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贤
2006年初秋,路过通江县城时,县妇联主席米继平对我说:“大山里有一位最美女人,想去看看吗?”
当然想去,我知道她说的“美”另有深意,怎奈当时手边还有重要的事得赶紧做完,只好对她说:“以后吧!”
这“以后”转眼就是九年,但心中却一直记挂着。两个多月前再到通江时,我打电话给米继平:“你当年说的那个……人还在那里吗?”
“咋个不在?难为你还记得她。这样吧,我明天请新任的妇联主席杨梅陪你去看她!”
次日清晨,米继平、杨梅同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有杨梅带路就行了,你就不用去了吧!”我对米继平说。
“不,我可不是陪你,我是要去那里再次清洗一下心灵。”
“米姐说得好,我去看过她一次之后,也感觉到心境澄彻得多了!”杨梅接过米继平的话题。
登车上路,出县城溯宕水前行,临近瓦室镇时,过河上村道公路便一直左曲右折地上行。尽管路面硬化过了,但由于山太高、太陡,十多公里路用了一个小时。
车在路边停了下来,一行人拐上了一条小路。这是山顶上的一片台地,林木葱茏,空气鲜洁。数十米外便望见了一座房舍,两个开间的木架瓦房,下面一层砌着砖,上面一层低矮得多,是竹篾编成泥糊的墙壁,显然是用于堆放粮食和杂物的。住房的左侧是低出一大截的猪圈牛舍,右侧原本还有两间房的,却只剩下了一副空荡荡的木架。阶沿高约两尺,用不规则的条石砌成。阶沿前的院坝还算宽敞,但既未铺石板,也未硬化,仍保留着泥土的本色。大巴山区的这种农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倒是常见的,想不到睽违数十载后,又在这山上重见了。
房屋虽然破旧凋敝,却被绿树掩映着,房前屋后极为整洁干净,院坝边上有几个大石包,石包边的美人蕉正艳丽地开着花。菜地用整齐的竹篱围着,用绿色的尼龙网罩着,就连长着秧苗的水田、开着胡豆花的旱地都十分整洁。这就像一个人,尽管贫寒到了鹑衣百结,但却干干净净、气定神闲,一下子你就会被他的精气神吸引住,而忽略掉了他的衣着。
走进院坝,便看见一位眉目清秀、衣着整洁的中年妇女,她蹲在街沿上,脸上盛开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心中有些纳闷:大巴山的农民最重礼节,见到有客人朝家里走来,必定远远地迎接,怎么……及至她用清脆的嗓音招呼我们:“哎呀,来稀客了,快请来坐!”说毕,像是膝行般拖过两条长板凳,又用右腿先跨进门槛,左腿蜷曲着跨进屋去,提出热水瓶,拿出搪瓷茶缸为我们泡茶。——原来是一位残疾妇女!
近些年我走进过许多大巴山的农家,如此简陋的农舍却还没见过:厨房里两眼柴灶,灶前一条极矮的板凳,一个火塘,一张陈旧的方桌,一个半圆形的石水缸,紧挨灶房便是她的歇房,歇房的后墙上开着一个小小的木条窗户,这种窗户被山民们称为“牛肋巴窗”。一张简易木床,一个极大的装满谷子的圆木桶,一排也是用于装粮食或衣物的木柜,床头的地上重叠着大小不一的两口木箱。木柜和木箱想必是她当年的嫁妆吧,当年定是用鲜红的油漆漆过的,经烟熏火燎、岁月的浸染,如今已变成黑褐色了。
歇房的隔壁也是一间歇房,一张挂着蚊帐的架子床占去了一半的空间,一张窄窄的条桌上铺着报纸,桌上堆码着学生的课本。这间歇房里有一架简易的木梯,楼上想必是儿子的床铺,而这摆着架子床的房间应该是女儿的闺房吧?我猜想。
真个是“家无长物”呵!我努力在室内外搜寻有“时代色彩”的东西,终被我搜寻到了:女儿房间的桌上有一台电风扇,外面的歇房里有一台18吋的电视机,(后来听说那是儿子王仕全获巴中市“十大孝星”的奖品)房梁上吊着的电灯泡,阶沿上摆着一架脱粒机。
“给我们摆谈一下你的生活,好吗?”
