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房

2016-09-18 23:24辛茜
四川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顿珠塔尔寺田野

辛茜

如果不是因为一次美丽的邂逅,我不会知道静房,如果不是静房寺,我也不会知道香巴,不会知道离塔尔寺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如此安宁的小村子。

静房在湟水中游,村子里有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小路。秋天,小路两旁的白杨树,披上了骄黄的颜色,树的两边是平坦的田野,田野的尽头是山,山上依旧是田野,是金黄、淡黄交织的田野。风慢慢一吹,杨树的叶子就在轻轻地抖动间,把山下庄户人家错落有致的院落,山坡上黄绿相间的庄稼地紧紧揽在了怀里。

紧挨着静房寺的山岩上有八个天然的石洞,极为僻静,是僧人慕名前来闭关修行的清静之地。其中一个石洞,是宗喀巴的老师曲吉顿珠仁钦长年清修的地方。

很多年前,曲吉顿珠仁钦预言,这里要诞生一位伟大的活佛。一天,宗喀巴的家中丢失了牛,母亲循迹而去,一直走到鲁沙尔镇大金瓦寺前,才找到那头牛。怀孕的母亲,受了劳累,便在寺前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个孩子,即是现今名扬四方的黄教创始人宗喀巴活佛。而母亲流下的胎血在大金瓦寺前长成了一棵吉祥多姿的菩提树。后来,这个地方,成了纪念宗喀巴大师诞生之地的塔尔寺。

藏传佛教创始人宗喀巴,在塔尔寺被抚养到3岁,之后随母亲回到离塔尔寺9公里处的静房,与老师曲吉顿珠仁钦一起在这个石洞里闭关修行4年。这期间的一年,宗喀巴在静房洞中修行时,石洞突然坍塌,法力无边的老师曲吉顿珠仁钦,用双手支撑住了石洞,使宗喀巴安然无恙。洞顶留下的两个深深的手印,至今清晰可辨。7岁时,宗喀巴被送到青海化隆查甫乡夏琼寺,从师该寺高僧端智仁钦,受沙弥戒,取法名罗桑扎巴贝,意为”善慧”。

许是前生注定的因缘,引我到了这样一个小村庄。村庄不但有个好听的名字,还是宗喀巴大师的老师曲吉顿珠仁钦曾经闭关修行的地方。而且正因为这个缘故,有了一座极为安详、宁静的藏传佛教寺院。

吃过中饭的农人,正毫无顾忌地躺在自家的地里晒太阳。伸展四肢,懒懒的样子,实在让人羡慕。一位壮实的汉子,可能是赶着回去吃晌午饭吧,光着脊梁头也不抬地在地里忙乎。还有一对忠厚的夫妇,肩靠肩地站在田埂上,善意地笑着,目送我,从他们家晾晒的油菜籽里穿过,走上去静房寺的路。

半山腰上的静房寺,依山势而建,与山合而为一,自然庄重,清静幽雅。站在寺前洁净的平台上,尽可以远望秋日阳光下,徐徐展开的村庄,村庄端庄怡人的景致。那黄绿交织的色彩,山坡上收割后的土地,真像是莫奈富有生命气息、如梦如烟的一幅幅油画。山下,田麦里竖有一座白塔,相传是十世班禅大师曾经夜宿过的地方。白塔周围,晶莹闪烁的是浅浅的河水,河水里是青青的石子,河水的近旁是黑色的沙棘树,刺林的间歇里是尚未完全变黄的草地。草地上,有两只白色的乳牛,正不慌不忙地啃着青草。再往上,又是阡陌纵横、黄绿参差的田野。而这片田野之上,是让我激动不已,很久没有认真注视过的,已经收割成捆的油菜和麦垛。

杏黄色的树叶挂在树梢上,红红的叶子比花丛中的玫瑰鲜艳。农人忙于收割、打场,开过花的小河边草木馨香。

人心随着环境的变化起伏。但是,只要把身子归入到大自然里,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弯弯曲曲,就不会别别扭扭,总像奔涌的一条大河,宽阔而明亮。即使是一个小小的村庄,一个长着单瓣闫穗梅的小小院落。静谧的、温暖的,透着麦秆清香、牲口味道的气息,会让你如置身天堂般安宁。

夏天林木蓊郁青翠,黄花耀眼,麦浪翻滚,可以想见静房的光景有多么迷人。我这样一边想象着,却又似乎觉得,静房的秋天还是最让我心动。

领我来到石洞的是香巴喇嘛,来自四川阿坝的香巴,28岁。眉清目秀,身材瘦削,修长柔美的手指,让他的双手宛如纯洁的兰花一般细腻、灵动。香巴在此闭关修行一年有余,今年冬天就到日子了。余后的一生,香巴将在塔尔寺度过,有一位兄长早已提前在寺中等候。找到他时,香巴正在准备自己的中饭,只是把几片青菜叶子和几块土豆放进清水里煮,不放油,不用什么佐料。

