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六大省直机关团购房“黑洞”

郭天力

尽管此前购买的位于汾河之滨的期房陷入烂尾的境地，山西省太原市的张晓敏却承认，如果时间回流7年，同样的购房机会摆在她的面前，她“可能仍然会购买这个房子”。

2016年6月初，一阵夏日雷雨过后，站在太原市城南地标建筑山西省体育中心南侧，看着对面静悄悄的“水域金岸小区”工地，张晓敏仍然无法相信，这个曾经被山西省六大省直机关看好的房地产项目，在缴纳购房款7年后，如今依然交房遥遥无期。

2009年秋季开始，山西省人大、农业厅、水利厅等六个省直机关陆续团购太原市晋源区金胜镇古寨村的旧村改造项目水域金岸小区，价格从每平方米3700元到4700元不等，先后参与团购的公务员及事业单位人员超过千人。虽然该项目在建设初期还算顺风顺水，但到了本应交房的2012年年底，建设停滞。此后，长达三年半的时间里数百亩的工地几无进展。

随着时间流逝，原本对政府解决问题充满希望的公务员和其他普通购房者逐渐失去耐心。今年5月17日，包括30多名公务员在内的150名维权者第一次到山西省政府门前表达诉求。不到一个月之后，6月13日，人数两倍于上一次的维权者打着雨伞列队穿过太原市第一交通要道迎泽大街，走向位于该街道路北的山西省委大门。

但两次的维权活动并没有取得实际成效。一位参与维权活动的人士告诉《凤凰周刊》，大家实在是走投无路，不少人是卖了别的房子买的水域金岸小区的房子，谁也想不到跟着六大省直机关去买房居然还中了招。

前景曾被看好的团购房

汾河纵贯太原南北，是这座城市的母亲河和景观河，众多大型公共建筑依河而建，颇显气势。而太原南部的晋阳湖，湖面广阔，景色宜人。2007年3月，太原市正式提出将发展重心向晋阳湖所在区域转移，启动“南进西扩”战略。滨河西路等南北向交通干道大举南延，山西省体育中心等公共建筑也在南城的汾河之滨展开布局。一时间，知名房地产商闻风而动，相继在南城拿地。

2009年，位于滨河新路南延西侧、山西省体育中心北侧的晋源区金胜镇古寨村也在一片火热的城南开发大潮中启动了城中村改造。古寨村项目的开发商是山西古鑫房地产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古鑫地产），该地产项目既不在媒体上发布广告，也不组织各类现场体验活动，而是直接与山西省多个省直机关对接，面向公务员团购。

张晓敏是山西省水利厅下属事业单位的职工。她告诉《凤凰周刊》，公务员福利住房政策逐渐取消后，为了解决职工住房或者换房问题，山西省内各机关多选择团购住房。对开发商而言，公务员团购也可成为其吸引其他买家的卖点，所以乐意与机关单位合作。据张晓敏回忆，当时水利厅内部专门发过通知，说古寨项目是经过太原市“城改办”批准的正规项目，有“大红本”，职工可以放心选购。团购价格公布后，大家发现与周边项目相比，有近千元的优惠。

山西省农业厅后勤服务中心2015年1月发布的《后勤工作简报》刊有此事的回顾：2011年初，农业厅里部分职工了解到其他单位在古寨村团购新建住宅，厅建房领导组派人到实地进行考察，并咨询了相关部门后了解到，古寨村是2007年太原市确定的53个重点城中改造村之一，太原市政府和相关部门批准了古寨城中村改造方案，该项目前期手续较为完备，位置优越，价格适中。为此，经厅长办公会议通过，决定组织职工团购。

山西省农业厅在职职工鲁白告诉《凤凰周刊》，他因为错过了第一拨团购，购买时的价格已上涨到每平方米4200元左右。根据鲁白与开发商签订的内部购房合同约定，购房款共分四次缴纳，首次缴纳总房款的30%，建至地面以上8层时缴30%，项目封顶时缴30%，交房时缴纳剩余的10%。

据知情人士介绍，作为农业厅下级单位的太原市农委听闻团购消息后，也发布通知要“搭车”团购该项目，价格与交款方式与农业厅相同。由于参加者较多，农业厅在2012年12月又团购了一次，此时，价格已上涨到每平方米4500元左右。至此，山西省农业厅成为古寨村改造项目购买团购房最多的单位，据称接近400多套。

