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崔 勇
建筑史学家刘敦桢的学术人生
文崔 勇
1897年9月19日,刘敦桢出生于湖南新宁。刘氏家族是当地著名大姓之一,依照族谱所记载,其始祖明末天下大乱时期由江西迁徙而来,刘姓在当时享有宅祠相望、邑人刮目的特殊地位。曾祖父官至知府,中年不幸在四川任上病逝。父亲勤奋苦读中试,做了一任江苏东台知县便挂冠解甲归田。母亲李氏出生于新宁县城内望族,是一位典型的三从四德的旧式女性,生育三个儿子。刘敦桢字士能,是其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有学养的后生。
由于刘家历代均为科举官宦出身,所以对子弟也赋予同样期望。刘敦桢从4岁起便随两位兄长受教于家馆,从《三字经》《百家姓》开始一直读到《四书》《五经》,因此积累了诸多文史知识,并培养了对中国古代文化的浓厚兴趣,为日后的学术研究工作奠定了良好基础。
1909年,当时已加入了同盟会的刘家大哥带领两个弟弟到长沙进入新学堂求学新知。他们从一个相对闭塞的山区小城镇新宁进入开放的湖南省府,大开文化学识眼界,这同时也成了刘氏三兄弟人生发展道路的重要转折点。刘敦桢根据自己的志趣在长沙先后进入了当时颇有名气的楚怡小学和楚怡工业学校,在此学到许多源自西方的先进的实业建国的科学知识和社会思想,并和志同道合者在1911年10月共同目睹了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的全过程。此后的刘敦桢既没有像大哥那样到全国各地继续奔走呼唤革命,也没有像二哥那样去保定军事学校投笔从戎,而是选择了一条自认为合乎国情的科学救国的实业道路。1913年9月,刘敦桢以优良的成绩取得官费留学资格东渡日本,从此和学术知己柳士英开启了新的人生历程。
留学之前的刘敦桢身体羸弱,为了学好本领回国报效的远大志向,刘敦桢在日本经过几年的语言学习与生活适应及参加长跑与游泳等项体育锻炼之后,身体与毅力都得到了增强。1916年4月,刘敦桢考取了东京高等工业学校机械(科)系,后因不喜欢而转到建筑科(系)学习。这一转变对于刘敦桢一生来说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在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建筑科几年的学习生活中,刘敦桢不但各门功课保持优良成绩,同时也是游泳、田径、足球场上的运动健将。壮实的体魄与扎实的学识功底以及坚定的实业救国志向为刘敦桢的学术道路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1921年3月,刘敦桢获得东京高等工业学校的毕业文凭,随即到池田建筑事务所见习9个月,得到实践锻炼并收获新知,旋即结束长达9年的留学生活,回到祖国的怀抱。他没有留恋日本良好的工作与生活条件,因为牵挂他心头的依然是积弱积贫的华夏大地。刘敦桢回国后先受聘于上海绢丝纺织公司,担任建筑工程师,不久又与柳士英参与创建第一所完全由中国人运作的华海建筑师事务所工作。1923年8月,刘敦桢与柳士英、朱士圭、黄祖淼等同仁共同仿照日本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建筑学科的建制,创立苏州高等工业学校建筑科,成为中国近代建筑教育史上建立的第一个专科性的建筑学校。1925年6月,刘敦桢又回到长沙岳麓山下的湖南大学土木系担任教授,教学工作之外,还设计了校内两座教学大楼以及城内的古建筑天心阁和一些机关办公楼。就在这一年,经堂叔刘弘度(后为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介绍,刘敦桢得以结识省城望族的大家闺秀陈敬女士,于次年喜结良缘。之后,在苏州高等工业学校继续任教。
