舔屏时代的读书人

2016-09-12 05:43梁君艳石书蕴编辑卜昌炯尹夕远
博客天下 2016年15期
关键词:杨雪世雄三联

文 梁君艳 石书蕴 编辑 卜昌炯 图 尹夕远

文娱

舔屏时代的读书人

文 梁君艳 石书蕴 编辑 卜昌炯 图 尹夕远

每个走进书店的人,不一定是购书人,但多半是读书人和爱书人

从东四六条的家里出来,沿着胡同往西走,来到东四北大街,然后南行600米,在第一个红绿灯处右拐,过马路,经过隆福寺,走到美术馆东街时折向北,直行约180米……

这条路崔澄宇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走上一遍,耗时约15分钟。路途的终点是一幢蓝白相间的小楼,一楼门口上方印着巨大的招牌—北京三联韬奋书店。

他将自己不定期与这家书店的约会比作“一个痞气的嫖客去青楼喝茶”。不同的是,他不用考虑买单,也无需担心停留得太久会被人轰走。“来去自由,也不看谁的脸色,甚至不用消费任何东西,这种公共空间其实越来越少了。”崔澄宇感慨。

很多时候,他没有把这里当成是书店,而是一个读书人的精神家园,也是他抵御“不读书时代”的最后堡垒。

近十年来,随着数字化阅读和移动互联网的普及,各种电子屏幕逐渐取代了之前的纸质图书,鲜少再有人走进书店。受此影响,曾经盛极一时的实体书店迫于生计,不得不纷纷关张。如今在北京,尚在坚持运营的书店越来越少。

位于东城区美术馆东街22号的三联韬奋书店是其中的一个幸存者。它面积不大,品种也非大而全,却因厚重的历史和独特的气质,成为书民心中的一座精神地标。

与韬奋书店一街之隔,便是北京城的“圆心”以及中国最著名的景点—故宫。那里时常人声鼎沸、游人如织。各种从全国各地聚集而来的喧嚣与热闹溢出旧日皇宫,在附近的大街上横冲直撞,却不曾攻破路边这幢低矮的小楼。里面码放整齐的一册册图书就像是噪音净化器,但凡走近它的人会忍不住安静下来。

某种程度上,坚守在互联网时代的韬奋书店也是一座故宫—一座24小时不打烊的读“书”人的故宫。它把那些和崔澄宇一样对纸质阅读有着特殊情感的人,从喧嚣的人潮中打捞了出来。

新面孔

见到李世雄时,他已连续在韬奋书店的图书大厅里待了8天。

半个月前,他兴致勃勃地从家乡河北农村来到北京,试图找一份摄影助理的工作—他还在湖北汉口学院念书,决定用打工的方式安放自己的大一暑假。

他喜欢拍照,但还没钱买单反相机,一部魅族手机被他当成了最主要的摄影器材。

他寄望于这个暑假能进入到心仪的行业去体验一下,顺便让自己的摄影技术能够精进。可投了无数简历,换来的却是失望。“找了一周还是没找到,做摄影助理都得给人家交费。”李世雄说。

最后,他听从在北京做厨师的父亲的劝,到一家物业公司做起了保安,包吃包住,月薪3000元。对一名尚未独立的学生来说,这也算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李世雄的单位就在美术馆附近,不远处就是韬奋书店。每天下午下班过后,他都会跑来泡上几个小时,以弥补不能去做摄影助理的遗憾。“都说‘玩摄影,穷三代’,如果我在摄影方面做不到足够的高度,无法养家,还要不要做?庆幸的是,虽然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但我的手并没有停下来。我一直在读书,一直在学习。”李世雄说。

他有个习惯,每到一个新的落脚点,都会习惯打开地图软件,搜寻当地有什么书店。这是他小时候留下的一个心结—他所在的县城没有一家书店。

此前,李世雄压根没有听过三联这个名字。眼下,他大部分时间都站在韬奋书店地下一层的摄影类图书专区,一本一本地翻阅,反复琢磨那些快门、镜头参数以及相关的摄影知识。

偶尔,他也会在文学类图书边上逗留一下,重温韩寒的《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或是翻阅刚出版的新书。最近他在追张小娴的《雪地里的单车》,一个感受是,“作者营造了一个意境,把我带入到她写的那个世界,让我从现在的生存空间跳脱”。