与农业厅、水利厅类似，山西省通信管理局等省直单位也加入了团购队伍。山西省通信管理局一位职工向《凤凰周刊》透露，看到连局领导都购买了，普通职工觉得项目肯定没有问题，也纷纷购买。虽然该局员工总人数不多，但也有百余人凑钱交了购房款。

“这是福利房政策取消后，山西各大省直单位参与的最大规模的一次团购。”鲁白告诉《凤凰周刊》，看着该项目20多栋高层楼宇在“红灯笼”（山西省体育中心造型类似红灯笼）和宽阔的滨河新路边一天天长高，大家内心充满了期待。

项目被政府查封后仍有单位组织团购

团购单位不断增加，“水域金岸”项目成了一部分太原市民眼中“有保障、有前景”的房地产项目代名词。鲁白说，“参加团购的甚至有山西省人大系统的职工，那我们政府部门还有什么怀疑的？”

回顾2010年前后太原房地产市场，当地一位资深地产人士向《凤凰周刊》介绍，当时太原市内小产权房项目众多，有的项目找个文印室做个效果图就敢大肆对外宣传销售。“尽管官方口径一直对外声称，五证不全的项目有风险，但旺盛的市场需求让市民对官方提醒并不在意。不光是普通购房者，就是政府官员都在买五证不全的房子。‘先上车、后补票成为太原很多房地产项目普遍存在的现象。水域金岸有这么多省直机关保驾护航，虽然这个项目五证没有一个，但是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普遍认为在项目建设完毕时，各项证件一定会办理齐备。”这位人士称，一些不规范的项目大都这样洗白了黑户身份。

张晓敏透露，虽然该小区号称有3000多户公务员，实际上有部分公务员将团购资格转卖给其他购房者，转卖价格在每套5万元到15万元不等，“这还得通过关系才能买得着”。高价买“房号”的背后，显示出太原购房者坚信该项目的合法性不容置疑。此外，该项目还有少量房源公开对社会出售，而吸引社会购房群体的，自然是“公务员小区”这个名义。

在业主们看来，水域金岸的建设在项目开始阶段还挺顺利，“起码表面上是这样。”但就在农业厅2012年底团购交款后不久，水域金岸小区就停工了，当时，小区大多数楼座都已主体封顶。

“从2013年开始，太原开始整顿房地产市场，大量五证不全的项目被叫停。”鲁白说，看到停工消息，大家并不当回事，一方面认为，以前也在整顿，但都是一阵风就过去了，另一方面，业主们认为该项目捆绑着上千户公务员家庭，政府封杀公务员小区，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

据称，停工之初，即便是开发商古鑫地产和部分省直单位，也没将政府的停工令放在心上。“在项目被叫停后，还有单位领导带着开发商的会计过来组织补充团购。”一位购房者表示，停工状态下，开发商还通知各大单位缴纳了主体封顶时应缴纳的30%购房款，大多数业主也都乖乖地如数缴纳。

让购房者始料未及的是，太原这一次整顿势头之大超过了开发商和各大单位的预期。“一度安安静静的小区QQ群逐渐躁动起来，不少人开始追问复工时间。”鲁白说，在各方努力下，古鑫地产也曾召集工人复工。

“有一次，开发商邀请了几个业主代表当见证人，在工地门口竖起拱门，燃放鞭炮，搞了个热热闹闹的开工仪式。业主代表们以为复工有望，结果没几天，复工消息还没传达到位，又停工了。”鲁白说，如此反复再三，购房者们从怀疑到确信，项目遇到了死穴。

巨额购房款去哪儿了

“这是我唯一一套房子。”购房者之一李莉告诉《凤凰周刊》，为了买古寨村改造项目大户型的房子，她把自己位于太原市区的小户型房子卖掉，托了好几层的关系，交了10万元“房号费”买了水域金岸。她说，本以为租房过渡最多两年就能迁入新居，用新房给儿子办婚事，但没有料到，团购的“馅饼”变成了“陷阱”。而今，她的孙子已经牙牙学语，她和儿子一家依然挤在租来的房子里翘首以盼。