“嘿嘿嘿”她低头微笑着,双手绞在一起:“有啥好摆的?人家是在活人,我们这号人是在活命。”
大巴山区的这两个词语只一字之差,但区别却很大。“活人”,是在生活,或者也可以说是在享受生活;而“活命”,则是尽一切努力,仅仅为了能够生存下去。
从问答中和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渐渐地理清了她大半生生活的脉络。
她叫马怀英,1969年8月出生在通江县文胜乡王家坪村。父母亲已有两个儿子了,添了个女儿,自是十分高兴。岂料刚出生三天,婴儿的左腿肚上长出了一个小疮并渐渐红肿。父亲早饭后赶忙去请来村医(其实是本村一个略懂一点中草药的土医生)诊治。村医用草药将婴儿的患处包上,并嘱其三天后方可除去。哪知包上药后,婴儿一直啼哭,到了晚上哭得十分厉害,父母不忍,把绷带打开一看,包药的地方,皮肉烂掉了,筋都露了出来。连忙抱到沙溪区医院去,条件简陋的区医院只做了消毒处理,输了点液,嘱其马上送大医院。彼时,“文化大革命”已轰轰烈烈好几年了,正常的交通早已瘫痪,何况还要筹集路费、医疗费。当时大巴山农村的人民公社,一个劳动日(十个工分)的价值只有8分到两三角钱,何况要到年终才由生产大队结算。结算时,劳动力多的家庭,还能分到几十元现金,劳动力少的人家,往往还要倒补。马怀英这样的家庭,无疑是倒补户了。钱,到哪里去找钱呢?便只好拖延着。马怀英成长着,“七坐八爬九生牙”,一切都如所有的婴儿一样正常,唯有左腿正常不了,长成了一个<形。到了可以走路的时候,能够直立的右腿便只能“屈就”,蹲下来走,这种走姿一直延续到现在。
马怀英的父母亲不是没有想到过找那位村医,但找他有什么用呢?赔偿医药费?那时候农村的人都穷啊,根本拿不出来。何况那人出身富农,用他们的话说“占阶级”,传开了,村医必定会背上“阶级报复”的罪名,挨批斗甚至被判刑,于是也就隐忍了。
到了五六岁,同龄的孩子们都上学去了,马怀英羡慕啊,但却自惭。照她的话说,是“不好意思”,于是便自我放逐了,放逐到了家里的灶房和坡上,帮着家里打猪草,割牛草,捡柴。十一二岁便单腿依着灶台煮饭、煮猪食……据她当年的邻居说,“这女子懂事得很、勤快得很,做事利索,爬树也行,好多儿娃子都赶不上她,除了挑水、下水田,其它啥都得行。”
就这样,马怀英一天天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清秀的大姑娘,而且既懂事又明理。只可惜啊,身有残疾。
20岁那年,有人来提亲了,男方是瓦室乡钟佛村的王国义,比马怀英大了整整二十岁。王家是1960年大饥荒时从人多地少的渠县逃荒来的。1991年马怀英便从50多里外的文胜乡嫁到钟佛村了。
中国农村自从1983年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逐年地,农民的温饱基本解决了。但普遍问题是缺钱。农民缺钱的原因,一是农副产品不值钱,二是税费负担重,从八十年代末开始,逐年加重。
王国义吃苦耐劳,马怀英也从没闲着,1993年儿子出生,不久便寄放到娘家。两夫妇没日没夜地勤扒苦做,种粮、种菜、喂猪、喂牛、养鸡,一心想用勤劳的双手开创出美好的未来,美好的未来却如海外仙山。结婚几年了,连猪圈也修不起。猪,只能拴着喂。卖猪、卖粮、卖鸡、卖蛋的钱哪里去了——交了税费。大巴山农村,税费最高的几年达到了人平四五百元!这个在田地里刨生活的家庭,除了吃穿,每年的全部收入也就这么多钱了。总还得买点盐、买点肥皂、牙膏吧?
