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泽
怜之爱之李香兰
徐振泽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凄怆,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
这是许多人耳熟能详的歌曲《夜来香》的歌词。作曲家黎锦光为其谱曲时,在优美舒缓的慢伦巴主旋中,巧妙地揉入了中国民间小调,使曲调既有西方美声歌曲响遏行云的穿透,又展现了中国民歌曼妙的燕语莺声,自问世以来一直深受人们喜爱。继李香兰首唱后,周璇、胡蝶、阮玲玉、邓丽君、蔡琴、小野丽莎等都有翻唱,甚至还出现了费玉清的男版《夜来香》,这首歌从上海唱到日本和东南亚,从上世纪四十年代一直唱到今天,已翻唱了八十多个版本。
不过鲜为人知的是,抗战胜利之初,这首歌曾被认定为日本军国主义对华“文化侵略”的“汉奸歌曲”,遭到禁唱。首唱此歌的李香兰因汉奸罪被起诉,如果不是她向法庭递交了自己是日本人的证据,这位当年的“满映第一红星”、“上海七大歌后”之一,很可能就被处决了。
法庭又为什么决定“以德报怨”将李香兰释放?她逝世时为什么中国外交部会“表示哀悼”?所有这些,正是我们要讲述的。
李香兰原名山口淑子,1920年2月12日出生在中国沈阳(时称奉天)市郊的北烟台(现灯塔市)。在其出生前的1905年,日俄为争夺中国辽东半岛控制权的战争爆发,战胜国日本开始大量向中国东北移民,实施对外扩张的大陆计划。李香兰父母就在这些移民之列,其父山口文雄、母石桥爱子分别来自日本佐贺和福冈。李香兰的祖父山口博是一位汉学家,受其影响,山口文雄对移民中国有强烈欲望,在日俄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便来到中国。
李香兰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她出生不久,父亲便携全家来到抚顺,日间在满铁(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抚顺采煤所工作,晚上去夜校,为从日本蜂拥而来的移民讲授汉语。
在李香兰成长的过程中,父母十分注重对她的教育,但不像在日本那样要女孩子把精力用在花道、茶道等方面,而是根据李香兰的兴趣,让她学习钢琴、小提琴等器乐和声乐。很快,李香兰在这方面的天赋就得到展现。从小学开始,她就经常“在文艺会和音乐会等场合,作为年级代表登台独唱”。
山口文雄对女儿的汉语学习也抓得很紧,他去夜校讲授汉语时,只要可能,总要把李香兰带在身边。有了夜校的基础,李香兰在小学六年级时,已达到“三等”的水平。当时日本人将汉语考核分为五个等级,直白点讲,“特等”能够担任总理大臣的首席翻译官,“一等”可以在政府各部门担任翻译,“三等”可做满铁雇员。
1933年,李香兰全家迁至沈阳。抵沈后,山口文雄早年结拜兄弟、时任伪满沈阳银行总裁的李际春,不仅为他谋到一份工作,还安排他们一家与李的二姨太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互相照应。不久,李际春又正式将山口淑子收为养女,取名李香兰。但既没有正式过继李家,也未改变国籍。至于“李香兰”名字的由来,“李”来自李际春的姓,“香兰”是照搬了父亲山口文雄填写俳句时使用的“徘号”(近似于笔名)。
此后,李香兰进入奉天女子商业学校学习。这时,两件偶然的事影响了她的一生:一件与李际春的二姨太,即她的干妈有关。二姨太是在北平长大的旗人,讲话满口京味,这正是当时日本人要学的汉语“官话”。因与之朝夕相处,交流时又只能用汉语,使得李香兰的汉语口语有了飞速提高。一年后,在学校进行汉语会考时,李香兰居然被评为“二等”,获得全校“最优”成绩。