和李世雄一样,在北京工作了5年的李凡龙也是最近才走进韬奋书店,朋友拉他来的。出于好奇,他特地在网上搜了搜这家书店,知道了它的不少历史。

他当然不是来买书的。如果真要买书,整天泡在网上的他会选择在电脑上下订单。

他是来读书的。身为程序员,他的目标很明确,只看对自己有用的书,比如能唤起他激情和热血的励志类传记,要么就是跟自己工作相关的实用技术类图书。他深信每花多少时间去钻研学习,就能相应地提升多少技能,这些都是工作和赚钱亟须的东西。他看书不快,大约两个月才能啃完一本。

他们置身的这家书店,在2014年4月“世界读书日”前夕,率先推出了24小时营业。随之,这家书店存在的意义也远远超出了销售图书。白天,它如同一个具有卖书功能的图书馆,缺少桌椅,人们就坐在楼梯的台阶上;晚上,它则变成了一个灯火通明的深夜书房。

暑期到北京打工的李世雄每天都会到韬奋书店泡上几个小时

正是它的这种属性,吸引了周边很多像李世雄、李凡龙一样的现代读“书”人。

“每天待上一阵,心情会好很多,你会发觉这一天没有白过。”李世雄说。

老朋友

崔澄宇一直记得14年前他初次造访韬奋书店时的一幕。他留着寸头,戴着黑色半框眼镜,说话时文绉绉的,带着一种强烈的书面感。

“她的耳朵上有极细的耳孔,但没有戴耳环。她提醒我公交和地铁的停运时间,我看着她抱着一摞书摇曳离开。我想象着,那双柔嫩的耳朵上,如果悬有耳环,该是怎样的环佩作响。”

他回忆的这个女孩是书店店员。当时正值寒假,还在山东大学读书的崔澄宇,到北京看望同学。坐了一夜绿皮火车,抵达后他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逛北京的书店。

在韬奋书店晃荡一圈后,崔澄宇把目光停留在文史哲书架上。他还记得那本吸引他的书—清代沈德潜写的《唐诗别裁》。兴起时,他干脆盘腿坐在地上读。后来两腿发麻,无法站立,他伸手去寻找支撑物时不幸弄倒了书架。清秀的女店员闻声赶来,没有埋怨,只是埋头清理散落的书本,并提醒他不要走得太晚,错过了最后一班车。

女孩的举止及容貌给崔澄宇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没有释怀。或多或少,这成了他日后频频光顾这家书店的动因。

5年前来到北京的杨雪也是韬奋书店的老主顾。每个周末,她都固定去住在簋街附近的父亲那里蹭饭。晚饭过去,她会步行30分钟至韬奋书店,一方面是为了消食,另一方面是去看会儿书。这差不多已成了她的一个习惯。

她29岁,自嘲是个老人,一直觉得自己是守旧派,不爱买衣服也不爱化妆,现在还穿着8年前的阿迪短裤,手机还停留在iPhone5—要不是之前那款诺基亚坏掉,她说她也不会换。

婚前,杨雪跟男友的约会常安排在书店。婚后也一样。“今年1月16号我生日,老公说,‘走,带你出去玩’,我很开心地答应了,结果发现是去王府井图书大厦。女不爱逛街男不玩游戏,多么boring的组合。”

韬奋书店是她去得最多的书店。“每一张小桌旁都坐了人。年轻人、中年人,每个人的表情都极其僵硬,只有眼珠子上下翻动。沉浸于书中的感觉就是如此吧。”

59岁的南朝乐府(网名)则是有着深厚三联情结的老人。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在北京上大学时,就喜欢上了三联出版的图书,并有意搜集。后来,他被分配到江苏工作,每次只要出差到北京,都会到韬奋书店去淘书。他对三联售卖过的半价书念念不忘。

南朝乐府是恢复高考后的新三届大学生,连续考了3年才中榜。读书成了他改变命运的首选武器。

最近几年,他到北京帮儿子儿媳带孩子。只要腾出空,他都会从石景山坐地铁到韬奋书店,待上半天。晚年的他喜欢翻看张岱、苏东坡、陶渊明等人的书。他欣赏这些人没有因遭遇政治困境而放弃自己原有的生活态度。“你看张岱做纨绔子弟时很潇洒,后来穷困潦倒时依然很潇洒。”

他心中一直有未消散的块垒。“文革”时,他曾被迫辍学3年,耽误了读书,在中学担任副校长的父亲也被打成右派;参加工作后,他因性格直率、顶撞领导,而被调离工作岗位……这些在他看来,都是政治磨难。而他自我治愈的方式,就是读书。