1926年秋,苏州高等工业学校建筑科奉命迁往南京并入江苏大学工学院,即改为第四中山大学,最后定为国立中央大学工学院建筑工程系。这是中国大学教育设置建筑学的开端。中央大学工学院建筑工程系除系主任刘福泰外,尚有李祖鸿等留学归来的专家。他们共同制定学制,以培养建筑设计为主业,同时要求兼备工程与技术的基础、良好的建筑美学欣赏与表现能力以及全面处理实际问题的技能,除必修课外尚须增加若干选修课等原则。刘敦桢在此期间先后担任中国建筑史、中国营造法、西方建筑史、建筑营造法、阴影透视、建筑测绘、钢筋混凝土结构等专业课程,重视培养学生的理论联系实际的能力,带领学生到山东曲阜孔庙和古都北平宫殿、庙宇及其附近的颐和园、香山、明十三陵、居庸关等古迹参观学习,并制作建筑测绘和摄影。这成为国内建筑教研单位首次对中国传统建筑进行考察活动。
事实上,刘敦桢自1922年回国后就开始了对中国古代建筑的研究。先是广泛查阅中外有关文史资料,并利用节假日陆续考察上海、南京、杭州一带的古建筑与历史遗迹。他在调查研究基础上开始写文章,1928年在《科学》上发表首篇论文《法隆寺与汉魏六朝式样之关系》。良好的国学基础和对中国传统建筑的情有独钟,致使刘敦桢立志于精研中国建筑之道。
1932年,刘敦桢放弃中央大学工学院建筑工程系优厚的待遇,应历经晚清、民国官场而力举文化与实业治国的名仕并时任中国营造学社社长朱启钤先生之邀,毅然决然地举家迁居到北平,加入中国营造学社,矢志于中国古代建筑历史与理论研究,与科学与民主时势俱进,在决定未来事业与命运的前途上迈出了最为关键的一步。自此至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期间,刘敦桢在中国营造学社社长朱启钤的领导下担任文献部主任,与法式部主任梁思成密切合作,改变了过去国内建筑史学研究中国古代建筑单纯依靠文献的片面方法。他们前往实地利用调查、测量、绘图、摄影等科技手段详细地记录被调查对象的实际情况及相关数据,并通过已知实例与文献、历史资料进行比较、分析、论证,最后绘制图纸,写出调研报告。治学思想与方法的更新及起用梁思成、刘敦桢等专业人才的战略措施,使得中国营造学社的学术研究成就显著,很快就超过了日本学者关野贞、伊东忠泰等有关中国建筑研究的水准。这是现代科学思想与研究方法在中国建筑历史与理论研究实践中取得辉煌成效的生动例证。
自加入中国营造学社之后,刘敦桢和学社同仁不畏艰苦地从一个古迹到另外一个遗址,先后勘察调研了河北、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等地,踏遍了北国的山河大地,带回前所未有的丰富的珍贵资料。他们以此作为研究中国古代建筑史基础,写出总量达50多万字的30多篇调查报告与学术论文,大多登载在学社出版的学术刊物《中国营造学社汇刊》上,涉及的内容相当广泛,有宫室(《东西堂史料》)、陵墓(《明长陵》《易县清西陵》)、园林(《同治重修圆明园史料》)、宗教建筑(《北平智化寺如来殿》《龙门石窟调查记》)、桥梁(《万年桥志略》《石轴柱桥述要》)、文献考证(《大壮室笔记》《明鲁班营造正式钞本样读记》)等等。作品形式分别有论文、调查报告、读书笔记、调查日记、书评、古建筑修缮计划文本等等。这些竭尽全力撰写出的研究成果为中国建筑史学研究奠定了首批基石,同时也确立了牢固的学术地位。
1935年,(左起)路监堂(马辉堂关门弟子)、刘敦桢、梁思成、关颂声在天坛考察维修工程
然而好景不长。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后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北平沦陷为日伪占领地。中国营造学社的研究工作无法开展,社长朱启钤决定除他本人留下镇守学社,维系各种关系及看守家业与资料之外,其他成员全部撤离到南方继续中国古建筑调查与研究工作,并规定中国营造学社及同仁在南方的建筑考察与研究工作由刘敦桢与梁思成负责具体执行。
1938年,刘敦桢一家五口自新宁经越南赴昆明,图为赴越南护照照片
这期间,刘敦桢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因为刘敦桢在北平学术界已经崭露头角,加之有过在日本学习与生活的经历的缘故,日伪方面竟然有人写信劝说刘敦桢去承德为“伪满洲国”修缮承德避暑山庄,允预支付高额的酬劳费作为报酬,但刘敦桢出于爱国之心而拒绝之。然后,刘敦桢带领全家和梁思成与杨廷宝两家结伴,先乘火车到天津,再搭乘英商太古公司的轮船,由天津的大沽口启程经烟台达到青岛,登岸后又换乘火车前往远离敌战区的后方长沙。随刘敦桢来到南方的学社成员,还有刘致平、陈明达、莫宗江等热衷于古建筑研究的晚生后学。