另外一件是经李香兰的女伴、俄罗斯少女柳芭的引荐,李香兰成了著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勃多列索夫夫人的学生。勃多列索夫夫人生长在意大利米兰的一个音乐世家,与俄国贵族勃多列索夫结婚后来到俄罗斯,沙皇时期在彼得格勒歌剧舞台上曾红极一时。“十月革命”后,她同丈夫流亡到中国沈阳,做家庭教师。李香兰学习声乐,本想通过西洋发声锻炼呼吸器官,治疗肺病,没想到她悟性极强,学习又很刻苦,三个月后演唱水平就有了长足进步。半年后,当勃多列索夫夫人在奉天大和饭店举办音乐会时,李香兰已经担任了音乐会助理,为其热场。
在这次音乐会上,李香兰身着华美的和服,沉着却充满激情地演唱了日本近代音乐之父泷濂太郎的歌曲《荒城之月》。这时她虽然还是个孩子,但眉目如画的容貌,珠圆玉润的歌声,特别是对歌曲的理解和把握,都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个明星即将从这里升起,不幸的是,一条魅影也看到了这一切,并且在李香兰头上布下了一张随时可以收紧的网。
那场音乐会刚过几天,奉天广播电台的人就找上门来,邀请李香兰去电台演唱。这家电台是伪满洲国的重要宣传工具之一。为吸引听众,电台准备开办一个“满洲新歌曲”栏目,翻唱古老的中国民谣和流行于民间的歌曲,营造“日满亲善”的氛围。电台正在寻找歌手,条件是中国少女、会唱歌、懂日语,但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就在这时,有人发现李香兰是不二人选。可在此之前,山口文雄已决定让女儿去北平留学,将来从事翻译、秘书之类的工作,所以不同意她去唱歌。可她的母亲觉得这件事挺荣耀,而且李香兰也挺高兴,于是在电台方面的鼓动下,全家终于作出了同意李香兰去录制歌曲的决定。
第二年,奉天广播电台的“满洲新歌曲”正式开播,其中《昭君怨》、《渔光曲》等歌曲都是李香兰演唱的。
“满洲新歌曲”在伪满时期持续了好多年,在李香兰去北平读书后,每年还利用假期到电台录歌,在听众中很有影响。
1934年,年仅十四岁的李香兰去北平读书,她寄住在父亲的另一个把兄弟、她的另一个养父潘毓桂家,并起名潘淑华。
潘毓桂是民国时期罪大恶极的汉奸,抗战胜利后被国民政府以汉奸罪逮捕,1961年死于狱中。此人生于河北盐山,清末举人,日本早稻田大学法科毕业,曾任蒙藏院副总裁、“冀察政务委员会”政务处长、平津卫戍司令部高等顾问,1938年1月起担任伪天津市长。
李香兰寄住潘家的几年,正是中华民族进入全面抗战的前夜,在她就读的翊教女子学校,同样能感受到强烈的反日情绪。“一二·九”运动前后,学校的学生团体经常组织大家集会游行,每到这时,李香兰就躲起来。当时她只是害怕有人发现她是日本人,却不知道表面温文尔雅的养父潘毓桂,居然在“七七”事变中多次向日军提供情报,使中国学生军中的一千多名大学生惨死在日军的屠刀下。否则她绝不敢继续留在学校,更不敢留在潘家。
现在翻看李香兰关于这段生活的回忆录,发现植入其记忆的主要是在潘家与几位小姐共享的优裕生活;经常能见到宋哲元、吴佩孚等大人物的虚荣;还有与川岛芳子的交往与纠葛,并未觉得所处环境如何危险。不过,当时她的父母每天都惦记着女儿,所以在“七七”事变前后,几次托人来,劝女儿早点离开就读的学校,离开潘家。
李香兰没有按父母的想法做,此刻,她还梦想着毕业后去给某一位政治家当秘书或翻译,可这时她的人生已经不由自主了。
距李香兰毕业还有两个月时,义父家中来了两位客人,其中一位是父亲派来的说客之一、日本人山家亨。这时,李香兰与他相识已近一年,初次见面时,此人名片上的身份是“北支派遣军司令部报道部宣抚担当中国班长陆军少佐”。山家亨大李香兰近二十岁,又是父亲的朋友,所以在交往中她一直将其当作叔叔。当时她眼中的山家亨“落落大方、笑容可掬、很有长者风度”,于是“不管大事小事都愿意和他商量”。她甚至多次向山家亨借零花钱,事后再求父亲偿还。李香兰与山家亨这种貌似纯洁的关系持续了很长时间,此间,李香兰感受的是“关爱”,但“叔叔”却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山家亨的真实身份是日本文化侵略机构“山家组织”负责人,也是李香兰这具政治木偶的操纵者。当年要她以中国女孩的面目去奉天广播电台唱歌,以后又将其捧成明星,都是山家亨的“创意和杰作”。