史哲冬已经离开北京很久了。提到北京,他最先想起的就是人艺、烤鸭和三联。在就读北京理工大学之前,他就是三联版图书的忠实读者,现在家里收藏了近300本三联的图书。

史哲冬享受那种把书捧在手里,然后越读越薄的感觉。他渴望找到那些“被遗忘的书”—它们也许落满了灰尘,静静地躺在某个角落。“那不仅是书,更像是宝藏。”他曾特意去三联淘一本叫《陈寅恪的最后20年》的书,去了好几次都没找到,一度很失落。

他之所以没有放弃纸质阅读,是为了让自己显得不孤独。“什么时候都有个依靠,什么时候都有个是非曲直,什么时候都有自己的乐趣。”史哲冬说。南朝乐府则把书拟化成人,读书就如同跟作者聊天,“这是神交,你在现实生活中无法与他们对话,无法聆听他的生活观、人生观”。

每个走进书店的人,不一定是购书人,但多半是读书人和爱书人。

比如杨雪。每次去书店前,她都有一个隐秘的仪式—把手洗干净。这是她读书前的一个必要程序。

她家里收藏的书基本每本都保持在九成以上新。“有些人可能会说,神经病,别作了,有必要吗。但真的是这样,我喜欢书,也喜欢纸张和印刷的香气,对待每本书都小心翼翼,拿它们当朋友。”杨雪说,“我的观点很固执,先爱惜书再读书。”

白纸铅字、装订成册的纸质图书对她来说仿佛有一种魔力,只要走近,她的心就会立即静下来,这是其他任何事物都无法给予她的体验。

因为爱书,杨雪特别不能容忍别人“虐待”书。一次,她正站在日本文学柜看书,一个女孩走过来,一口气拿了5本没有开封的书,一本一本地拆,每本都只翻了两三页就又放回去。这在一些人看来可能并没什么,却让杨雪很难受。“但是我是个怂货,公共场合即使觉得别人做得不对,也不敢发声。”

韬奋书店一角。随着实体书店的大量流失,尚幸存的书店越来越像是海面上被围困的孤岛

好在这时走过来一个男生,对那个女孩说:“同学你可以看已经拆封的书嘛,这些没拆封的,你拆开来翻一下,它们就旧了啊,有点浪费呢。”杨雪突然一下子觉得好开心。

“其实你当然高兴了,别人把你这个怂货不敢做的事做了,不敢说的话说了,但我想更多的原因还是那种同作为读者内心深处价值观的认同感吧。”她说。

杨雪不单纯是那种爱在书店蹭书看的人。遇到好书,她也从不吝出手。出于对路遥《平凡的世界》的热爱,她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会买一套到住所里。重庆一套,武汉一套,老家一套,现在北京也有一套。“我所有居住过的地方,书都堆成了小山。不看书,那干吗呢?没怎么变过,说实话,新闻、微博看多了觉得好烦。不知道为什么。”

杨雪梦想有一个超级大的书架和书屋,“人家是makeup collection,我是book collection”。她笃定自己会一直坚持纸质阅读。对于下一代,她也会尽全力让他们尽可能地晚接触电子产品。“我知道很难,但我会尽力。我甚至考虑以后家里不买电视。”

对崔澄宇来说,对纸质图书的喜好越来越像是他的一种身份标识,把他与周围人群区别开来。现在,他正乐滋滋地培养下一代的阅读习惯,周末一有空,就会带上8岁的儿子去书店,为儿子量身定制书单,让儿子背古诗词、茶经,看《西游记》原著。和朋友讨论黑格尔的时候,崔澄宇也会把儿子带在身旁,“算是个熏陶”。

今年儿子过生日,崔澄宇赠给儿子了一句需要他成人后才能领悟的话:“我不奢望你过诗意的生活,只希望你有一个诗意的心灵。”

崔澄宇早已习惯了某种人生层面的自我妥协,他不再奢望去改变世界,甚至

不奢望去改变任何人,只求为下一代播下一粒种子。“如果每本书是一朵花的话,我希望儿子能建造自己的精神花园,累了就到自己的精神世界逍遥游一番,休息好了后再去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这样的事情南朝乐府曾经也做过。他曾试图培养过儿子的阅读爱好。他先带儿子看《三国演义》连环画,以引导他去读文字版。结果,“这个台阶他没上去,没有兴趣”。

如今,他发现儿子儿媳更钟爱看综艺节目,他认为这些属于娱乐垃圾,但也尊重后辈的喜好,“存在就是合理”。

眼下,人们受数字化时代裹挟,越来越多的阅读在手机、电脑、Kindle、iPad上完成,书似乎成了阅读的边缘载体。杨雪不否认电子书的好处,“但是那又如何,如果我的下一代看不到实体书,我觉得是最大的损失。如果有一天实体书消亡了,我会很难过。不是矫情,是真的,我不喜欢电子书”。