始料不及的是,日寇继占领北平、天津、徐州、上海、南京等地后,继续向内陆侵犯,不久长沙进入敌人的轰炸范围。刘敦桢等中国营造学社的同仁在长沙喘息未定又不得不迁徙到偏远的云南昆明。此行梁思成率领大部人马先行,刘敦桢一家则暂避湖南新宁以等待时机。经过在家乡新宁数月小住后,1938年春,刘敦桢带领全家取道湘西、贵州、广西三省群山中的乡间小道长途跋涉,然后一路颠簸,经由越南,最后终于到达云南昆明,与梁思成一家汇合。此时的中国营造学社其他的成员已先后到达昆明。在城南的巡津街暂时安排住所与办公地点,为便于工作,不久又将中国营造学社新址选在距离昆明10公里外的龙泉镇麦地村。中国营造学社同仁经过近一年的坎坷奔波终于欢聚于边陲昆明,相逢时情不自禁地欢呼雀跃。
刘敦桢到达昆明不久就开始工作。从实测的建筑实物中对比西南地区与中原地区的建筑特点与风格,使他感到其中要研究的问题很多,不但应从建筑上进行探讨,还必须按这一地区的历史、民族传统、地理特点、自然资源等多方面进行综合研究才有可能得到更加全面的结论。在建筑方面,除了对传统的佛寺、官署等建筑继续开展调查外,对云南境内的祠堂、民居等建筑也予以更多的关注,发表了《昆明及附近古建筑调查日记》及《云南的塔幢》等文章。同时对云南之外的四川以及西康地区的建筑及历史遗址予以勘察,获得包括汉石阙、崖墓、摩崖、唐宋佛寺石窟等许多具有重要价值的古建筑资料,从而丰富了建筑文化遗产积淀。这些收获后来发表在《川康古建筑调查日记》《川康之汉阙》《西南古建筑调查概况》等报告与学术笔记中,对西南地区的人文地理及历史文化发展、建筑的变迁与特点予以系统的论述。
与中国营造学社同时迁往昆明的,还有当时的中央博物院和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许多学者,其中有李济、董作宾、曾昭燏、王振铎等都是刘敦桢过从甚密的学友。他们在特殊的峥嵘岁月,生活在艰苦的乡间田野里,共同为中国科学文化事业的兴旺发达奋斗。
1940年秋,日寇悍然占领了中国领土的南北方许多地方,原来远离战区的昆明又变成距离前线较近的危险地带。中国营造学社不得不再次艰难地搬迁至四川宜宾南溪县李庄镇。李庄镇地理环境优雅、水陆交通方便,且有丰富的物产资源及可资的住所。中央博物院、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同济大学等科研院所也纷纷前往李庄镇,李庄一时成为内地文化中心。
刘敦桢就是在这样的特殊的历史环境下,仍然率领中国营造学社人员外出调查,足迹踏遍川南川北所能见到的古建筑及历史遗址。但由于经济匮乏和物质条件的恶劣,学社不得不把外出的田野调查古建筑工作压缩到最低限度,而把活动范围限制在李庄镇附近的宜宾、南溪一带的古建筑及历史遗址。当时调查的实物有宜宾旧州坝的白塔、南溪县旋螺殿和若干宋墓。
1945年9月3日,日本正式宣布投降,历时八年的中华民族抗日战争终告结束。中央大学校长吴有钊聘任刘敦桢为工学院院长,1946年中央大学迁回南京四牌楼本部旧址。1949年4月2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解放南京,从此刘敦桢的人生也开启新篇章。中央大学在新中国成立后后改名南京大学,至1952年全国学习苏联而进行高等院校机构调整,除文、理学院仍然合为南京大学外,其余学院均独立自成一校。工学院吸纳兄弟院校有关系科后扩大规模,更名为南京工学院,地址仍然在四牌楼院校本部。
到云冈去(左起:莫宗江、林徽因、刘敦桢)
