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培
很多年之后,我来到重庆。中国让我有点看呆的城市不多,重庆算一座。这著名的山城让我看了发呆,不是一般呆了,确实有点呆。嘉陵江和长江汇流,在一个旧时陡直的悬崖峡谷。能够听得出激流冲击出峡口的声音,那声音好似长夜尽头的黎明,但又不是曙光,甚至是曙光的背悖。好似十二时辰中的“丑”时惊骇的尾巴,快要过渡到“寅”字。到重庆,人的心智要稳固,耳朵要分外灵光,所谓“洗耳恭听”。不远的深山里有一尊卧佛,睡着醒了的样子,一只手撑着耳朵,撑住底下凝神着什么的模样:一座呼啸而去、非常安静的城市,白天充满了各种晃动,各种离奇喧嚣,却有着一份本质上的淡定恬怡,甚至物我两忘。闹得不行,街头巷尾吵翻了天,他自己却二郎腿翘翘,一根烟、一盏茶摆开了,“坐看云起时”。事实是,辛弃疾的名句霎时闪烁在山城烟熏火燎的夜景上空,无论如何,应是重庆古往今来的最佳广告(而且现在时的):“……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世间罕有比重庆更为沉静的城市了。是男人一夜未归,或者说,男人在外面做了坏事,此刻正在里屋酣然沉睡着的那种沉静。重庆不光对人的听觉、目力有要求,对鼻子和下巴也有要求,它的顺流而下的各种美食,它的端庄诙谐,它那街道的反复无常诡计多端,这一切,在地理和地形,在从江北到南岸,千厮门到沙坪坝的马路中间,上上下下不知会有多少种类的重复迂回。我刚才说到下巴,其实是想说嘴巴,也就是人的味觉和味蕾。这地方考验一个人初来乍到,把古代中国类似“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类的格言摆到重庆曝晒,是再好不过的了。极端性情的城市,反倒看上去隐而不发、稳如磐石,就像一个人板着脸,来回走动,末了发觉他却是文雅之士。重庆一点也不文雅,却是此公最文雅处。一种原始、山里人守规矩式的文雅。他独自揣着一套早已风化了的文雅观念,在江湖上出没。这是一座传奇的城市,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一点也不知道,根本不理会底细人物这一套。他独玩他自己的,好像《水浒》里凡写到“那厮”的段落。一个翻盘重来的城市。一个双重失落的世界。白天,我走过闻名遐迩的朝天门码头,周围山城在我耳朵边耳膜上晃动,轰隆隆巨响,我听到了什么?江水、大楼、天空、人群?长江从青藏高原的一端发轫,进入重庆地界有点兴奋和莫名的跳跃躁动,好像一名拾荒者,幕天席地游荡久了,忽然见前方有人间烟火。长江到了重庆,如《封神榜》翻到了少年哪吒一页,整个城市都有点晃,左右颤动。大概是中午前坐长江缆车的缘故罢。重庆话太急,尾音和下声音太多,我是没耐心听懂的。好像江面的许多漩涡,忽地跑到了方言语音中。重庆人大智若愚。重庆人对于快和慢一定有异常的反应。重庆这地方,理应出音乐家的。跟街上的重庆人说话,他们的眼神都在跟你吵架。
这是一座恋爱之城,而我却来晚了。各种残忍无常粗暴,无所不用其极。适宜于青年男女恋爱,双双促膝于桂园、报恩寺、玛瑙溪,但我却来晚了。一座缠绵悱恻的城市,给人的感觉,却似乎很没心没肺、出尔反尔,极尽捉摸不定之能事。青春和性感的城市。入夜,从沿江马路往大江对岸看,霓虹闪烁的林立大厦,一幢幢好像都抹了口红。各种橙色紫色黑色,还有蓝色的口红;再思量,有人往背叛上狠狠地抹了点口红!
