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幼年过春节时,我最盼望的是见到住在深山里的外公。他一定会在腊月二十三送灶神前一天赶来,过了正月初十才回去。
外公不坐轿子,是自己背着一个大布袋走山路来的,他走到时连大气都不喘一口。大布袋里除了他亲手种的甜山薯,就是在山上采的各种草药,一捆捆像枯藤似的。他说百草治百病,说我母亲忙得脚后跟痛,要吃草药补一下;说我越长越瘦,也要吃药补一下。草药熬成汤,加一种树胶和红糖结成冻儿,每天早晚吃一汤匙,百病消除。
母亲忙得老是忘记吃.我却绝不会忘记,因为草药甜甜的真好吃。母亲说:“过年过节的,吃什么药呀?”外公说:“这是仙丹,不是药。”于是外公放下大布袋,就找柴刀砍草药。长工阿荣伯连忙帮他砍,他好喜欢外公,因为他们下棋有伴了。
阿荣伯找了个大瓦罐,生起荧荧的炭火,帮外公熬草药。旁边摆一张小桌,他俩就对坐下来下乞丐棋。我一会儿靠在外公怀里,一会儿靠在阿荣伯怀里。瓦罐里的药香一阵阵透出来.母亲蒸红枣糖年糕的香味也一阵阵透出来。两种香味混在一起,使我感到好温暖、好快乐。
我连连问母亲可以吃几块糖年糕,母亲说:“是祭祖的,不许问。”
外公笑嘻嘻地说:“先吃了仙丹草药,再吃糖年糕,就不会隔食(不消化)了。”
阿荣伯不爱吃热的年糕.总是啃冷年糕,边啃边下棋,但每盘都输给外公,口袋里的铜钱都跑到外公面前。不一会儿,外公的铜钱又都跑到我口袋里了——不是我偷的,是外公悄悄地放到我口袋里的。他在我耳朵边轻声地说:“去买鞭炮来放,放一串,长一寸,连仙丹草药都不用吃了。”
阿荣伯偏偏说外公的草药不灵,没想到他边说肚子就边痛起来,痛得令棋子都滚落在泥地上找不到了。他只得弯腰屈背地向外公求救。外公马上倒一大碗草药给他灌下去,不到半个钟头他就不痛了。他只好承认草药是仙丹。
家庭教师说:“两位老人相对下棋,边上摆一个瓦罐熬药。真像是一对神仙。神仙下一盘棋,凡界就是几百年、几千年哩。”
外公摸摸胡子说:“凡人与神仙有什么两样?活得健旺、快乐,心肠好,就是神仙。活得多病痛的,心里愁这愁那,就是凡人了。”
母亲听了皱起眉头说:“我心肠蛮好的,却是东痛西痛,做不了神仙,是什么道理?”
外公说:“因为你太会愁了。愁北京我的女婿没信来,愁我老了走不动山路,愁女儿吃不下饭、长不大。这样多愁.怎么做得神仙?”
阿荣伯接口说:‘她还愁猪圈里的猪娘生猪仔赶不上好时辰呢。”外公听得呵呵大笑。
母亲笑骂阿荣伯:“你不要笑我.你做酒不是也要拣好日子吗?你那回扭了腰,不是要我念觀世音菩萨保佑你快快好吗?”
阿荣伯连连点头说:“对,对。”
外公还有满肚子的笑话要讲给我听。他坐在荧荧的火盆边,吃着香喷喷的烤山薯,就开始讲故事。全家老少都围着他,连长工们都没心思玩了,放下骰子和骨牌,一起来听外公讲故事和笑话。
有的笑话,我都听过好多遍了,但我仍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绝不说“这个我听过了”,因为外公对我说过:“别人讲故事.不管你有没有听过,你都要好好地听,因为还有没听过的人呢!你若说自己听过了,说的人就没意思讲下去了。你的老师不是对你讲过吗?好的书要读了又读,背了又背,才会明白里面的道理。听故事和笑话也是一样啊!”
外公用他的山乡调子讲。听起来特别有味道。我也学着他的调子讲一遍。外公听得笑呵呵。
那时外公70多岁,我才7岁。如今我也70多岁了,而我那时偎依在外公身边围炉听故事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
外公讲的故事和笑话,我统统都还记得。我有时讲给朋友听,有时讲给老伴听。老伴常说:“听过了,听过了。”我说:“听过了也要听。外公说的,听一遍有一遍的道理。”他说:“有的故事,真的好好听.你为什么不讲给邻居小朋友们听呢?”
我想对呀!于是我就把邻居几位要好的小朋友请来。小洋人们坐在地毯上,团团地围着我,我就卷起舌头,用浅近的英语连说带比,把最有趣的几个故事讲给他们听,逗得他们笑得好开心。
想起自己小时候。听外公讲故事,我咯咯咯笑得咧开缺了大门牙的嘴。那副快乐情景。就在眼前。如今,却变成我这个老奶奶,在给小朋友们讲故事了。心里一阵温馨,我觉得自己一点也没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