从“敬”入门,这与“诚意”之论颇为关切。而且“诚意”渊源有自,来自《大学》,且与“敬”同义。因此,特于本体“慎独”之外,再拈出一个“诚意”之工夫。这样,《大学》之“诚意”与《中庸》之“慎独”彼此勾连、首尾相应。所谓“即工夫即本体,即上即下,无之不一。”(刘汋《蕺山刘子年谱》)于此,即本体即工夫的理论圆融无间,自足圆满了。endprint

正因为刘宗周的身体力行、极力倡导,有明学术,流弊救正殆尽,而且其学术加惠于浙东。黄宗羲《移史馆论不宜立理学传书》曰:“有明学术,白沙开其端,至姚江而始大明。……逮及先师蕺山,学术流弊,救正殆尽。向无姚江,则学脉中绝;向无蕺山,则流弊充塞。凡海内之知学者,要皆东浙之所衣被也。”(43)

3.理论创新的必然。

刘宗周学术宗旨是“学穷本原,行追先哲”(第三册),因此,创新是必然的。万历四十五年,刘宗周在三十九之际,有感于宋代杨时《此日不再得示同学》,及明代陈白沙《和杨龟山此日不再得韵》之作,喟然太息者良久。因此,命门人歌杨时之诗,并属而和之,名曰《和杨龟山先生此日不再得吟者》,其序曰:“予岂其人乎?乃千秋旧案,拈起重新,龟山宁仅私一白沙哉?将有为者亦若是矣。”(44)之后,命门人歌之,并以杨时之诗收尾,油然而兴,洒然自得,流露出“复道”自认的自信和喜悦。诗中“道丧复千载,吾与点也狂”(45),不正是这种情怀的写照吗?当然,传道岂易言哉?对此,刘宗周有关复杂的情感,既有同道的喜悦,如《寄怀姜养冲》曰:“天涯自昔存知己,吾道惟君渐羽逵。”(46)又有孤单的失意,如《山居即事》曰:“吾道只今输陋巷,息肩应指白云端。”(47)

传道,必然要有创新,才能更具生命力。刘宗周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多方面着力创新,这不仅表现在方法上,更表现在理论内涵上。在方法上,刘宗周归纳出历代圣贤之核心思想,梳理出一条清晰的发展线索,便于后人学习和理解,还对司马迁历史进行转型,使之转向为道德人格立传。在理论内涵上,主要是对“慎独”和“诚意”赋予了全新的内容,把“独”与“意”同时上升到一个本体的高度。

黄宗羲《刘子全书序》:“先师之学在‘慎独。从来以‘慎独为宗旨者多矣,或识认本体,而堕于恍惚;或依傍独知,而力于动念。唯先师体当喜怒哀乐一气之通,复不假品节限制,而中和之德,自然流行于日用动静之间。独体如是,犹天以一气进退平分四时,温凉寒燠不爽其则,一岁如此,万古如此。”(48)从来以“慎独”为宗旨的学者很多,但往往只把“慎独”视为本体,却忽视其工夫,从而堕于恍惚,如陶奭龄等人;也常常把“独”看得太浅,仅把它视为一种起心动念,如宋儒及王阳明等人。所以,刘宗周认为,“独”是本体,是无极而太极,是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值此之“中”,喜怒哀乐之一气,具有中和之德,自然流行,无处无之,无时无之,一岁如此,万古如此。所以,“慎独”,就是慎此之“独”。刘汋曰:“先儒以慎独为省察之功,先生以慎独为存养之功。”(49)可见,刘宗周不仅注意致知省察之功,更重视其存养敦笃之实。而存养之“独”既然显微无间、寂然无形,因此,“慎独”就不仅是一种本体的认识而已,还要落实到起居动静之间,这就必须要时时以“诚意”为工夫。

