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安治
烽火连天的民国初年给人一种刻板印象,那是个经济破产、洋货倾销的年代。传统的农业社会受到欧美日工业国家的进攻,国内白银大量外流去进口各式各样的洋货,洋货倾销如北风卷地而势无可挡。连慈母手中针都大部分来自德国,国人还能有多少拒绝洋货的底气?
当时,不兑现的纸币还不流行,中国没有现代意义的“货币”,交易依靠白银。如果年年承受巨大的入超,以现银购买洋货,国内白银存量理论上会锐减,从而出现剧烈的通货紧缩,造成万劫不复的经济大萧条。这是当时许多学者悲情预言的惨景,但从未发生。就在那个洋货倾销的年代,幸运女神挥动榄橄枝,在白银上做起文章,为中国留出了一条神奇的活路。
19世纪,欧美日等世界经济强国纷纷采用金本位,以金为贵,大量的白银被抛进市场。且不说欧美强国,就以1926年改金本位的英国殖民地印度来说,为了增加黄金储备,印度在10年之内抛售了2.2亿盎司的白银。白银的供应量既然如此丰沛,20世纪前30年的全球银价整体而言是缓步下跌的。但中国以银为贵,白银价格总是比世界银价高出一截,于是国际白银源源不绝涌入中国,国内的白银总量不减反增,出现了古怪的“双入超”,不但洋货入超,而且用来买洋货的白银涌入中国的速度也远高于外流的速度。
更神奇的是,白银的涌入使中国成为出口商的机会之地。当时国内的金融投机市场并不成熟,股市债市满是“地雷”,房地产规模有限,投机炒作的机会成本太大,于是大部分涌入中国的国际热银被迫老实投资实业,认真布局中国,最终刺激了中国本地经济的成长。引领国际热银布局中国的急先锋,是俗称为“洋行”的外资企业,它们倾销洋货,但也引导现代中国的对外贸易。在洋行的引导下,中国搭上国际热银的顺风车,古老大地的潜力被激发起来,造就商业史上一段辉煌年代。
中国的出口商品一向以茶与丝为大宗,但经华商的努力,蛋类出口居然成为中国经济的重要支柱。1948年出版的《中国贸易年鉴》在回顾抗战前出口业时,对蛋业的勃兴大为惊叹:“蛋类出口本不重要,及至1928年,遂呈激增之势,而居第三与第四位之间。”
河南息县的乌龙集(今属淮滨县)在民国初年办起一个蛋厂,一位验蛋学徒的回忆见证了激昂的“金蛋”岁月:“我是1920年人,今年已经70岁了。想起当年乌龙集打蛋厂那兴盛的景象,仿佛仍在眼前……过了年,待到二、三、四月时,开始收购鲜蛋工作。这时,潢川、息县、固始、新蔡、阜南等邻近地区的卖户都汇集到了乌龙集。逢集时,集上黑压压一大片,人声鼎沸,吆喝声、叫卖声响成一片。在河下码头,帆船鳞次栉比,占满了整个河床……”我们从小小鸡蛋出发,回忆那火爆兴盛的出口年代。
老乡们背来一筐筐鸡蛋
鸡蛋是欧美的主要食品,洋人不但吃鸡蛋,还用蛋做主要调料,最常见如蛋榚、三明治里的美乃滋、生菜沙拉中的千岛酱。然而,20世纪初还没有一年能下两三百颗蛋的高产蛋鸡,当时欧美的蛋鸡一年只能下几十颗蛋。鸡蛋产量赶不上人口成长,欧美蛋价水涨船高,眼瞧着美国人快没有廉价三明治可吃了。
这时候,西方商人将眼光投向热银涌动的中国。在中国收蛋是一门获利倍蓰的大好生意,因为太便宜了,即使贴上运费耗损与关税,跨越大洋运到欧美后还是能大赚特赚。