李莉是业主群里的活跃人物，她多次去找开发商和各个厅局“探班”。她说，停工到了2014年时，他们终于了解到，尽管大多数业主已经缴纳了90%的购房款，总金额在15亿元左右，但项目开发商古鑫地产的账面上居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2015年夏季一场大雨过后，李莉等人再次前往项目现场查看，恰遇一位留守工人跑到开发商办公室汇报情况，称某栋楼前产生大量积水，如果不及时排水恐怕对楼体安全造成不利影响。听到汇报，一位负责人叹口气说：“现在连租抽水机的钱都没有了！”

鲁白告诉《凤凰周刊》，古鑫地产的办公室楼道内连灯都舍不得开，楼里经常黑乎乎一片，里头的工作人员告诉他说，这是为了省点电费。15亿的购房款，怎么连交电费的钱都没有了？业主们不得不追问：巨额的购房款流向了哪里？

公开信息显示，古鑫地产成立于2007年12月，注册资本3000万元，公司原负责人为孟生亮。孟生亮是古寨村原村主任孟玉金之子。多位业主证实，孟玉金办公室里曾长期挂着一张他与原太原市委书记申维辰的大幅合影。后者在升任中国科协副主席后不久，于2014年4月12日落马。此后这张两人亲密相拥的照片才被匆忙摘下。据新华社的报道，申维辰案于今年1月18日在江苏省常州市中级法院一审开庭，申维辰被指控受贿9541万余元。但截至《凤凰周刊》发稿，没有其案件进展的任何公开信息。

除申维辰外，2014年8月，山西省纪委曾对外公布多起晋官违法违纪案件。其中提及，太原晋源区住建局局长张兴旺在担任金胜乡党委书记并负责滨河西路南延工程拆迁工作期间，2009年6月擅自将2000万元拆迁补偿款借给古寨村集体企业古鑫公司，从中获利30万元；先后20次单独或伙同他人去澳门赌博。据悉，张兴旺案涉及到古寨村委会主任孟玉金，孟玉金因单位受贿罪被判刑8个月，缓期一年执行。

另有公开信息显示，原山西省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李正伦是山西省人大方面的团购联系人。2013年11月，李正伦的职务被撤销。该年年底，山西省纪委公布消息称，监察厅严肃查处了省人大常委会原副秘书长李某某等严重违纪违法案件，均给予了严肃的党政纪处分。知情人士告诉《凤凰周刊》，省纪委未公开点名的李某某，即为李正伦。至于此人是否在该起团购活动中牟利，官方没有公布确切消息。

《凤凰周刊》未能联系到李正伦。其他各省直机关的相关联系人要么退休难以联络，在职的也对当年的团购事宜讳莫如深。

水域金岸小区开发以来，古寨村数十位村民也曾多次要求古鑫地产向村民公开房款去向，但一直没有得到正面回应。该村一位张姓村民告诉《凤凰周刊》，村委会曾承诺在水域金岸小区给村民盖5栋回迁房，但是至今只盖了3栋，另外两栋连坑都没挖。

更让购房者心凉的是，按照房地产开发一般程序，在开发商没有缴纳土地出让金的前提下，业主们缴纳的购房款用来支付项目建安成本绰绰有余，但是如今不仅不够，开发商还拖欠了各路施工队伍大笔工程款。“现在踏破开发商门槛的不仅有业主，还有各路工程队。”鲁白叹口气说，“六大省直机关千挑万选的开发商，怎么是这样一个结果？”

《凤凰周刊》曾多方联系试图采访古鑫地产，但该公司选择了沉默。

省直机关预备发传真“施压”市政府

追问购房款去向，这样的问题曾经在业主QQ群里吵翻了天，但现在他们已经不再追问了，“追问也没太大意义，反正钱是没了。”部分业主甚至认为，现在板子不能打在古鑫地产身上，尽管后来的进展彻底暴露了古鑫在房地产开发上的不专业和不靠谱，但他们的命运已经与这家企业紧紧捆绑在一起，“古鑫倒了，对我们也不是好事。”

业主们将希望寄托在六大省直机关身上，尤其是购房群体较为庞大的省农业厅和水利厅。6月中旬的一天，业主代表再次来到农业厅交涉。“当初农业厅下过文件通知大家团购，现在房子交不了，我们只能找它了。”一位赵姓业主称。

农业厅一位领导出面接待业主代表。该领导略感委屈地说：“当初让大家团购，厅里是想给职工办点好事，也是随了其他几个厅局的大流，弄成现在的局面真是预想不到。”该领导仍然慷慨地表示，他们已经拟好了多份文件，准备传真给太原市政府、晋源区政府等机构，“给这些机构施压，敦促他们解决水域金岸的后续问题。”