从洞中回来,与香巴在榻上相对而坐,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用一双肃静的手翻动经文,吟诵出声。香巴的汉语不十分流利,但足够让我们彼此交流。香巴修行的地方,同样是一个天然的石洞。除了睡觉的床榻,其余地方,一边供着佛龛、点着油灯,一边置放着厚厚的经文。虽然简陋,却不见灰尘。洞内清凉、宁静,隔开了世间烦扰,而如此优美、庄重的仪式,每天就在这简陋的石洞里进行,有着给生者和逝者带来吉祥好运的意义。我的直觉告诉我,香巴是一个干净、体面、纯粹的修行者。香巴是家中的长子,很小时,由父母把他送进寺院,出家是香巴自愿的,他从小具备佛性,拥有了这份慧心。

油灯的微光温柔地照在香巴的脸上,香巴说,点灯是为了让自己的眼睛更加明亮,看清楚前面的路。修行是为了让人脱离凡尘的苦恼,过上幸福的生活,求得来世的尊严。可是,一个人独自在山上闭关修行,年轻的香巴不觉得寂寞吗?即使胸中装着无量的佛,即使心里怀着普度众生的信念。但是,28岁的香巴,并不觉得苦,相反,却异常地恬静与满足。平时,除了每日按时诵经打坐,香巴还学习英语和汉语。他拿出小桌下英、汉、藏对照的课本,一字一句念给我听,形容和神情无比天真可爱。

人生的境界,究竟在什么样的状态下能够得到证悟呢。

我幻想着,渴望着,但更多的时候,却又难以言说,觉得以往向善的内心,虽然是平和、稳定的,但同时,又是多么的困惑、不安。香巴的天然神态以及纯洁得体的举止,在这一刻,实在是令我倾心啊。他的轻言细语,他的对宗教平静而虔诚的心,这会儿,竟像是佛龛上燃烧着的香烛所吐露的芳香一样,化作阵阵清风拂去了我心上的雾霭,任思绪飘向远方。这种感觉,似乎是第一次,却又像是冥冥之中有过的。不过实在是让我一向沉重哀怨的心,变得轻松些了。而同时,那些人世间的种种诱惑和烦恼也随之烟消云散……

黄昏渐近,心如止水的年轻僧人香巴,送我走下陡峭的石阶,他双手合十,淡淡地微笑着,与我道别。

寺院的门外,是一行缓缓的坡地,靠近山岩的地方,挂着一溜彩色的经幡。右边挨着山的地方,粉色、白色的野菊一直腼腆地开放着,仿佛是为了迎送往来朝觐的僧人和仰慕者,又像是正带领人们走向通向幸福光明的路。

这让原本就迷人的村庄,显得更加清秀、明丽、脱俗。

几乎是一寸一寸,慢慢地走着。阳光下,这条小路上散发着的潮湿的泥土的馥郁,更加浓香,心也变得像天空一般纯净澄明。感恩的情绪、自然的甜美、人类的爱意,一起袭上心头,周身滚动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难以自禁的感情,就连孤独无依的身体,也仿佛有人分担了一样。静房啊,我是多么欢喜眼前这条蜿蜒的小路啊。就像心里深藏着依恋的爱人,有着清泉一般的水。想象着此时,如果能与心爱的人,一起走在这样的小路上,一起走出迷茫,走向星空,去顿悟人世间最亲切最纯真的情义,该是一件多好的事。所以,真希望,能够就这样,在这条开满菊花的小路上,永远地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了却了来静房的心愿,但我对这小小的村庄,仍然充满留恋。

在收获的麦田里,坐一会吧!

天色变成了深蓝。日光洒在脸上的感觉,不知有多么舒服。与其一味成为白色污染世界的居民,不如死后变成一只鸟,或者一棵河边的小草吧。随心所欲地在田野里飞翔、在蓝天下摇曳。头枕在麦垛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空,已经不再年轻的我,生出这样的想法一点也不过分吧。

就这样,一直沉默地坐着,在麦田里坐着,什么也不想地幻想着,直到对面的山上,抹上了一层秋天的红晕。

童年时,在地里偷吃,和小伙伴提着篮子一起拾麦穗的情景,就在眼前。为什么往事总比眼前的事更加真切,为什么想起幼年的生活,总会觉得无比温馨,又有些伤感呢。那时候,没有这么多好吃的,也没有这么方便的条件,口袋里经常拿不出一分钱,可又总是让人那么怀念。丰厚的物质享受和现代化,不能填补内心的空虚,也不可能成为灵魂最终的皈依。

静房寺和香巴,土地和田野。暗色中映现的村庄寂静无声,夜色苍茫,星星闪现。悲善之心、宽容之怀,寻求当世净土的渴望,让我记住了,人的精神气象和内心的爱。

再来的日子还会有吗?西天残留着一抹渐渐淡去的霞光,终于退去。也许,这就是秋天的忧伤吧!夜幕降临时,我的心里涌起了无可名状的哀愁。这样清淡的地方、明媚的地方、不朽的地方,还能够维持多久呢。

我嗅到了夜晚中的花香,花朵依然开放,承受着天地的恩赐。泥土依旧坦荡,开阔得能容下万千丘壑。而远方推心置腹的朋友,就在眼前。

虔心祈愿,再来的时候,静房一如现在这般安宁,这般富足,吉祥如白莲花,质朴如青青的草。从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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