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齐
有几部黑白老电影,比如《平原游击队》《南征北战》和《铁道卫士》,我小时常看,至今印象深刻。这些早期电影比较朴素,故事发生年代尚不遥远,一应服装道具、街景建筑取之现成,接近原生态。日本卡车、美国吉普、城门楼子、市井老屋尚未废弃或拆除,要啥有啥,犯不上伪造。不像现在一些影视,古楼不古,闹市不闹,三五人物于空旷街区走来走去,一辆圆咕隆冬的黑轿车开进开出,好人坐了坏人坐,各剧组总不让它得闲。这还算对历史有礼貌。一些导演混不吝,小巨手一挥,鬼子就坐上解放牌卡车,国军就驾驶了北京牌吉普。老片子少有此类穿帮镜头。《平原游击队》里,葛存壮先生演的汉奸,别的不说,单那一身滑爽的老式黑胶绸行头,就让我们相信,汉奸穿的就是这种服装。该片1955年拍摄,葛先生一头黑发,还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公子葛优两年以后才出生。
早期电影还有一些场面,耐人寻味。比如特务,按说他们是剥削阶级,理应好逸恶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是《铁道卫士》里,那个海外派遣的特务头子马小飞,居然自己在脸盆里洗衣物,当年看得我一愣一愣的。马小飞喝酒吃鸡我理解,人特务就该这样,可他为啥还要劳动?诚然,孤身潜回大陆,使唤丫头一时难觅,但也不必特意让他这么演,掐掉不就结了?八个样板戏,一堆反动派,你见哪个干活了?
这几部老资格的故事片,还在不同程度上引领或促进了中国电影一些模式的产生,即使算不上鼻祖,至少也是源头之一。双方交战,敌人一片片倒下,好人则半天不死一个,话语上也设有标准句型。正面角色爱说:“敌人再狡猾,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后来的编剧这样填词: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反派则向小喽啰如此许愿:“事成之后送你去×××”。晚几代的反派几乎将此句型用滥,差别只是将诱饵换成香港或欧美。
另有一类毛病,属于打造不精的粗糙型问题,比如《铁道卫士》里,护路民兵的表决心:“我们保证,连一个蛤蟆也不让它爬到铁路上去。”时值影片设定的寒季,敌我皆穿棉衣,蛤蟆也在冬眠,无意试探人类庄严的承诺。当时我们不少小孩都看出这个破绽,优越感随之而来。
侦查或捕人的场面也糙。公安人员闯入陌生房间时,好莱坞那种双手护持一把手枪,背靠背,半蹲,四处乱瞄的姿态尚未发明传入,几个公安只是单手拎枪,随随便便就进屋,就面对危机四伏的黑暗死角。而且大量吸烟,作案人拼命吸,吸完留下烟头让你有迹可循。破案人也拼命吸,吸完马上产生灵感,找到线索。二十一世纪的影视可能担心青少年学坏,轻易不露抽烟镜头。电视剧《少帅》尤甚,十几号几十号兵匪大老爷们儿,开会也好,闲聊也好,一律轻柔地嗑瓜子,就差翘兰花指了。
枪击方式也糙,一声枪响一股烟,人就玩完。《南征北战》里,张军长痛斥部下:“一个团守一个车站你都守不住,怎么指挥的?”把左轮手枪搁桌上,示意其自裁:“快执行吧。”部下哀求:“我曾为领袖立过战功,我曾为领袖立过战功。”张不耐烦,亲手开枪,只见一股烟蹿至对方腹股沟,位置不致命倒也罢了,好歹整个创口吧?不整,就那么草草完蛋,要多省事有多省事。可叹我们这些早期小孩,兴致勃勃接受种种简陋的假死,丝毫预料不到几十年后,效果将大为改观,需要挨枪者被枪一打一个洞,血溅得满墙满地都是,比真的还像真的。
粗糙归粗糙,我们仍旧喜欢,电影是那个年代的稀罕之物,备受人们珍惜。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中国的电影也不是一步就跨到今天的。看看老片子,再看看新片子,两相对照,妙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