当时,李香兰还不知道背后的一切,就连那位消息灵通的“男装丽人”川岛芳子都被蒙在鼓里。为此,当她看到自己的初恋情人山家亨对李香兰关爱有加,特别是当她听到“满映的女演员李某”与山家亨有染的传闻时,竟醋性大发,忍不住在“朋友圈”中大骂李香兰。后来她知道传闻中的“李某”不是李香兰,而是另一个姓李的人,才不再说什么。
这些都是后话,而且说来话长。
这次山家亨是带着一个叫山梨稔的人一起来的,他们和李香兰进行了长时间交谈。
他们告诉李香兰:去年夏天,“满洲国”和满铁在新京建立了满洲电影协会,最近他们计划拍一部音乐片,主角有很多唱歌的镜头。但预定担任女主角的演员不会唱歌,希望她能为担任主角的演员配唱。
山家亨更是代表军队报导部,用一种很轻松的口气说道:“怎么样,淑子小姐,不是让你演电影,只是配唱,为了国策,请你协助一下我们。” 山梨稔也在一边劝说:“你是日本人,更希望你能答应了。”
李香兰觉得如果只是唱歌,也没啥问题。此刻,她还天真地想到路过奉天时,可以顺便回家看看父母和弟弟妹妹,把自己要为电影配唱的喜讯告诉他们。
就这样,李香兰答应了去满映为演员配唱。可接下来的事根本不像山家亨所说,也不像李香兰所想的那么简单。
到新京(长春)的第二天一早,李香兰就被领进化妆室,不由分说地被一个男化妆师摆布起来。从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的脸被涂上厚厚一层雪花膏,嘴唇也抹了妖艳的口红,还被浓浓地描了眉。这一切结束后,有人将她领到一架摄影机前。她以为就要唱歌了,没想到听到的却是这样的口令:“朝这边!横过来,向左,好!下巴抬高一些,做出送秋波的样子。”
李香兰感到屈辱,而且已经猜出自己被骗到这里不是配唱,而是演电影。
两天后,她又被一支庞大的队伍裹挟到新京开往北平的火车上,开始拍摄她的第一部影片《蜜月列车》。其中第一个镜头就是让李香兰扮演一个新娘,在卧铺车厢里穿着睡衣,靠在丈夫肩膀上,娇滴滴地说:“你呀!”
李香兰拒绝与导演合作,而且向在场的牧野光雄提出抗议。她说:“当初你们说只要我唱歌,所以我接受了。我可不能干这些羞人的事!”但她从牧野那儿得到的回答只是“没关系,听我的。”
在这个摄制组里,别人都不知道李香兰是被骗来的,所以除牧野光雄外,根本没有人哄她、劝她,特别是上野导演,每次看到她表演得不如意,就会高声吼道:“瞧你的演技是什么玩意儿,滚回去!”
“好人”的劝说、“恶人”的吼叫,让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屈从了。但这时她已打定主意,等这部片子结束,马上就离开这个环境。可没想到,此刻山家亨已说服她在奉天的父母,代李香兰签订了成为满映专属演员的合同。
很快,由她主演的《富贵春梦》、《冤魂复仇》等电影就相继上映。与此同时,李香兰也逐渐适应了自己的角色:“刚开始时,在镜头前我害羞得简直想哭,但习惯了以后,又觉得很有趣,便积极地学习表演技巧了。”
自1938年进入满映到1944年解除合同,李香兰在这里共拍摄了十九部影片,其中包括由《白兰之歌》、《支那之夜》、《热砂的誓言》等“国策电影”组成的“大陆三部曲”。
这些电影编造的情节,都是将日本对中国的掠夺篡改成开发、建设;将中国军民“爬飞车搞机枪,闯火车炸桥梁”的抗战,污蔑为“匪患”,完全颠倒了正义与邪恶的关系。
在“大陆三部曲”中,李香兰都是女一号,角色又都是对日本男人爱得痴迷、疯狂的中国女孩。这些电影在日本放映后,掀起了汹涌的大陆热,引发了日本青年到中国体验人生、寻找爱情的冲动。在“满洲国”内则营造着所谓“中日亲善”、“东亚共荣”的假象。所以就其作用而言,李香兰已成为日本对中国进行文化侵略的“糖衣炮弹”,成了渗透“大东亚共荣圈”这一观念象征性存在的角色。