当然,“诚意”就是要在动念之际定贞邪,而不是待思虑已发之后,再想方设法来存善去恶。“意”不是心之所发,而是心之所存。刘宗周说:“意者心之所存,非所发也。朱子以所发训意,非是。”(50)朱熹视意为心之所发,刘宗周并不赞同。同样,王阳明视“意”为心之所发,所以求“良”于知,可谓叠床架屋,多此一举。其实,“意”为心之主、为知之主,具有喜怒哀乐未发之象,“诚意”即可,致知即可,何必于“意”与“知”之外,更求个“良”字,以至说个“致良知”?刘宗周《良知说》:“只因阳明将意字认坏,故不得不进而求良于知。仍将知字认粗,又不得不退而求精于心,种种矛盾,固已不待龙溪驳正,而知其非《大学》之本旨矣。《大学》开口言明德,因明起照,良知自不待言。而又曰‘良知即至善,即未发之中,亦既恍然有见于知之消息,惜转多此良字耳。”(51)

其实,“意”如同“独”一样,具有本体的性质。刘宗周《学言下》曰:“心之主宰曰意,故意为心本,不是以意生心,故曰‘本。犹身里言心,心为身本也。邓定宇曰:‘心是天,意是帝。”(52)心为身之主,而意为心之主。心为天,则意为帝。原因在于,人心有孔,孔则中空,空则生灵,灵则有觉,觉而有主,此主就是“意”。刘宗周曰:“人心径寸耳,而空中四达,有太虚之象。虚故生灵,灵生觉。觉有主,是曰意。此天命之体,而性道教所从出也。”自注曰:“觉有主,是蒙创见。”(53)刘宗周对此,虽然谦虚,但也流露出颇为自得的喜悦。

正因为意为心之主,所以,诚其意者,可以去除杂念、妄想、欲望。而去念、去妄、去欲,是成为圣人的法门。刘宗周《治念说》曰:“夫学所以治念也,与思以权,而不干之以浮气,则化念归思矣。化念归思,化念归虚,学之至也……此为善去恶之真法门也。”(54)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就因为他们没有杂念,否则便堕入了虚妄之地。刘宗周《学言下》曰:“圣人无念,才有念,便是妄也。”(55)可见,圣人与凡夫也没有必然的界线,成圣也并不是遥不可及。只要去除杂念,不就是圣人吗?刘宗周耳提面命,只希望“满街都是圣人”,他说:“须信我辈人人是个人,人便是圣人之人,圣人人人可做。”(56)

小 结

总而言之,“慎独”与“诚意”就像是太极之阴阳两仪,又像孪生姐妹。这即是儒家发展的客观要求,也是刘宗周即本体即工夫以救学术支离之弊端的必然结果。“慎独”侧重于本体,而“诚意”侧重于工夫,但又彼此包容,“慎独”之中有“诚意”,“诚意”之中含“慎独”。在理论上,刘宗周对这两者的提法虽然有先后之分,但并无轻重之别。实际上,两者阴阳互化,构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

【 注 释 】

①②⑨

??????(22)(23)(24)(25)(26)(27)(32)(33)(48)(49)(50)(53)(56)刘宗周:《刘宗周全集》第六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73、39、394、347、347、495、495、173、711、465、496、395、408、391、393、464、148、652、82、394、410、101页。

③东方朔:《刘宗周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02页。

④(44)(45)(46)(47)刘宗周:《刘宗周全集》第四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17、503、504、503、501页。

⑤⑥⑧⑩??(21)(28)(29)(31)(34)(35)(38)(39)(40)(41)(42)(51)(52)(54)(55) 刘宗周:《刘宗周全集》第二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89-390、280、300、398、264、526、527、390、6、258、280、253、173、253、420、379、507、318、447、317、433页。

⑦??(30)刘宗周:《刘宗周全集》第三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63、394、380、299页。

(36)(37)刘宗周:《刘宗周全集》第五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4、16页。

(43)黄宗羲:《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13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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