一位业主提出，六大省直机关应该联合起来向太原市政府陈情，而不能只是农业厅一家出面，“六家单位集体过去，那阵势总比一家强。”对此，该领导大手一挥：“不用，今天我们给太原市政府发，明天水利厅发，后天通信局发……这一天天地给他们发，不信太原市政府不重视。”

在省农业厅等购房单位看来，他们之所以选中该项目，是因为太原市政府的一系列批文。如，太原市城改办2009年发布的《关于亲贤村等九个城中村改造安置用地范围划定方案的审查意见》中明确，古寨村城改用地为576.75亩；同一年，太原市规划局下发古寨村城改项目《规划设计条件通知书》和《建设项目选址意见书》；次年，国土部批复了古寨村城改用地转用和土地征收方案（国土资函（2010）956号），转征土地463.49亩。此外，太原市政府和晋源区政府还曾就古寨项目下发过其他文件，而这些文件无不证实项目的真实可靠。

鲁白说，太原市曾陆续公布多个批次的违法项目名单，但是水域金岸项目从来没有出现在违法名单中。“曾经被各大部门证实为合法的项目，几年光景，变得既不合法，也不非法，身份成谜。”

不过，太原市住建委有关人士接受《凤凰周刊》采访时表示，古寨项目因为从来就不是合法项目，根本就没纳入住建委的监管范围，自然就不会出现在违法项目名单里。太原市政府城中村改造办公室负责人则告诉《凤凰周刊》，古寨村没有出现在2016年太原市城中村改造名单中，这意味着至少今年年内古寨村改造项目是不可能洗白身份的。

因为购买该项目的公务员众多，各路人马都通过不同途径打探太原市政府对古寨项目的态度，甚至有人拿出有太原市相关领导对古寨项目纠纷的批示件。这些批示件的内容暗示，太原市相关部门也在为古寨村改造项目的收尾想办法，甚至已经给项目开了绿灯，允许继续施工，尽管它属于市政府严厉打击的无证开工的项目之列。

但鲁白告诉《凤凰周刊》：“让项目复工，也不会根本解决项目合法性的问题。开发商必须缴纳土地出让金，取得土地证，之后再办理其他证件才能洗白身份。但眼下，开发商连电费都在掂量了，哪里还有钱缴纳每亩500万元左右的土地出让金？”

公务员团购房弊端何解

类似太原这个案例，公务员以低于市场价团购房产，在全国并非独此一例。公开报道显示，2013年，江西南昌公务员团购绿地集团旗下项目，公务员转让一个购房指标，可获利50万。陕西、北京等地的公务员也频频被曝低于市场价买房。

原华远集团董事长任志强曾以北京的数据披露该类特价房、限价房在住宅市场中的比例。任志强称，北京有很多低价的定向住房，没有向社会公开销售。北京2005年至2009年政府公布的商品房住宅建设用地计划供给指标为7130公顷，政府工作报告中100%完成了土地供应量，实际上商品房住宅用地（招拍挂）完成2394公顷，其余4736公顷则是享受经济适用住房政策的用地，面积大约是公开出售的商品房住宅用地面积的两倍。

任志强认为，“社会保障体系的保障对象，应该是针对无力参与市场经济竞争的人，但公务员并不在这个体系当中。”财经评论员马光远也认为，福利分房对中央房地产调控政策公信力的危害，远远大于所谓的土地财政，土地财政不管如何，名义上是为了公共利益、地方利益，而不是个人利益。要让房地产调控政策真正有效，必须解决“平等待遇”问题。

当然，有收益也就会有风险。公务员团购房“阴沟翻船”的情形，也并非太原一例。公开报道显示，2011年前后，部分内蒙古包头市民购买了包头市的经济适用房项目“和谐警苑”，缴纳房款后却迟迟没有盼来楼房竣工。该项目是包头市公安局团购房，但也停工数年。至于烂尾原因，也是土地问题——该地块原为工业用地，因某些部门为项目“保驾护航”，让项目得以开工建设，但要把工业用地变为住宅用地，却是难上加难。

目前，鲁白等人将希望寄托在2019年。因为这一年，太原将承办全国青运会，这是太原首次承办全国性体育赛事。而赛事主场馆就是山西省体育中心，即是水域金岸小区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