身着旗袍的李香兰
而且,这些影片的插曲基本都是由李香兰演唱的,于是,她很快就成了歌坛影坛的两栖明星。其中有些歌曲明显是用撩人的歌词宣扬建设“王道乐土”的迷蒙,例如“在大陆的旷野上,燃烧着建设的激情”、“日满亲善结良缘,建设硕果溢芬芳”等,与其银幕形象遥相呼应,“有声有色”地煽动着日本人对中国大陆的欲望。
1940年前后,李香兰已成为“满映”当家花旦、“第一红星”,控制她这具木偶的偶线也越拉越紧。在回忆录中她写道:这段时间演出和去战地慰问的任务急剧增加,不仅去中国各个战场,还要到日本各个城市。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的,一件事情没完,下一件就等着了,简直没有喘息时间。去什么地方、演什么节目、唱什么歌?有时到了当地才知道。
1943年,李香兰进入她电影事业的巅峰。当年上海大光明影院在发布广告,介绍王引、李香兰、袁美云、陈云裳、高占非五巨星会衔演出《万世流芳》时,特意在她的名字前面冠以“满映第一红星”的头衔。
因该片反映的是林则徐禁烟的故事,所以成为唯一被重庆、延安和日满共同接受的影片,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票房”和轰动。剧中,李香兰扮演林则徐女儿“凤姑”,给观众留下了“凄苦活泼”的印象。片中的两首歌曲均为李香兰演唱,舆论盛赞其歌声“婉转动听”。
当时,不管是拍电影还是去前线慰问,李香兰的操纵者都刻意隐瞒她的真实身份,让她始终以中国女人、北京姑娘的面目出现,给人的印象是生活在沦陷区的中国人,正在享受着被侵略的幸福,而且同样可以风光无限。伪满时期的报纸,曾这样介绍她:“李香兰是奉天市长的爱女,在北京长大,上的是日本人学校,因此日语流畅。她精通‘日满支三国’语言,不愧为当年典型的兴亚姑娘”。
不过这种伪装也会带来相应的问题,在一次影片发布会上,有记者问道:“迄今为止,你主演了《支那之夜》等一系列电影,我想听听你主演这些影片的本意。这些电影非但没有理解中国,反而令人感到是在侮辱中国。你是中国人吧?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主演那样的电影呢?这不等于丧失民族尊荣吗?”
记者的问话触碰到李香兰心灵深处的痛,多年来每当良心发现时,她都觉得自己有愧于这片养育她的热土。于是在众多的记者面前,李香兰答道:“那是我二十岁以前,还不懂事时所犯的错误,稀里糊涂的错误,现在很后悔,我在大家面前,对主演那一系列电影表示歉意,请原谅我吧,我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
李香兰的回答获得了记者们的掌声,果真,几个月后她回到新京,向“满映”递交了辞呈。
对这段往事,李香兰晚年回忆道:“我偶然间被身披‘战争时代’这件外衣的命运所操纵,人生中的每条道路都由不得自己选择。待到察觉时,我已被夹在相互争阋的母国中国和祖国日本中间,拼斗的火花溅满全身。”
离开“满映”的李香兰到上海寻求发展,这时日本在南太平洋战场上败局已定,但为了营造虚假的胜利与繁荣,稳定在华日本人,1945 年5月,日本人组织的,以“夜来香幻想曲”命名的李香兰独唱音乐会在上海大光明戏院举行。
如果仅从艺术和人气角度看,演出很成功。但后来的《汪伪政权全史》一书中对这场演出的评价却是:“‘在伪满和汪伪文艺圈中红得发紫的厚颜无耻的歌女’李香兰还在上海举办‘李香兰独唱音乐会’,卖弄风骚,令人肉麻的《夜来香》、《恨不相逢未嫁时》、《苏州夜曲》等一一搬上歌坛,又唱出了为日本武士道大唱赞歌的《乡村武士》。”
当然,该书是现代人编辑的,从反抗日本文化侵略上讲,这样的评价,无疑是正确的。
李香兰在大陆最后一场演出被安排在1945年8月9日。同日,美国向日本投下了第二颗原子弹。
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不久,中国军队开进上海,随后就发布了“滞留在上海的日本人须到收容站集中”的通告。
