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科
在城市定居多年,父亲从未过来叨扰,每次邀他前来,他总以各种言辞回绝,如:六月要收麦子,国庆要收玉米和大豆,过年要等着我和弟弟回老家团聚……其实我清晰地知道,这些有板有眼的推辞背后,是父亲不想打扰我的城市生活。今年五一,经过我三寸不烂之舌的劝导,乃至大发雷霆,父亲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带着刚读小学三年级的侄女过来看我。
到车站接他们的时候,远远地看见,父亲正坐在出站口的台阶之上,用单薄的身躯护佑着我那涉世未深的侄女,在人流中左顾右盼。在外多年,见过多种车站情景,但父亲的惶恐,我是第一次瞥见,且镂刻于心。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我放声高喊:“爸!”听到我的叫喊,父亲才将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小侄女看见我,当即挣脱爷爷的怀抱,脆生生地向我奔来,那情形像是在都市的烈日下等待多时后,终于发现了熟悉的港湾。我用打车软件叫车带父亲回家,下车之后他有些不明所以地问:“为啥不给司机车钱?”我没有回他,生怕我并不纯熟的回答,会引来他接二连三的追问,但不回答又怕他落下心病,于是说道:“手机网上付款。”父亲听后,满脸犹疑,又不好再问什么。
到家之后,我问侄女是去动物园还是游乐场。父亲给我当头一棒:“我们过来就是认认门的,知道你住哪里就行了,花那些冤枉钱干啥?电视里啥动物看不到?”见爷爷横加阻挠,不近人情,小侄女怒目而视,不再言语。
最近几年,父亲除了在家种地、照顾年逾九旬的奶奶之外,最大的任务就是看管9岁的小侄女读书。因村小学教学质量不甚理想,生源寥寥,父亲通过同学关系,将小侄女转到了老家镇中心小学就读,也由此开启了他富有中国特色的老年生活——每天骑着电动三轮,早送晚接小侄女上学放学。天长日久,爷孙俩结下了深情厚谊,所以不管他如何批评自己的小孙女,那种血浓于水的感情,从来不会因此冲淡。关于游玩这件事,见爷孙俩意见相左,我当即解嘲道:“那好吧,咱们先到楼下饭店吃饭,然后好好休息半天,等明天再作打算。”
孰料不解风情的父亲再度与我兵戎相见:“去啥饭店?家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应俱全,自己做着吃就行,节约光荣,浪费可耻!”我说你们好不容易过来一次,就让我好好表现表现,而且小侄女最爱吃大虾了,家里做不出饭店的味道。面对我的辩解,父亲依然横眉冷对:“她还想吃满汉全席呢,你也满足她?”见父亲总是不愿成人之美,我与侄女面面相觑,摇头耸肩吐舌头。
在“浪费挥霍”方面,父亲不再与我废话,他打开冰箱随手拿出几枚鸡蛋和西红柿,便到厨房忙碌起来。母亲去世早,父亲练就了一手好厨艺。不大一会儿功夫,几碗香喷喷的西红柿鸡蛋面就端到了我们面前,面里卧着鸡蛋,点缀几叶青菜,还撒着葱花和香油,着实诱人。但我自小就不喜面食,尤其是清汤挂面,而父亲饶有兴致地剥开几颗大蒜,就呼哧呼哧地大快朵颐起来。小侄女一手拿着我给她的蛋挞,一边目光呆滞地望着爷爷饥肠辘辘的样子傻笑。我叮嘱父亲慢慢吃,然后借机带着侄女,往楼下的肯德基店走去。
人流熙攘的肯德基店里,9岁的侄女在我的探问下,开始痛陈爷爷的累累恶行:“爷爷晚饭最爱吃面条了,每次煮面,我都不吃。后来我爸从杭州打电话训斥他,让他给我增添营养,爷爷才在面条里给我卧鸡蛋,但我依然不喜欢吃。再后来,我日渐瘦了,爷爷才在每次做饭之前,问我想吃什么,然后尽可能地按照我的口味做。”
我一边痴笑,一边泪眼蒙眬地低下头来。我能体味到父亲的艰难与良苦,我和弟弟工作在外,各安一隅,老家的礼尚往来、人情世故,全都落在了父亲一个人身上。奶奶需要照顾,庄稼需要打理,侄女需要看管,村里的大小事情也需要面面俱到,加之一日三餐洗洗涮涮,已让父亲应接不暇。一个人的精力,终归有限,父亲就在这种人伦孝道和乡约礼俗中日渐苍老。大半辈子省吃俭用惯了,突然要他稍稍奢侈一些,堪比犯罪还要煎熬。
第二天,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带着父亲和小侄女去了动物园。小侄女高兴极了,见到任何一种动物都顿生怜爱之心,并且让我给她和动物们合影,说回去之后要写很多关于动物的作文,并将在城市的所见所闻告诉班里所有的同学。
父亲依旧以老气横秋的姿态,不疾不徐地跟着我们闲逛,他看到任何动物都面不改色,更未表现出如我们一般的好奇和欣喜。只是他那不紧不慢的步伐,总是被我们年轻后辈甩在身后,稍不留神,就会将他撇在百米之遥。
父亲真的老了。在人生的旅途上,作为儿子,我应该适时地放缓匆匆前行的脚步,暂缓奔赴远方的欲念,心平气和地陪着父亲,手挽手地走一段清幽宁谧的路程。从今以后,我一定要频频回乡,去看望日渐年迈的父亲,而不再让他跋山涉水地,将父爱送到我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