上海的英国洋行率先在中国收蛋出口,因上海物价最高,洋行很快走入内地。1887年,德商美最时洋行溯长江而上,到汉口建立加工厂,收湖广鸡蛋出口,大获成功。继之进入内地的新厂,则把收蛋据点伸向皖南与苏北的广大农村。待京汉铁路1906年通车后,洋商收蛋网的分布就更为辽阔,汉口的洋行可以沿铁路北上,驻马店、许昌、开封、新乡与铁路线外的长治都成了收蛋重镇。越往内地跑,收蛋的价格越低。在皖北收蛋用等值于十文钱的“当十铜元”,3个铜元即30文买两颗鸡蛋;到豫北新乡,货币改用面额1文钱的制钱,鸡蛋3文钱1颗;到了深入内地的山西,鸡蛋更便宜了,2文钱一颗蛋。
收到廉价的好蛋,洋商固然是振奋无比,卖鸡蛋的老乡们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在两文钱一颗蛋的晋南农村,如果没有洋商来收蛋,单靠本地的购买力则一颗蛋一文钱都卖不掉。老乡们于是背上一筐筐鸡蛋,跋山涉水送到收蛋点。安徽阜阳县杨柳依依的泉河畔,柳树下摆起一长排老乡们的鸡蛋筐,蛋厂的工人收蛋忙得不可开交。
由湖北、河南、淮北乃至山西农村收来的鸡蛋被装上火车,南下汉口的蛋厂,经加工后直接报关、装船,由长江直出海运往旧金山、汉堡与伦敦。这种生意获利很高,在河南新乡收蛋,1块银洋可以收130颗,贴运费、包装费运到汉口加工,再海运到伦敦,到岸下船的每颗冷冻冰蛋价格是银洋1角有余,是收蛋价的十倍以上。若精加工成蛋粉,价格更高。美最时洋行投资500万大洋在汉口设立新厂,1年就把设厂资本赚了回来。
美最时洋行大获成功后,天津与上海的各国洋行如潮水般涌入内地,挟国际热银设厂收蛋。仅汉口一地,就有共15家洋蛋厂。英商和记、元亨、安利英、老汝逊与培林;德商美最时、礼和、加利、福来德、天成、贝格尔和捷成;法商公兴、永兴;比利时商瑞兴。
汉口还不是当年最大的蛋业基地,南京的英商和记蛋厂才是蛋业霸王。汉口美最时洋行日产4到5吨,南京和记日产160吨到300吨。和记的收蛋庄沿津浦铁路由苏北、山东一路收到河北泊头;沿长江由下关、合肥、芜湖收到安庆、大通;沿淮河由蚌埠、怀远收到颖州、太和;再加上整个苏北的广大乡村,设庄收蛋多达150余处。手笔之巨,使得江苏与安徽两省蛋价居然较他省贵数倍。
如此众多的洋行大力收蛋,把窜向中国的国际热银送进农村。鸡蛋出口对中国经济的贡献刚开始,外商的成功事业激起了中国商人进军蛋业的创业雄心,更巨大的鸡蛋产业呼之欲出。
进蛋厂当地主
蛋厂的加工技术很简单。一颗鲜蛋到了蛋厂,首先由手细的女工打蛋,将蛋清与蛋黄分开。蛋黄在大池中打散摇匀,加入硼酸防腐,是谓“摇黄”。再倒入加热烘烤的“飞黄机”,喷出如雪的蛋黄粉,是为“飞黄”。加盐出口日本的叫“盐黄”,加蜂蜜出口欧洲的叫“糖黄”;蛋白也不浪费,可以在发酵之后烘成薄薄的蛋白片,或者上“飞黄机”烘成“飞白”。蛋也有直接出口的,是为冷冻出口的“冰蛋”。如果海运路途不远,鲜蛋可以直接打包出口,例如当时称为小吕宋的菲律宾,就是中国鲜蛋的出口盛地。
洋行开辟蛋业之初,中国商人首先熟门熟路打入收蛋环节,在农村设庄收蛋,批发给汉口、南京、天津的洋行大蛋厂。这对洋行而言可省下派人收蛋的成本,自然是乐见其成的。批发只能赚到转手薄利,既然鸡蛋加工并不困难,大开眼界的中国商人就要动心了,为什么中国人自己不能开蛋厂?