李香兰与川喜多、野口、小出等人进入了虹口收容站。这时,中国立法院已发出惩处汉奸的公告,其中也包括电影、戏剧、新闻出版等行业的“文化汉奸”。令李香兰恐惧的是,她在“满映”和上海的几个同事都入了汉奸名册,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在收容站里度日如年。
多年后李香兰才知道,当时军政部确实收到过逮捕她的信函,但司法部门认为必须先掌握证据,在此之前只要防止其潜逃就行了。为此,在收容站里,只有她一个人出入受到限制。
对李香兰的调查开始了,军政部、宪兵队、警备司令部都介入了,但很长时间没有结果。
一天,有位来探望野口的阿婆递给李香兰一张报纸,上面清楚地印着“文化汉奸李香兰将于12月8日下午三点,在上海国际赛马场被处决。”
在坐以待毙的日子里,只要听到门外有汽车的刹车声,李香兰就会心惊肉跳。没想到她的“死期”竟平平安安过去了。
1946年初,李香兰的案子有了新的传闻,有的说要将其押往南京中央军政部审理;有的说如果确认她是日本人,就不能以“汉奸罪”论处。不管消息是真是假,李香兰都想争取一下,可是怎么才能拿到让法院认可的证据呢?恰在这时,当年在奉天将她介绍给勃多列索夫夫人学习声乐的柳芭出现了。如今,柳芭已经在苏联驻上海总领馆工作,当她得知李香兰被关在收容站的消息时,便挺身而出,决心营救自己的闺蜜。
同被收容的川喜多提醒李香兰,移居满洲的日本人都有家庭的户籍誊本,以证明每个家庭成员的日本国籍。也就是说只要到北京,从父母那儿拿到这份材料,就有了证据。柳芭告诉李香兰:“这事儿交给我吧,我最近去趟北京。”
等待,焦急地等待,可柳芭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是啊,在那个动荡的年月,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父母是不是还在人世?是不是还保存着那个与她性命攸关的户籍誊本?柳芭又如何能保证兑现承诺呢?
这天,负责看守他们的士兵给李香兰送来一个小木箱,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母亲早年从日本给她带到中国的一个日本偶人。李香兰眼前一亮,她知道这个偶人一直放在家中的衣柜里,所以东西肯定是从北京带来的,她知道这是柳芭带来的。
李香兰仔细查看了偶人全身,就在她已经失望的时候,发现偶人衣带上有一处动过的痕迹,她用颤抖的手解开衣带,从里面取出一个叠得又细又长的纸条——“山口家户籍誊本”。
1946年2月中旬,军事法庭对李香兰一案进行宣判。书记官首先公布调查经过和结果,同时宣布承认李香兰提供的户籍誊本真实、有效。随后,审判长宣布:“本审批之目的在于惩处背叛祖国的汉奸,既然已证明你的日本国籍,你就是无罪的。但是,有一个伦理、道义上的问题。那就是你用中国人的艺名,演出了《支那之夜》等一系列电影,这虽然在法律上与审判汉奸无关,但本法庭认为,这是很令人遗憾的行为。”
这个结果让前来旁听的中国人感到意外和极大不满,这时,李香兰请求发言,她流着眼泪说:“虽然当时年轻,但我承认干了蠢事,深感内疚。”人们渐渐冷静下来,接受了审判长“让我们以德报怨”的提议。
最终的审判结果是李香兰汉奸罪不成立,但驱逐出境。审判结束后,法庭通知日侨管理办事处,让山口淑子(李香兰)等迅速离开中国。
1946年2月28日,李香兰来到港口检疫处,进行例行体检。这时她所持证件的身份已改写为“日本国民,佐贺县出身,山口淑子,二十六岁”。为防止被人认出引起事端,李香兰穿上破衣服、披头散发,将自己打扮成乞讨者,顺利通过了体检。
第二天一大早,李香兰准备登船。同船回日本的约两千人,点名、排队后,港口警备队开始核验许可证、检查行李。这天李香兰穿得比头一天还褴褛,不料还是被一位女检察官认了出来。随着一声叫喊,李香兰被从队伍里拖出来。遣返队伍中有人议论说“李香兰想往日本跑,被抓住了!”李香兰再三说明法庭已宣布自己无罪,但检察官强调他们不知道这个审批结果,所以必须向上级报告。