对数字阅读,崔澄宇和南朝乐府不像杨雪那么抗拒。崔澄宇专门给儿子买了个kindle,南朝乐府晚上等老伴睡下关灯后,有时会打开他的酷派手机继续阅读。

电子设备让人获取知识越来越便捷。南朝乐府发现,原来从不看纸质书的朋友,现在经常会在朋友圈上转发一些很有深度的文章,“这说明她在读这些内容,如果没有手机,她也许根本就不吸收了”。

据点

周末是韬奋书店人最多的时候,窗边的小桌、楼梯的台阶早就没了空位,有人干脆直接坐在地上。每个人都自觉屏声静气,这使得空调的嗞嗞声倒成了最大的噪音。服务员不时来回走动,默默整理翻乱的书籍。

杨绛去世的传播效应还未散尽。她的成套书籍以及丈夫钱钟书的作品被摆放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随手拿起《我们仨》《隐身的串门儿》,翻了一会儿,就很快拿着书去了收银台。走出大门,他登上了一台丰田商务车。

一位母亲穿着玫红上衣和白裤子,化了点淡妆,左手拎着雨伞,右手牵着混血儿子,在儿童书区选书。她操着一口中文教导儿子:“要读一些真正的书,不要读那些没用的东西。”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已在哲学书区旁站立了许久,此刻他本该坐在回广州的飞机上,不料飞机因故延误,于是专程赶来造访这家他慕名已久的书店。

“书店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这是美国作家加布瑞埃拉·泽文在畅销小说《岛上书店》里借主角A.J.费克里说的一句话。

书中还有这样一段描写:“从电脑公司退休的母亲说,你一定要跟上时代。‘我干嘛一定要?时代有什么了不起?’A.J.经常在想这一点,就像肉上的脂肪一样,世界上的好东西都被一点一点地割走了。首先是唱片店,接着是录像带出租店,然后是报纸和杂志,现在目光所及的处处,就连那些大型连锁书店也正在消失。在他看来,唯一一件比世界上有大型连锁书店更糟的事是世界上没有任何大型连锁书店。至少大型书店卖的是书……”

加布瑞埃拉描述的是全世界书店面临的整体困境。可能时代真的没什么了不起,但它正在给书店以最致命的伤害。

随着实体书店的大量流失,尚幸存的书店越来越像是海面上被围困的孤岛,它们生存困难,但仍在不断地输出纸质读物,并因此成为部分纸质阅读爱好者最后的精神家园。

韬奋书店无疑也正在扮演这种角色。而最能体现它这种属性的,是在“24小时不打烊”的深夜。

已是零点,一个50岁上下的女士仍站在收银台旁翻看报刊,看到重要的信息就用笔标记出来。因为和母亲吵架,她深夜外出,但出来后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最终选择了来到书店以度过这一夜漫长的时光。

不远处,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孩正坐在楼梯间读一本散文。她的男友还在附近加班,这里被她当成了等待男友下班的最佳地点。

一个自称主动失业的瘦矮男人总是在深夜才来到这里。此时他正坐在地上研读《习近平谈治国理政》。他的旁边放着两个塑料袋,里面装有报纸、矿泉水和外套等。他笑着说要给自己5年时间实现自己的“中国梦”,至于具体是什么,他故作神秘。他说自己靠卖画为生,但讨厌被称为艺术家;还说自己老婆负责养家,又漂亮又能干,而且还是倒追的他……他的话虚实难辨,让人生疑,但此刻,他是深夜里这座孤岛上的一分子。

他不远处站着一个嚼着面包的中年男性,目光在一片经济类图书上来回逡巡。最近两年,由互联网+带来的创业热潮让他心生澎湃,他企图寻找到互联网的下一个风口。

一位坐在地上的仁兄明显是困了,找了3本书做枕头,趴在凳子上小憩。

但凡这个时间来到这里的人,大都有或隐秘或不值一提的心事。收银台边上的留言板,一定程度上成了他们心事的一个秘密出口。

上面贴着这样几张字条:“那夜,那人,我在北京”;“美鹿爱美袋鼠,多学习,多读书,下一代绝对不会输”……

还有一张,贴在左下角:“你是风是鸟是勇是酒馆,却唯独不是归宿。”这是一句颇具意味的话,书店只是暂时之地,不负载他们的历史,也不负责他们的未来。最终,他们还是要走出书店,回到各自的生活。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在下一个时刻再次踏上通往书店的路。杨雪有一个想法,“找机会去通宵读一次”,这应该会是不一样的感受,但一直没有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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