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轩的理学思想

2016-09-19 14:13王立新
船山学刊 2016年3期

王立新

摘 要:

张南轩是胡五峰的大弟子,也是五峰之后湖湘学派的学术领袖。南轩在理学本体论、修养功夫论等方面均有相当的理论贡献。南轩又极其重视义利关系的研究和阐发,其在此方面的论述,既是对孔孟以来儒家核心人生价值目标的继续和发展,同时也对南宋时期士大夫树立远大理想,匡扶人间正义等,有重要的诱发和劝勉作用。在知行关系问题上,南轩同样有自己的真知灼见,既可能是王阳明知行合一论的先导,同时也避免了像王阳明那样的神秘主义似的偏颇之弊。

关键词:性本论;太极本体;义;主一居敬;察识涵养;知行

张南轩虽是胡五峰高足,但因其受教日浅,并未得到五峰的神髓。之所以如此,也与两人的性格取向不同有关。五峰终生未仕,而南轩则很少有官闲。不过南轩毕竟天资卓荦,且有早熟之便,故而学术、思想成就仍能非同寻常。南轩理学思想,举其大要,约略四端而已:

转归太极本体

南轩没能理解乃师“性本论”的精韵,所以未能发展“性本论”的理学理论,于是绕开“性本论”,而回头转接北宋周、程。南轩对程子之学极其推崇,而两程则曾受教于周敦颐,又因五峰在世时,倡导周敦颐的学术思想,于是精心研读周子著述,并成功地转出了自己太极本体论的理学思路。

南轩以太极为宇宙本体,且视世间万物皆太极所有。“易也者,生生之妙也;太极者,所以生生者也。”①“太极动而二气形,二气形而万物化生,人与物俱本乎此者矣。”②

需要说明的是,南轩的太极本体论,还留有五峰“性本论”的明显胎记:“太极,性也”③,“有太极则有物。故性外无物;有物必有则,故物外无性。”④所谓“性外无物”、“有物有则”、“物外无性”均是乃师五峰的话语。南轩以乃师之“性”解“太极”,既已表明他绕过“性”而回归了“太极”,同时乃师的影响并未全被遗弃。“何莫而不由于太极,何莫而不具于太极”⑤。从南轩的这个结论中,明显可以看出,其对乃师思想的了解,还是很有深度的。乃师的思想,业已成为他建立太极本体论的最直接、最有效和最方便的资源。五峰有“性立天下之有”,南轩则称“何莫而不由于太极”,五峰说“万物皆性所有也”,南轩则称“何莫而不具于太极”。如果将五峰的“性”,换成“太极”,那就是南轩的思想了。反过来,如果将“太极”换成“性”,则南轩的本体论,就是对五峰本体论的复制。

南轩将理、性、心统摄于太极之下,以为太极是生天生地生万物的根源性本体,性是太极之体,气是太极之用;理则是万物所以然之内则,心乃是在人而合于理者。南轩这种糅合心、理的思想倾向,表明了理学在这一时期,已经进入到心本论与理本论渐趋融合的时期,同时,也开了王阳明调和心本论与理本论两系关系的先河。

重视义利分途

南轩以学圣学或潜心孔孟的入门之要径,首先必明义利之分,所谓“莫先于义利之辨”⑥。必先从对于义利的分判入手,否则,就会误入歧途。这一点与后来的陆象山非常相似,朱子请象山为白鹿洞院生讲学,象山则以孔子“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为题,大讲义利之辨,朱子使匠人刻于书院壁间,令诸生每日首先念诵,而后再进行课业学习。目的就是要学者首先明确圣学的要义和个人学习的目的,以便端正态度,真有所得。

在宋明儒者看来,学者无论是为学还是为政、为人,都必须首先明了义利之分途,理欲之界限。不明乎此,则无以为学,也无以为人、为政。但因经历、学养、所处地位和思想程度的不同,他们对于义与利,以及两者关系的理解也不尽相同。

“潭州固有岳麓书院,公(刘共父)一新之,养士数十人,属张栻时往游焉,与论大学次第,以开学者于公私义利之间,闻者风动。”⑦南轩既以“勇于徙义”⑧著称,在践履方面和学理方面,对义利问题都是有不同于其他理学家的特殊体会和理解。

南轩以“无所为而然”为义、为天理,以“有所为而然”为利、为人欲。无所为之为,并不是无所作为,而是遵循天道法则而为,强调的是“无为己私之为”;有所为之为,是逆天害理之为,是谋求一己一时之私欲之为。无所为之为是公,有所为只是为私;公是义,私是利,两者剖判甚明。⑨“无所为者天理,义之公也;有所为者人欲,利之私也。”⑩

南轩曰:“为人者,无适而非利,为己者无适而非义。曰:利虽在己之事,亦为人也;曰:义虽施诸人者,亦莫非为己也。王者以义,霸者以利。”?