李香兰只得重回收容站,直到3月底才搭上另一班返回日本的轮船。上船后,李香兰一头扎进卫生间,直到轮船启动才走上甲板。巧合的是,这时船上突然响起她演唱的《夜来香》,此刻,这支她不知唱过多少遍的歌儿竟让她激动不已,她手扶船舷栏杆,全身颤抖,真想跳下船去,回到这个她出生、成长,有那么多人关爱她的地方。
李香兰生在中国,多年来与家人一直生活在这里,在日本反倒举目无亲。为此,这些年她在往来于两国之间时,总是习惯称自己是“去”日本、“回”中国,这种脱口而出的“来”和“去”,说明她早已把中国当成自己的家。
李香兰的这种情感,使她在观察事物时常常与其他日本人站在不同的视角,得出不同的结论。在《我的前半生——李香兰传》中,她回忆了这样几件曾使她心灵震颤、痛苦的事情。
一件是小时候发生在抚顺的事儿,书中写到:
这一天早晨,周围突然骚动起来。我打开窗户一看,许多男人大声叫嚷着涌进广场。那是日本宪兵队和日本的便衣。走在前头的是一个中年的中国人,眼被蒙着,手被反绑着,在宪兵的催赶下,摇摇晃晃地走着。
……
突然,宪兵抡起手中的枪,猛力地用枪托向那个中国人的额头打去。我不仅闭上双眼。我永远无法从记忆中抹去这可怖的一幕。刹那间,那个人的额头冒出了鲜血,那血流过胸部直滴到地上。
李香兰讲述的是日本侵华历史上著名的“平顶山惨案”中她看到的场景,虽然当时她还不能将其升华到侵略,但日本宪兵对“中国人”的凶残却成了她心底的梦魇。
另一件事发生在1938年10月,这时李香兰已小有名气,而且是以“日满亲善女演员代表”身份去日本参加伪满建国博览会。这是她第一次去日本,所以当轮船抵达下关港时,她迫不及待地走出船舱。警察查验了她的护照,在已允许她下船后,突然想起了什么,高声喊道:“喂!等一下,回来!”
李香兰转回身,得知警察要再次看一下证件,就把护照递给了他。
警察接过护照,看看照片,又抬起头看看她的脸,马上对她吼道:“你!也是日本人吗?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他指了一下李香兰穿的衣裳,蔑视地咋了一些舌头,接着吼道:“怎么搞的,你不知道吗?我们日本人是一等国民!而你却穿着三等国民清国佬的衣裳,你难道不感到可耻吗?”
这次与李香兰同行的是“满映”女演员孟虹,看看身边的这位同事,李香兰希望她没听懂、最好是没听到警察侮辱中国人的语言,于是便低声对警察说:“没什么。”但她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这些年她每到着急时,汉语便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白虹、姚莉、周璇、李香兰、白光、吴莺音(由左至右)合影。
警察听到李香兰竟敢用中国话进行辩解,更是火冒三丈,大声骂道:“你这个无耻的娘们儿!你要是日本帝国的臣民,就讲日本话!日本话!”接下来,警察还不依不饶地宣称李香兰必须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上日本和服才能放行,幸好领队及时赶到,她才免遭更大的侮辱。
眼前这一切,让她一点都看不到平日日本人要她在电影中表现的、在歌声中称颂的“五族协和”的影子。
其实李香兰早就知道,即使在伪满洲国,日本人与中国人也存在明确的等级差别,有些事甚至让她这个日本人都难以接受。例如在宴会上,大家围坐在一张圆桌上,可以吃同样的菜,但到上饭时,端给日本人的是大米饭,给中国人的却是高粱米饭。李香兰无法享受这种“待遇”,所以她在与同事、朋友聚餐时,总是跟大家一起吃高粱米饭。
想到这些,李香兰意识到自己回到日本后很可能成为另类,所以全然没有了其他日本人那种回家的感觉,而是充满了无家可归的惆怅。
她抬起头,望着被晚霞染红的上海,心中涌起多年后那部电视剧的片名:“别了,李香兰!”