开工厂首在技术工人,而和记、美最时等大洋行已经训练出大量熟练技工。一位有资本的本土老财加上懂技术的技工,就能擦出创业的火花,于是,本土蛋厂如雨后春笋般成长。1907年,一位在天津与新乡间跑船的船东决定在洋人收蛋的盛地新乡自设蛋厂。他从和记蛋厂拉来技工,开办豫兴制蛋厂,获利非常惊人,区区一个新乡县城以至于4年内居然冒出7个制蛋厂。
离奇的是,洋行并不排斥本地蛋厂的兴起,因为欧美日市场的订单多到洋行自己的工厂做不完。洋行在出口上有先天的垄断优势,他们熟悉旧金山、伦敦与汉堡的盘商,握着欧美的销售路线,报关海运更是老本行,例如,美最时洋行本身就有船代与保险部门,所以出口还得靠洋行。国内新兴的本土蛋厂直接将成品都卖给洋行,洋行省掉制蛋成本直接买成品出口,依然是可观的大生意。
脑子动得快的洋行,甚至会在货款上为本土供应蛋品的蛋厂开方便之门。例如在盐城的上冈宏兴昌蛋厂,创业之初主要供蛋给美国的协和洋行,每订100吨产品,预付70吨货款。货款能谈到预付七成,成为商场上的美谈。
制蛋厂成了能下“金蛋”的母鸡。新乡粮商张殿臣于1913年集资两万银元成立裕丰蛋厂,向上海、天津与汉口三埠出售产品,第一年就盈利白银十万两;宿迁窑湾镇有两个蛋厂,规模较大的南堰蛋厂每日打蛋20万个,春夏两季共要打蛋3600万个;河南陈留县的元昌打蛋厂收遍豫东六县的鸡蛋,每月毛利1万余大洋;远居塞上的山西大同县,鸿记蛋厂仅1921年就用蛋700万个,产蛋粉18.3万斤,产值13.46万大洋。
建蛋厂要贴近农村,但只要铁路、水路畅通,“金母鸡”就会设在远离沿海商埠的内地城镇,“金蛋”便会下在内陆。如当年建蛋厂的新乡、宿迁、陈留、大同、盐城,经济发展困难,老乡们只能外出务工。当年蛋业的利润太大了,有些老板甚至愿意把工厂设在远离铁路的乡下。例如湖北新野县的福新打蛋厂,只生产仅经烤制的半成品“蛋饼”,这些半成品要用马车运到许昌,装上火车转运汉口,但是福新照样赚钱,每天产量能达到一吨有余。
欧美市场越做越大,蛋就越卖越多,家里养鸡的老乡们自然开心。亳州收蛋的旺季,满街都是响当当的钱声,时人记录:“产蛋旺盛季节,大街上都挤满了卖蛋的。厂内有专人数蛋,一把一把数清,开个条,就可以到钱房领取蛋价。每天厂内高高挂牌,标明价格,跌价三天以前挂牌通知。每人领到银元、铜子,满院满街都是银元碰击声,铜元倾倒声。”
农村的剩余人力更高兴,当年进蛋厂工作是一个“金饭碗”。河南驻马店,生产蛋清片与蛋黄粉的永丰蛋厂,最基层的打蛋女工月薪是5至10块大洋。当时豫东一亩地大约70大洋左右,蛋厂一年虽然只营运大半年,但大半年攒下来的工资就够买一亩田地,若是一家的媳妇、闺女、老大妈一起进蛋厂打工,三五年内就能当地主了。在保守的安徽亳县,1909年成立的同茂顺蛋厂雇用大量女工,老乡们唱道:“亳州风俗变,闺女媳妇去打蛋,八十钱天不管饭,又换衣来又称面,看来还是打鸡蛋。”
当然,有工作就有不快,有人看到的是女工的辛苦,以及离厂时搜身以免偷蛋的屈辱。邻近的阜阳县是这么唱的:“大石桥往北看,闺女媳妇都打蛋。一天打一千,十天打一万,临走还要摸三遍。”这首歌究竟应该怎么唱,就见仁见智了。
供给创造需求的“金蛋”岁月