为人还是为己,是判定圣学与异端的最原则标志。圣人之学为己,异端之学为人。“为己者无适而非义,为人者无适而非利。”涵养自己,以为天下;跟假利人之名,以谋己私,这正是君子之学与小人之学的分水岭。

南轩以义利分王霸,并将王霸与义利联合一处考察,以为“学者要须先明王伯之辨,而后可论治体。王霸之辨莫明于孟子。大抵王者之政皆无所为而为之,伯者则莫非有所为而然也。无所为者,天理,义之公也;有所为者人欲,利之私也。”?

所谓“王者以义、霸者以利。”以“行仁政”和“赖武力”来区分王道与霸道,是就其表现形式言;以义利来划分王霸,是就其内在动机言。就表现形式言,则可判其行;就内在动机言,则可审其心。应该说,南轩坚持孟子的“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的主张,并将这种主张简洁化了。南轩将义利之辨与天理人欲的讨论结合起来,继承并发扬了孔孟以来的儒家传统。同时,又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乃师五峰先生的主张,不将正当的生存要求,随意当成人欲来对待。“如饮食男女,人之所大欲,人孰不欲富贵?亦皆天理自然。循其可者而有所之,如饥而食,渴而饮,以礼则得妻,以其道而得富贵之类,则天理也。过是而恣行妄动,则非天理矣。”?这一点与五峰以“保合为义”的说法是完全一致的。

强调修养工夫

南轩在修养工夫方面,强调“主一居敬”和“察识涵养”两个方面,其操作的出发点是格物穷理,而落足点则在知行合一。

五峰在临终前,告戒自己的弟子说:“圣门工夫要处,只在个敬字。”?南轩承接乃师和北宋程颐之教,在修养工夫论方面继续强调居敬,指出:“持敬乃是切要工夫”?,何谓敬?五峰说:“操吾心,谓之敬。敬以养吾仁。”?南轩则称:“主一之谓敬,敬者敬此者也。”?这里的所谓“此”,就是指心。南轩称:“致知所以明是心也,敬者,所以持是心而勿失也。故曰:主一之谓敬,又曰:无适之谓一。噫!其必识夫所谓一,而后有以用力也。”?可见所谓“主一”就是“持是心”。“是心”就是“贯万事、统万理而为万物主宰”?的道德本心。“盖心生生不穷者,道也。敬则生矣,生则乌可已也。殆则放,放则死矣。是以君子畏天命不敢荒宁,惧其一失而同于庶物也。”?在南轩看来,格物致知的目的,就在于“明心”,明道德的良心。“道”使此“心”生生不穷,而生生不穷的整个过程都离不开敬,敬是生生的主使,生生的全部过程,无不显露敬并显示敬的神奇伟大。“非敬,则是心不存而万物乖析矣”(21),一旦放纵而失敬,则此心便与道脱离而不再具有生生的效用,也不再会成为万物的主宰而流于庶物,与世间其它物品,也就不再又什么差别。五峰说:“此心妙无方,与道大无配。妙处果在我,不用袭前辈。得之眉睫间,直与天地对。浑然圆且成,万古不破碎。”讲的就是此心之重要与神妙,同时也就要求学者于日用间体察此心之真实存在,以不使受到忽略从而被放失掉。endprint

南轩以敬为“心之道所以生也”(22)的同时,十分重视“主一”之工夫,认为:“古之人起居饮食之间,精察主一,不知有外物之可慕,他事之可为、富贵之可喜、忧患之可戚。盖其中心汲汲于求仁而已。”(23)如此,则所谓主一,就是心无旁鹜,只是汲汲于求仁而已。求仁则须不停滞,同时也不应助长。在《主一箴》中,南轩说:“程子曰:‘主一之谓敬。”又曰:‘无适之谓一。”嗟乎!求仁之方孰要乎此。”(24)南轩要求自己和学者,要“涵泳其中”,“匪忘匪亟”,这样就会“积既久而精,乃会于极。”(25)南轩以为圣愚之分别,只在敬肆之间。“自昔先民,修己以敬;可持其心,顺保常性。敬非有加,惟主乎是。履薄临深,不昧厥理。事至理形,其应若响。而实卓然,不与俱往。动静不违,体用无忒。惟敬之功,协乎天德。嗟尔君子,敬之敬之。用力之久,其惟自知。勿惮其艰,而或怠遑。亦勿迫切,而以不常。毋忽事物,必精吾思。察其所发,以会于微。愤欲之萌,则杜其源。有过斯改,见善则迁。是则天命,不竭于躬。鱼跃鸢飞,仁在其中。”(26)这个简短的四言连句,可以看作是南轩对于居敬主一的简要说明。值得注意的是,南轩在讲居敬主一的同时,还强调在遇事时“集义”:“敬只是涵养一事,必有事焉,须当集义。只知用敬,不知集义,却是都无事。”(27)这就是说,学者还要善于在临事时集义,只有这样,居敬才不是坐禅,主一的工夫也才不致落空。