所谓恋爱,其实也就是想像力。当代的诗人,怪不得柏桦是重庆人,他的作品秉承了这座城市的少年气质:“燕子南来北往/证明我们苦难的爱情。”可谓一锤定音!一座徘徊之城,无端地感伤和追怀,表面上很决断。已经决断了,末了就反悔了。
“天坑、地缝一日游”。我想,地球上多数国家地区,不定会有这一旅游项目吧?对头,重庆有。嘉陵江、长江,一清一浊,一绿一黄,在朝天门码头十米开外的开阔水口汇合,“秋千嫞困解罗衣,画梁双燕归。”(冯延已《醉桃源》),看上去鸦雀无声,并且天作之合,金枝玉叶似的,从古到今,天天如此,也不晓得哪个更温馨,哪个更蛮横、更野?“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双双携手东去。
我从朝天门码头台阶的底端往上走,再次地洗了洗耳朵。每个重庆人都告诉我:不要下水,这里的江水冷!我偏到水边试了试:不冷。约摸比我们长三角扬子江段的水温低3—4度。
还行。重庆话讲:要得。
如果你觉得好玩。恭喜你答对了。
各种电视娱乐选拔秀,好像露天展示在山城的上下两岸。重庆全城都在一个火树银花、四处透明的电视演播室的辉煌空间。无论你做什么,你都成了观众,自行进入了观众、导演、演员的序列。你都通过直播,被外界看到了。你接受了“火爆”一词,你是歌乐山的儿女。这是名符其实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想想,也对,二战时期,这里就已经是座不夜城了。是啊,“那里的人民纯朴、悠闲、快活。知道如何大笑和享受生活。战火纷飞的山冈,曾经是一片宁静的乡野。”这是谁的中国行文字?毛姆?莫里循?还是随后赶来的司徒雷登?
空中有一座城,
悬浮的几乎看不见的城,
它那朦胧的轮廓
在澄明的月夜里构成的
多重晶面
如同纸张上的水印图案。
这座城如此遥远,
使人苦恼于它荒谬的存在。
这是一座城还是一艘船?
……
——莱奥波多·卢贡内斯(阿根廷)
很多年以后,我走到重庆。中国让我有点看呆的城市不多,重庆算一座。
约翰·斯坦贝克的一本书
我每年都要读一遍约翰·斯坦贝克的一本书。他的书在那么多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行列,已经成为冷门书了。我相信此一现象不光中国,在欧洲,在作者的故乡美国本土亦如此。只因他是少数20世界有一个坚强面貌、清晰理智的作家。他像普通质朴的农夫一样写作,他不待见现代派技巧。他投入生活一如专业的游泳运动员远远望见辽阔的大海。而我每年必重读的他的一部著作也不是小说,是他的游记散文《俄国纪行》。这本书的中译本封四有两行文字,颇能概括此文要传达的意思:
《俄国纪行》是著名作家约翰·斯坦贝克与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40天苏联之行(1947年7月至9月)的记录。这是一次巨人之间的伟大合作。斯坦贝克和卡帕的足迹从莫斯科到斯大林格勒,从乌克兰田园到格鲁吉亚海滨。斯坦贝克充满热情、同情而又幽默生动的文字,与卡帕卓越的摄影写实珠联璧合,真实展现了苏联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
“《俄国纪行》是斯坦贝克经典作品中一本很重要的著作,其重要性尚未为世人完全认知……斯坦贝克细心安排的短文,一如卡帕的照片,所摹写的是他自己对一个被战争夷平、宣传充斥、否定言论自由、深信计划式反应真实不虚的国家与人民的情绪反应。”
曾记得作曲家谭盾在十六、七年前说过:“二十一世纪将是东西方两种文明相碰撞的世纪……”事实上,20世纪百年亦同样,这对一个中国人而言体会不言而喻,对于一名法国人,一名爱尔兰人也许并没有那么明显。谭盾的意思是,到了今天,连从前那么些遥远国度的法、英、德、美国人,恐怕也不能置身事外了。我同意这种看法。所不同的是,我强调自身在这一全球性趋势背景里的中国读者的身份。斯坦贝克的《俄国纪行》一书,正是在非常尖锐、又非常锐不可挡的一个页面上,触动了我身上这一复杂而又无奈的人文情愫。