为了庆祝新中国成立十周年,中国建筑史学界于1948年起就开始了《中国古代建筑史》《中国近代建筑史》《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筑十年》所谓“建筑三史”的编写工作。刘敦桢是这一工作的主要负责人并兼任组织、策划、主审。这一“建筑三史”后来以《中国建筑简史》名义出版发行,分为两册。第一册为古代建筑史部分,第二册为近代建筑史部分,于1962年由中国工业出版社出版,而大型图片画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筑十年》则在1959年底就出版发行。与此同时,刘敦桢还担任苏联建筑科学院主编的《世界建筑通史·中国古代建筑史》主编工作。后因中苏关系的变化,此稿改为国内发行,故内容也必须加以补充与修订。在当时建工部部长刘秀峰亲自指导下,增加了梁思成、汪之力为主编,又扩大编委成员,动用全国的建筑历史与理论的研究力量,经过反复讨论与修改,前后历时七年并八易其稿,至1966年最终定稿。但由于“文革”动乱,此书直到1980年才由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出版。这本《中国古代建筑史》是基于中国营造学社时期梁思成所著《中国建筑史》与《图像中国建筑史》,结合考古发掘与文献考证以及中国建筑史学界同仁的研究成果,汇集能发现的最新史料、史迹以及科研成果融合一体。自始至终贯彻“以史为纲,论从史出,史论结合”的严谨治学原则与方法,因此成为中国建筑史学研究里程碑式的学术著作和专业教学教材,其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思想作为指导的融合建筑历史与理论于一体的学术范式成为时代标志。
这期间,刘敦桢致力于中国建筑史、苏州古典园林以及中国地方传统民居研究的著述的同时,对石阙、佛塔、无梁殿等建筑类型也予以特别的关注,著有《皖南歙县发现的古建筑的出版调查》《山东平邑汉阙》《苏州云岩寺塔》《南京灵谷寺无梁殿的建造年代与式样来源》等。
作为教授,刘敦桢在1953年之后不授课于本科生,主要致力于培养青年教师和研究生。先后招收了章明、邵俊仪、胡思永、乐卫忠、吕国刚等中国建筑史、东方建筑史、印度古代建筑历史研究方向的研究生。不无遗憾地是,因“文革”以及当时中印关系紧张,刘敦桢的这一学术理想不幸终止。但值得庆幸的是,刘敦桢当时的学术研究助手潘谷西、齐康、郭湖生、刘先觉等后来均成栋梁之才,是中国建筑史学研究与建筑创作成就斐然的著名专家教授。尤其是郭湖生教授承接刘敦桢东方建筑历史研究的治学思想与方法,招收常青、杨昌鸣、张十庆等博士,系统研究东方建筑的历史渊源。从学术思想发展史意义上来看研究东方建筑是中国建筑研究发展到一定阶段时必然要提出的问题。这样做,既是为了进一步理解自身,也是为了更全面地认识世界,目的是建立崭新的、如实的东方建筑文化史体系,借以充实、补充现代的世界史。
刘敦桢曾经谦虚地说过,自己天赋不高,思维也不及他人敏捷机智,在各方面都只算得上是“中材之人”而已,要迎头赶上学界的佼佼者,只有依靠自己的努力,以勤补拙,数十年如一日地去追寻中国建筑史学研究的事业。由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3年出版《刘敦桢文集》四卷、2006年出版《刘敦桢全集》十卷。中国建筑史学界“南有刘敦桢北有梁思成”的学术风范成,为叹为观止的历史景观。刘敦桢沉郁顿挫与梁思成开朗自如的学术品格,构成中国建筑史学研究相得益彰的两面旗帜。
《中国古代建筑史》书影
1955年,刘敦桢因成就卓越被任命为国家一级教授、中国科学院技术科学部学部委员。就是这样一位中国建筑史学杰出人才,在“文革”中却遭受残酷无情的打击与摧残,原先引以为荣的中国古代建筑园林研究成就,成了“假借整理民族文化之名”而用来“积极宣扬封建阶级腐朽和没落”的罪证。这致使本来少言寡语的刘敦桢精神上感到极大的苦闷、压抑,终致积劳成疾而患上绝症。1968年4月30日凌晨,刘敦桢终于默默地离开了亲人和未完成的事业而与世长辞!1979年12月,上级和学校为刘敦桢隆重地举行平反昭雪追悼大会并安葬于雨花台公墓。
刘敦桢的儿子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建筑史学者刘叙杰在《创业的脚印——建筑大师刘敦桢先生不朽的奋斗历程》结尾中说:“开拓者的功绩不可磨灭,我们必须沿着先辈留下的足迹,继续披荆斩棘,为完成前人未竟的事业而奋勇前进!”刘敦桢永远铭记在建筑学人心中。
责任编辑/斯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