1946年4月1日,李香兰在九州博多港走下云仙丸,回到日本。此刻父母还在北京,自己在东京的住处也被美国人炸成了废墟。她寄住在朋友家,为了生计,从当年10月起,开始举办音乐会,还演过歌舞剧、话剧。但所有这些,都与预期有较大差距。为此,李香兰只好重返影坛。
从1948年拍摄《我一生中光辉的日子》到1958年《东京的休息》,李香兰共拍摄影片三十多部。其中1951年的《东方就是东方》是她进军好莱坞的作品,演员表中的名字是“山口·雪莉”。此间,她还在百老汇参加过歌舞剧《香格里拉》的演出。
在美国期间,李香兰结识了她的第一任丈夫,日裔美籍雕塑家野口勇。1956年2月,李香兰与野口离婚,但他们的友谊一直保持到晚年。
两年后,李香兰与比她小八岁的日本驻联合国外交官大鹰弘结婚,从夫姓,成为大鹰淑子。婚后李香兰脱离演艺圈,尽职尽责地当起外交官夫人,其表现又成为这位名人的一段佳话。
婚后第十年,李香兰应邀担任富士电视台专题节目《你在下午三点钟》的共同主持人。期间,年近半百的李香兰进入过越南丛林,多次深入到黎巴嫩等战火纷飞的中东地区,采访过阿拉法特等热点人物,获得了日本电视大奖的优秀个人奖。
1972年9月29日,电视中传来中日两国结束不正常状态、建立外交关系的消息。看到周恩来总理、田中角荣首相,姬鹏飞外长、大平正芳外相签字的画面,李香兰忘记自己正在直播,她的双眼模糊了,几十年的往事不由得涌上心头。
她在另一部回忆录《此生名叫李香兰》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自懂事时起,我便已置身于战争当中,被国与国、人与人相互厮杀的现实所包围。山口淑子、李香兰、潘淑华、山口·雪莉、野口淑子、大鹰淑子,对我而言,名字的屡次更改不仅反映了人生的转变,更意味着一个无法摆脱的烙印,那便是我倾尽一生也无法战胜的“时代”。或者应该说,我被“时代”这条大河所裹挟,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人们未必同意李香兰对那场战争的解读,但对一个险些被杀头的“汉奸”、一个“一二·九”运动时,“宁可站在北京城墙上被任何一方打死”的中学生,确实又不能勉为其难。对此,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就是李香兰当年在为所谓“大东亚共荣圈”进行文化背书的同时,内心深处确实一直留存着对中国的深厚感情。
正是这个原因,李香兰在其后半生决心致力于中日友好事业,努力完成“日中不再战,我们同是黑发黑眼睛”的和平之愿,成了一位决心让战争从身边走开的女人。
1974年,李香兰当选日本参议院议员,之后又在1980年、1986年成功连任。此间,她曾担任环保政务次官、参议院冲绳及北方问题事务特别委员会委员长、参议院外务委员会委员长。
1975年,李香兰途经北京,受到中日友协会长廖承志的接见。1978年,她再次访问了北京、上海、哈尔滨和长春等地。
随后,她以亲身经历,撰写了《我的前半生——李香兰传》。该书于1987年5月出版,半年就再版了十二次。此书被很多人看作“中日关系史一个断面的证言和注脚”,“为了解中日关系黑暗年代的政治气氛、阴险谋略和社会面貌,提供了一些参考资料”。
在自传后记中,李香兰写道:
我动笔不久,有机会看到了“李香兰”当年主演的电影中的几部(其中有的是第一次看),它们是《白兰之歌》、《支那之夜》和《热砂的誓言》等。看过这些影片,我受到巨大冲击。为什么我会演这种电影,为什么要作为“中国影星李香兰”去拍这种电影呢?在几十年之后的今天,我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的无情,一连几个月都睡不成眠。
此后,李香兰的言行表明她确实一直在热心推动日中友好事业,而且在反思日军侵华问题上立场鲜明。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前,李香兰表示“日本应该向中国人民忏悔”。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她曾经担任亚洲妇女基金会副理事长,为促成日本政府向当年那场战争的受害者、特别是慰安妇公开赔偿道歉而奔走。