在二次大战期间,中、美、法、俄、英曾经并肩战斗过,曾经是同盟国成员,不久之后,“铁幕”落下,世界范围之冷战如火如荼展开。按照苏娜·席林洛说法:“……美国的坚定盟友苏联,业已成为危险的存在,成为一个罕为世人理解的敌人。”而当年的中国,选择了和这名“危险的敌人”继续结盟。直到1960年代结束“苏联老大哥”在中国经济文化政治生活各方面的地位。前苏联,或者俄国,在过去一百多年,几乎可以说从中国的清朝开始,就一直深深地影响左右了中国国民的生活和国家模式。当我翻开斯坦贝克这本访俄的游记时,我几乎觉得《愤怒的葡萄》作者彪悍的身躯某种程度上也曾、或者说已经踏上了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北京城、东北和黑龙江。他书中不少前苏联场景我竟感觉眼熟。机场、官员、莫斯科街头或基辅的乡村,怎么读来像我国的天津、河北、河南?原因说来简单,跟前苏联的俄国人民一样,我们中国一度也是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形态,并且迄今仍旧在号召学习马克思列宁理论。如果说,一名平常不免以托尔斯泰、契诃夫为榜样的俄国读者,读到斯坦贝克这本书,会惊出一身冷汗,那么,我很愿意和他交流:我读时也一直在流汗!《俄国纪行》这本书是悄悄被翻译进来的,在中国还没有多少读者。如此奇妙的旅行,堪称典型20世纪的旅行,因为一名俄国人和中国人从中读到的,将会比较一名美国人、德国人获取的印象和教益,要多得多!个中原因,大概,只有天晓得!
其他的旅行文学,有各种目标和准星。猎奇、远方、风景、异国情调,甚至私人性质的自我痊愈。只有本书的目的地,是一个充满血腥和暴力废墟、各种误解、毁灭和虚空的一个世纪,也即:本书开篇作者出发的1947年7月。他是去重新以一名资深文学人和新闻记者的眼光冷静打量人人自危的20世纪。他和罗伯特·卡帕无意中出发去往地球上绝无仅有的一个黑暗世纪。而这本书,就是此次充满惊奇的旅行留下来的证据,一部旅行日志,一个人性光辉的明证。我从没有在别的旅行类著作中获得这么多令人感奋的教益和信息量。斯坦贝克的《俄国纪事》,堪称20世纪的《格列弗游记》,是20世纪版的大人国和小人国故事。全书多数篇幅亦有着相同吨量的惊奇比例,丝毫不逊于他的英国先辈。夸张点说,自有各国文明以来,人类必须在某几部文学书籍面前猛醒!事实上,人类文明在某几个历史决定性的阶段,也确实这么做了。我说是艾略特的长诗:《荒原》。是中国的《三国演义》。是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是《哈姆莱特》、《迷惘》、《铁皮鼓》、《神曲》和《包法利夫人》!今天,这一光辉的书单理应加上《俄国纪行》。这书,这趟令人捧腹的旅行背面有一个洁白的天使慢慢地自天空莅临。
首先,我作为中国读者,郑重向《俄国纪行》的作者致敬。我想说:斯坦贝克先生,你的游记让我重温了在你之前以及同时代的两个人物:写《中国问题》的哲学家罗素(诺贝尔奖同行),和1938创作出杰作《战地纪行》的诗人奥登先生!
其次,作为普通无国籍的文学读者,我明白旅行是过去一千年来人类精神的新宠。古代,当特洛伊城被攻破,那些在海上漂泊数十年的勇士们,已经开启了现代旅行之先声。在中国,东汉以来的佛学西渐,促使了越来越多的心灵自在者步出家门、国门。然而,作为文学样式的旅行日志,在我国,却是很晚甚至隋唐时才有的。我们是读非常多的书籍的一代人,在读斯坦贝克的这部游记之前,我的榜样,我的目光仅限于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或者清代姚莹的《康輶纪行》。这两部旅行书,分别分东西方两个界面,限定了我的眼球。我明白了一个思想者的旅行,是如何让人类在大地上前行的足印,看起来不仅仅是有人,还有人的思想存在闪烁。诚如作者自己在悼念他俄国之行的同伴,摄影师卡帕(1954年,越南战场,触雷身亡)所言:“……请看他如何以一条长路的茕茕一人,捕捉漫漫(长夜)无尽——”
一个人如何运用一个睿智的头脑而不被任何陌生的环境左右,本书堪称人类已有经历的小小而出色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