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宇宽
过去我一直对遍布中国街头的广场舞运动没有很好的印象,一是早期的广场舞放的多是些文革歌曲,让我联想起整齐划一跳忠字舞的年代;二是薄熙来主政重庆期间,以政府力量的推动,把广场上的“唱红”变成一场意识形态色彩鲜明的街头政治。我写过一篇文章《广场舞与群体性性格》,主要反思中国人缺乏独立思考和独处习惯,对于群体性运动几乎没有抵御能力。
渐渐我的看法发生了一些变化,去年我到昆明去开会,住在滇池边上,每天早晨就到湖边喂海鸥,看到很多居民男女老幼都在跳舞唱歌,那种没有拘束的幸福感强烈地感染了我,而且他们唱的跳的也不都是什么红歌红舞,他们唱的歌曲有帕瓦罗蒂式的、民族唱法的,跳的舞有大秧歌、锅庄舞,还有迈克尔·杰克逊风格的。
后来到国内很多地方,我发现在哪怕一个很小的城镇也有类似的景象,那些陶醉在广场舞中的大妈大姐们,让我想起我一些朋友们争执的问题,中国当代是不是逢上了千年未有的一个盛世?这个时代,确实有很多方面的问题多得让人窒息,我们总能看到拿秤砣砸人的城管、暴力流血的拆迁、被封杀的微博账号,但另一方面,任何客观的人都不能不承认,几十年来,我们国家相对没有战乱的和平发展、相对扶持工商的改革开放,给国民带来的生活条件改善,这些日常的具体生活是和幸福相关的。
最近一次彻底让我对广场舞有不同的认识,是我有幸结识了几位投身乡村发展公益事业的青年志愿者,其中两位女同学都讲到一个情况,在农村地区,大学生要去开展工作很困难,特别在有些落后地区,妇女很辛劳,地位还比较低,甚至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但却没有救济的途径。后来她们不约而同地发现,在村里组织广场舞,村里的妇女们比较容易参与,刚开始是一些比较乐观、开放的妇女参与,后来一些原本比较内向的妇女也参与进来,甚至把她们保守的婆婆们也拉了进来,这种广场活动渐渐使得社区的文化氛围发生潜移默化的变化。
广场舞让她们有了张扬自我的途径,这些乡村妇女在各个方面表现得更加自信,而且有社区意识了,那些广场舞跳得热闹的村庄,社区的活力被激发出来,无论是公共环境维护还是留守儿童的教育都表现得更好。
就像欧美乡村的教堂起到的作用,让社区联系在一起,中国的广场舞运动其实何尝不是一种社会资本成长的组织形式。
我非常推崇的学者罗伯特·帕特南,他的著作《使民主运转起来》研究了意大利如何在法西斯统治崩溃后,从公民传统中重建社会治理,书中提出公民参与网络。认为由于一个地区的人们容易相互熟知,并依靠共同的文化历史认同,成为一个关系密切的社区,组成紧密的公民参与网络。他还特别发现意大利的北部在民主质量上比南部更高,社会治理更有效,而北部相对于南部有更多的“水平型的社会组织”,以至于信任、友善、乐于合作的公民精神得以发育。遍布全国的广场舞运动,比文化部推动的孔子学院有更大的影响,而且是自组织的、社区内生的,有点像罗伯特·帕特南讲的水平型的社会组织。
近些年来,一些中国大妈跑到纽约、巴黎去跳广场舞,让我们有很不好意思的感觉,其实现在我倒觉得,这方面我们可以有一些文化自信。罗伯特·帕特南在《独自打保龄》一书中,有对美国公民参与热情度降低、投票率下降的研究,他敏锐地觉察到,托克维尔当年所描述的热烈的美国社区生活正在逐渐衰落。
那种喜好结社、喜欢参与有组织的社区生活、关注公共话题、热心公益的美国人不见了,他观察到的美国人,似乎不再愿意把闲暇时间用在和朋友和邻居交流、游玩,而是宁愿一个人在家看电视,或者独自去打保龄球。他从中看到美国民主的潜在危机,社区的瓦解和小人物的无力感呼应着一股非常民粹的力量。
广场舞本身并不是社会治理方式,但这个时代那些本来被当作边缘人群的“大姐”“大妈”们,能够到广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她们的感受,甚至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们超越国界的感染力,和她们舞蹈中形成的社区友善和参与,正是民间社会的一个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