北洋年代,本地的蛋厂只能把蛋卖给洋行的另一个原因是苛捐杂税太多,拦路设卡收钱的厘金更是让商人见之怯步的拦路虎,然而挂外国旗的洋行不吃这套,只要凭“三联采购单”,洋行在中国的采购是免纳厘捐的,到了海关,凭三联单报关还能抵一半关税。所以,本地的蛋商要寻求洋行的保护,更离不开洋商了。直到国民政府废止厘金、关税自主,洋行的优势才减退。此时的中国商人,就要更进一步,甩开洋行去开辟国外市场。
上海蛋商郑源兴率先起跑,他的茂昌洋行挂葡萄牙国旗,取得与各大洋行同样能开三联单的平等地位,于是他跳过洋行,直接派业务员出洋开发国际市场,一口气把生意做到英国去,让茂昌的Cepco牌冰蛋成为英国的畅销商品。和记等老牌洋行对茂昌恨之入骨,运用各种手法挤兑茂昌,都被逐一破解。中国政府完成关税自主、废除厘金后,郑源兴拔掉葡萄牙国旗,改称茂昌股份有限公司,真正成为一家中国企业。这家中国制蛋厂在1930年代一口气占下英国规定中国冰蛋配额的33%,老牌的和记也不过占34%而已。
更惊人的是,当年蛋业的市场潜力距离市场饱和之边际值还远得很。而运输、机械与家禽养殖等产业的萌芽茁壮,也将进一步增加国产蛋制品的国际竞争力。若非日本侵华扰局,飘扬中国旗帜的远洋货轮将国产蛋制品直接出口到汉堡、伦敦,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金蛋”的奇迹之路也是波折起伏的。“金蛋”企业家们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蛋价狂跌滞销、和记洋行大罢工、大萧条,最后,全面爆发的侵华战争毁灭了中国整个制蛋产业。但整体而言,当年的制蛋业仍然堪称小小的经济奇迹。
经济学有一个已经被废止的萨伊市场定律(Says Law),“供给创造需求”(Supply creates its own demand)。这个古典经济学理论已被全球大萧条的生产过剩证明为错误之说,民国初年却是它大行其道的特定时空。发展经济首要有资金与自由市场,当年滚滚而来的国际热银缺乏金融投机买空卖空的机会,不得不注入苦干实干的实业;而洋行的不平等特别地位恰好避开政府干预,打造出自由经济的梦幻领域。中国的实业家们就能发挥经济学大师熊彼得所说的“企业家精神(Entrepreneurship)”,以积极创发的志气,从无到有地吃下欧美巨大市场。
在那“金蛋”梦幻的年代,蛋并不是特例。在企业家们冲劲十足的努力下,桐油、皮货、猪鬃、肠衣、芝麻等,甚至被视为废物的鸡毛、鸭毛、废棉、蚕茧、废丝渣乃至人的头发,都能出口,成为国际热银乐意投资的目标。
更难得的是,那时的“金蛋”奇迹背后几乎没有政府计划。全中国只有山西督军阎锡山曾经提倡蛋业,此外,整个“金蛋”产业完全是商人的奋斗成果,政府只负责建筑铁路、敉定内乱与废止厘金等公共建设,并没有对商人应该向哪个方向奋斗而指手画脚。排除金融投机,降低政府干预,中国企业家的“企业家精神”就能让偏远内地的鸡蛋畅销欧美。鸡蛋往事放诸今日,仍然不无启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