而这个最贫困的家庭,却从来没拖欠过税费。“自古都说的喃,‘孝敬父母不怕天,完了皇粮不怕官。皇粮国税哪敢不交呢?再穷也要设法交了心里才安生。”马怀英这样对我说。到了四口之家的时候,为了交得清税费,马怀英放弃了一份承包的田地。
增加收入,外出务工是农村青壮年的唯一选择。王国义正当壮年,但他却迟迟未动——不忍把残疾妻子独自抛在家里。直到1995年,怀上女儿王艳了,乡上的计生干部上山来催收超生款(几大千呵!)这才不得不借了一小笔高利贷做路费,跟熟人一道去上海务工。
王国义这个瘦瘦的、忠厚老实内心刚硬的汉子只想多展劲、多挣钱。无一技之长的农民工又能够挣多少钱呢?于是便尽量节俭,从嘴里省钱——每天只吃一顿饭。干体力活,经常饥饿着,这是在拼命!不多久,身体便虚弱了,时常咳嗽。哪舍得把血汗钱交给医院呢?咳得厉害了,便到药店里买一点感冒药、止咳药。在上海务工一年多,找不到活干了,只得拖着病弱的身子回家。
打工一年多,所挣的钱除了来回的路费和饭钱,全部寄回家了。那时候的工钱,每月几百元,至多一千多,对于这样一个家底太薄的家庭,不过杯水车薪。
马怀英家共有三亩田,几分地。让我们来看看她每天的必须做完的事:
早上六点起床,先把牛牵到有草的坡上拴着。
回家煮猪食、喂猪、喂鸡,做饭,打扫屋子、院坝。
早饭后上坡做活路(什么季节都有做不完的活路)。
隔段时间到距家一里多的龙架山打柴、拖柴(无法背,只能拖)回家。
缸里没水了,既不能挑,又不能提,只能用面盆到几十米外的水井里端水。
田地里的活路做到下午五点左右,便开始割牛草、打猪草。回到家天已黑了,基本上每天吃两顿饭,上午九点吃早饭,晚上回家热剩饭。吃完饭,收拾完锅灶便开始宰猪草、煮猪食,洗浆补缀……往往深夜11点才能上床歇息。
丈夫回家了,分担了耕田耙地、栽秧打谷和砍柴、挑水的重活。马怀英还是轻松不了,喂猪、喂牛、做家务,带儿女。儿子到村小读书了,每天中午要到学校给儿子送午饭。她家离村小的路,正常人只需15分钟便可走拢,而她,却要走半小时,来回就得一小时。
儿子王仕全读书时要交学杂费和书籍费的,但家里交不起。学校倒还宽容,不交学费也让读,但没有学籍、没有课本。只好向高一年级的同学借上学年的旧课本。这种学生谓之旁听生。王仕全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一直都是旁听生。后来,妹妹王艳也读书了,一年级到二年级也是旁听生。
王国义打工回来后,总算把家里的猪、牛圈修起了,没钱买瓦,便在房顶上铺一层塑料薄膜,再在上面盖一层麦草。此时的他已深感体力不支了,回家后硬撑了一年多便无法再耕田犁地做重活,又过了几个月,竟至卧床不起了。
1999年,国家八部委联合出文,停止了农村的“三提八统”,此后,又先后取消了特产税、农业税。至此,中国农民算是彻底“减负”了。马怀英家的日子应该比以前好过了。但此消彼长,家庭开支却又大了许多:儿女都在镇上的学校里读书,要交学杂费、课本费、住宿费、蒸饭费等等费用;卧床的丈夫不能断药,生活仍是拮据。
卧床后的王国义咳、喘、咯血。咯血时尽量遮掩着——怕妻儿担心啊!终是被妻儿发现了。当然要想方设法治。怎么治呢?到镇医院开止咳药、找村医开中药。并不是没想到这么重的病应该到县、市医院彻底诊治,钱,哪有钱呢?连到镇医院开药、找村医诊治有时也会欠费。但欠到一百元时,宁愿停药,也不再欠。
“王国义说的,我也是那么想的,哪能久欠人家的呢?”把欠款还清后又才继续医治。
王国义卧床后,一家人的生计便全部落到了马怀英的肩上。
由于腿脚不便,她以前是很少上街赶场的。而现在,每逢当场天都得上街了。儿女在镇上读书,要给他们送米送咸菜,家里的日用品,尤其是丈夫的药,都得靠她到街上去卖鸡卖蛋换钱取回来。马怀英的家在山顶上,而要上街,必须从山顶下到河谷,一路上要经过王家塆、闫家坎、唐家坝、箭坝,在闫家河乘渡船过河,土地坎码头上岸后经大塆里、拱桥河上公路,还得走4公里公路才能到街上。
那时候还未修村道公路(村道路通车距今也才三年),只有步行。
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路,乱石磷峋,荒草丛生,除了偶尔的过渡带外,全是六七十度的陡坡。这些陡坡的石梯不知被多少代人的双脚磨得倾斜、残损了,有个叫观音岩的地方,竟是在石壁上凿出的一个个仅能容足的梯窝。腿脚灵便的人在这条路上走,下行一个半小时,上行两小时。马怀英呢,下行两小时,上行三小时。真不敢相信,这个在平地上如膝行般的女人,怎么能够在这样的山路上走。
但她确确实实地在这条山路上走过多年,而且现在还在走。我问她,村道公路都通车好几年了,怎么还走路?她说:“车费贵哩,下山15元,上山20元。春节前后下山20元,上山25元。我下山走路,上山才坐车。”
在丈夫卧床的四年里,一、四、七是马怀英上街赶场的铁定日子。在这些日子里,马怀英必定在这条山路上颠踬。山里人赶场,都是背一个背篼,下山背要卖的东西,上山背买回家的东西。马怀英无法背背篼,平地也无法背!她使一个大大的布袋。上山或背或挎,下山,便只有挂在胸前——护着要卖的鸡蛋以免磕碰!