倡导知行合一

五峰于南宋时期,首将知行关系置于重要之理论地位加以反复论说,其弟子中于此有深造者,概在吴晦叔与南轩,而犹以南轩为最杰出。南轩论知行关系,在宋儒中最直接、用力最多、最亲切,且最有针对性。

“耕道无恃夫天资之美,必深察其所偏,致知力行,勉自矫焉。异日相见,当观气质变化之浅深,而知学力之进否也。”(28)南轩直接讲知行关系的重要性处很多。之所以如此,乃因宋学发展至于当时,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只求“知”,而不务“行”的倾向,正如南轩在《论语说序》中所称:“近岁以来,学者又失其旨,曰:‘吾惟求所谓知而已。”而于躬行则忽焉。其所知,特出于臆度之见,而无以有诸其躬识者。……特未知致知力行互相发之故也。”(29)南轩正是为了纠正只重知而忽视行的错误倾向,才直接提出知行的问题。同时,也正是这种倾向,才促使南轩不得不对知行关系的问题进行深入的研究探索。

针对上述知行“脱节”之情况,南轩指出:“孔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历考圣贤之意,盖欲使学者于此二端兼致其力,始则据其所知而行之,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是知常在先,而行未尝不随之也。知有精粗,必由粗以及精;行有始终,必自始以及终。内外交正,本末不遗。知此而后,可以言无弊。然则声气、容色之间,洒扫应对进退之事,乃致知力行之原也。”(30)

原来知行的大道理,就在身边琐细的事情中体现,这就不能不使人感到亲切。这是从胡文定到胡五峰再到张南轩的湖湘学派的一贯传统,后来的王船山同样保留着这样的传统。这也是湖湘学能够深入人心,使人感到亲切的原因之一。

南轩于知行关系问题上的主要贡献,一是就操作层面上,强调知是行的前提,无所知便无以行。在这个层面上,南轩是讲求知先行后的。二是于根源处,南轩以为知和行是互推并进的。所谓“致知力行,互相发尔。”“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南轩又称“盖致知以达其行,而力行以精其知。工深力久,天理可得而明,气质可得而化也。”(31)南轩于知行问题上的贡献之三,应该说,在南轩的思想中,已经有了知即行和行即知的意思,只是未得机缘予以进一步表达而已。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南轩开了王阳明知行合一论的思想先河。只是阳明“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的说法显得有些玄妙,阳明的这种特点,极容易导致学者追求思之玄而忘却行之艰。相比而论,南轩的说法虽然平实,但却容易在践履上发生效用。这是由湖相学派重视实际的思想倾向所决定的。五峰有言:“学圣人之道,得其体,必得其用。有体而无用,与异端何辨?”(32)就是强调要能够落实所学,所学不能落实,就会流于异端。五峰曾对很多学者“平居高谈性命”娓娓动人,“临事茫然”不知所措的情形,提出过强烈的批评,南轩则告戒士子们:“惟致其知,而后可以有明;惟力其行,而后可以有至。”(33)

据此而知,南轩的知行思想,也是深得乃师五峰启发的。湖湘学派对于知行的态度,严重地影响了近世的湖南,也进而严重地影响了近世的中国。

【 注 释 】

①《答吴晦叔》,《南轩集》卷二十九四库全书本(以下同,不再另行说明)。

②《存斋记》,《南轩集》卷十一。

③《答周允升》,《南轩集》卷第三十一。

④⑤张栻:《孟子说》卷第六。

⑥《孟子讲义序》,《南轩集》卷14 。

⑦《朱熹集》卷《观文殿学士刘公行状》,四川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⑧《宋元学案·南轩学案》,《黄宗羲全集》第四册,第952页。

⑨参见王丽梅《张栻的哲学思想》,《湘学》第二辑,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33页。

⑩南轩《孟子说》卷第七,四库全书本。

?南轩《孟子讲义序》,语出《宋元学案·南轩学案》,见《黄宗羲全集》第四册,第969页。

?《汉家杂伯》,《南轩集》卷第十六。

??(27)《宋元学案·南轩学案》,《黄宗羲全集》第四册,第958、953、959页。

??《宋元学案·五峰学案》,《黄宗羲全集》第四册,第690、953页。

?《知言·事物》,《胡宏集》第22页。

???《敬斋记》,《南轩集》卷12。

(21)(22)(23)《敬简堂记》,《南轩集》卷12。

(24)(25)《南轩集》卷36。

(26)《敬斋铭》,《南轩集》卷36。

(28)《送方耕道序》,《南轩集》卷15。

(29)(30)《南轩集》卷14。

(31)《送钟尉序》,《南轩集》卷15。

(32)《与张钦夫》,《胡宏集》第131页。

(33) 《袁州学记》,《南轩集》卷8。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