李香兰诚挚的道歉和表现,得到了中国人民的谅解,同时在日本也掀起了一场“李香兰热”,于是便有了1989年的六集电视剧《别了,李香兰》。
1991年,在李香兰的回忆录和电视剧基础上,日本著名的四季剧团又制作了一台歌舞剧《李香兰》。翌年,作为中日邦交正常化二十周年纪念活动之一,歌舞剧《李香兰》在中国北京、沈阳、长春、大连四个城市公演,受到观众的欢迎。日本前首相竹下登专程到大连参加了该剧的首演式,音乐剧揭露了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
1978年,李香兰(前排左二)以大鹰淑子身份访问长春电影制片厂,后排左一为浦克。
后来,李香兰多次访问中国,成为中日友好的文化使者。每次“回来”,她都要到当年生活过的地方,看看那里的变化,寻找还健在的朋友。在当年“满映”的原址长春电影制片厂,她见到了浦克等人,老友重逢,竟有一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觉。
1989年,笔者的朋友祖绍先曾以北京电影制片厂负责人身份接待过李香兰,那次她带领的访问团成员都是当年“满映”各业务工种代表,共二十多人,年龄最小的也已逾古稀。
据祖绍先讲:“在与代表团成员交谈时,我发现这些老人对当年的生活记忆犹新,当他们听说我来自长春时,更是兴奋异常,急着打听长春的变化,询问长春人现在吃什么。这种氛围让我们之间产生了共同的思乡之情,于是,午间我特意用红高粱米饭、玉米饼子、咸菜条、烀地瓜和大米查子粥招待他们。看到这些饭菜,他们个个老泪纵横,李香兰竟然声泪俱下,全然没有了明星、使者的架子,也忘记了国籍、年龄的差别。”
世纪交替前后,日本政治右倾化日趋明显,开始有组织地为当年的侵略历史翻案,导致中日关系恶化。这时,李香兰挺身而出。2005 年1月3日,《日本经济新闻》刊登了她写给小泉首相的新年寄语。在寄语中,她规劝小泉不要参拜靖国神社,称“那会深深伤害中国人的心”。她说,日中两国间存在着隔阂,因为日本军队当年曾使中国陷入战火之中。这时李香兰已八十五岁高龄,但还一直把中日关系挂在心上。
2014年9月7日,李香兰因心脏衰竭逝世,享年九十四岁。因其后半生一直在为中日友好、为中日两国不再发生战争而努力,并且具有鲜明的正视历史、以史为鉴的立场,所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对她的逝世表示哀悼”。
李香兰的一生几乎每时每刻都绽放着异彩,又无时无刻不受到情感与良知的挤压、谴责。
她出生在中国,这是她热爱中国的原因之一。但从历史的角度看,其父母在日俄战争后移民中国,正是日本大陆政策的组成部分,是对中国的侵略。
晚年李香兰
在她成长过程中,赐予她“李香兰”、“潘淑华”名字的李际春和潘毓桂,留给她的印象是可亲、可敬,且“事业有成”,已经成为其偶像。但她这两个义父都是汉奸,后来李际春被处决,潘毓桂死在狱中,留给她这个干女儿的必定是交织在一起的爱、恨和痛。
走进演艺圈的人,都想大红大紫。历史不能复制,所以我们无法设想在正常情况下李香兰能发展到什么程度。但她的蹿红确实是被“满映”、被伪满政府所绑架、所炮制的。就连战后她能够蜚声影坛、歌坛,都与当年留给她的负面政治遗产有直接关系。为此,虽然至今人们还能听到李香兰的歌声,但其成就却不能载入史册,只落得影似映阶碧草,声若隔叶黄鹂。这既是李香兰的不幸,也是中国文化脉络断带的缺憾。
李香兰自己也承认,生活在这种是是非非的空间里,其痛苦难以想象,所以她一次次想把这些连同“李香兰”的名字一起忘掉,但又总是魂牵梦绕。
李香兰的人生经历和情感,让人觉得她有时像日本的樱花,云蒸霞蔚;有时又恰似一支夜来香,入夜之际,才悄然开放,陪伴她的是婆娑的月影,淡淡的幽香,也有“夜莺啼声凄怆”。于是便有了张学友在歌曲《李香兰》中这凄婉的歌声:
恼春风我心因何恼春风
说不出借酒相送
夜雨冻雨点透射到照片中
回头似是梦无法弹动
迷住凝望你褪色照片中
像花虽未红如冰虽不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