风,倒也罢了,太阳晒,也无所谓,唯有下雨天和大雪天为难,上山下山,有时候要手脚并用、无法打伞。这也难不倒马怀英,一块塑料布顶在头上、系在身上,照样走。
朔风中,烈日下,雨里,雪里,这么多日子,你竟走过来了。
你是怎么走过来的啊,马怀英!
中药是须要煎熬的,马怀英在熬中药时,望着久病的丈夫,想着年纪尚幼的儿女,她那颗质朴的心也在药水中煎熬着。
夏季来了,浸在罐子里面的中药和过滤出的药水都极易变质。马怀英便把中药放进石磨里反复地磨,然后用筛子筛、箩子箩,再用开水兑上药粉给王国义喂。
妻子的爱和辛劳并未能挽留住丈夫的生命,卧床4年的王国义2012年6月撒手人寰。
悲伤欲绝的马怀英并未倒下,她依然顽强地与命运抗争。没有眼泪,没有哀叹,从不向人诉苦,也从未企求过别人的怜悯和施舍,默默地承受着她人生的苦难,而且——满脸阳光。
生活如此艰辛,人,却还如此要强。
王国义去世之前,儿女都到镇上读书去了,星期五下午放假回家后,两兄妹总是尽可能地多为家里做事,减轻些母亲的负担。大多数日子里,马怀英一人在家。家务自不必说了,喂猪喂牛也不必说了,田地里的所有活路都一人包干。种苞谷洋芋、收谷割麦、育秧扯秧,唯栽秧不行——无法下水田。于是便趴在田坎上,把手能伸及的四周先栽上,等儿子回家时再补栽。
“我们山上,收水、栽秧的时间为一个多月,在我的印象中,那段时间,母亲的衣裤都是湿的。”王仕全对我说。
像马怀英这样纯粹的农民,除了在田地里刨食,又到哪里去讨生活呢?
自己都如此艰难,还记挂着和自己同样艰难的人。下面院子里一户人家,儿子、媳妇外出打工,家中唯余一七十岁的孤老。有时候,老人上坡做农活,马怀英便去他家帮着煮饭喂猪。种洋芋的季节,到缺劳力的人家去帮着丢洋芋种……
马怀英只有这点帮助人的能力了,她把仅有的这点能力全部用了出来。
在成都,我找到了她高中刚毕业便出来打工的儿子王仕全,王仕全给我补充了一些家里的情况:
“你看见的那个架子床是妈妈的陪嫁。妹妹长大了些的时候,爸妈就让妹睡那张床了。他们就在靠厨房的那间屋搭了个简易的木架架床,床上垫谷草,谷草上面铺一床毯子。”
“地震前,房子的下半部分是用乱石堆码的,下雨天到处漏水,冬天山上冷,晚上全家人都在灶屋里烤火。有天晚上下雨,烟囱垮了,把锅都砸烂了,差点砸到人。”
“‘5·12地震后,县妇联米姨(米继平)和县上的干部来看了,帮我们把房子加固,房子下半截的砖就是那年换的。”
“妈妈怀我的时候,没肉吃,爸爸就在田里捉青蛙给妈妈吃,听邻居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哭叫声都像青蛙叫。”
“怀妹妹的时候,妈一个人在家,顾不上做菜,顿顿盐菜、辣豆瓣下饭,妹妹生下来后,几天都睁不开眼睛。”
“别人家的院坝都铺着石板或是用水泥硬化过,你们家的土院坝怎么碾场、怎么晒粮食呢?”我问他。
“到碾场或晒粮食的时候,就在院坝里铺一层塑料薄膜。”
“我佩服我妈妈的坚强,她这一生中只哭过两次,一次是我病重得不到医治,一次是爸爸去世。她也有流泪的时候,但都是背着人,见到有人了,马上把泪水擦干。”王仕全特意说。
在马怀英漫长的苦难中,我们的政府和她周围的人竟全然漠视、从未施以援手吗?有过,正是由于这“有过”,使我寒冷的心感觉到了一丝温暖,对这个薄情的世界不至完全绝望。
县妇联主任米继平最先“发现”了马怀英,马怀英的坚强和骨气使她佩服。所以九年前建议我去看她。自那以后,她便一直关注着马怀英。除了帮马怀英家加固了住房,7年前,见马怀英用面盆从水井里端水,于是又带人给她家里安装了个吸水泵,水管从水井接到了厨房,电闸合上,水便流进了水缸,从此结束了马怀英端水的历史。
4年前,县武装部和镇武装部的两位同志到山上来,看见马怀英母子正在收割水稻、捆把子。“连脱粒机也没有啊,还要碾场!”县武装部的干部叹息着,回去后,几个人凑钱给马怀英买了台脱粒机。
王国义去上海打工前,镇计生办的干部几次到马怀英家收超生费,后来,见她实在拿不出钱,也就不收了,并且还想办法给她办了准生证。
王仕全读中学时,每到周末都有两三个同学跟他上山,帮他们家栽秧、打谷、背粪、种洋芋。高中毕业时,5个城里的同学跟他一道去帮他家干活。
近几年,镇民政办把马怀英家的种子、农药钱全免了。“我不信给马怀英这样的残疾人提供点种子、农药,哪个还会有意见!”民政办谢主任对我说。
王仕全读初中二年级时,患急性胃溃疡,吐血、吃不下东西。马怀英心急如焚地赶到镇医院,医院让她赶快去筹钱,交了钱才输血、用药。药房里满柜的药品,儿子用不成;血库里有血,却输不到失血的儿子身体里去。抱着重病的儿子,马怀英平生第一次嚎啕大哭。为了生命垂危的儿子,马怀英第一次要去求人了。“只有政府能救我儿的命了!”马怀英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邻座的人见这个残疾妇女一路上掉眼泪,便问她出了什么事。马怀英把儿子病重、拿不出钱来医治,要到县城找政府的事向他讲了。她遇见一位好人了,这位好人一路安慰着她,到车站后又招了出租车把她送到了县政府。
接待马怀英的干部听了她的诉说后,当即给镇政府负责人打了电话,叫医院马上给王仕全输血用药,医疗费全免。打完电话,已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他又去给马怀英端了盒饭,看着她吃完后,把她送到车站,送上回瓦室镇的汽车……
在这个信仰缺失、道德倾颓的时代,在这个个人利益高于一切、功名利禄衡量一切的时代,还有人站出来,为一个孤苦无助的残疾妇女站出来,为她说话,替她担当,他们的行为证明了炎黄子孙薪火相传的仁义、悲悯尽管蒙尘,但依然还在。尽管少了,但毕竟还有。
马怀英并不是英雄模范人物,更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感人事迹,当人们都声称在为理想奋斗的时候,她只是在为“活命”而拼命。不诉苦,不叹息,没有哀告,更不会乞怜。她活得那么坦荡,活得那么有骨气。她不识字,不认识“尊严”两个字,但她却用自己的行为向我们诠释了尊严并为我们做出了一个穷人维护尊严的标本!
说什么名媛贵妇,夸什么绝代芳华,置换到我大巴山马怀英的位置,谁能,谁能像她那样活着?
从始终平静并不时露出微笑的马怀英的脸上,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美——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美。
我明白了米继平和杨梅说的“清洗心灵”和“上来一次,心境便澄彻得多了”的话:在各种欲望切割着人们心灵的当下,在各种诱惑浸蚀着人们灵魂的当下,马怀英是一池清水。这清水照得见我们的苟且与虚妄,使我们不得不对自己的生命和生活重新审视。
审视和思索之后,我们的生活态度当会有所改变,或者,至少比先前好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