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腾飞 李奇志
内容摘要:进入新世纪以来,池莉的小说并未离开其所擅长的“市民”题材和女性题材创作,但其创作呈现出一定的转型趋势。《爱恨情仇》就是这种努力的成果,此作延续了池莉作品惯用的许多元素:武汉城、底层、市民、女性、爱情婚姻、传奇故事等等,但,它更提供了一些新质,这主要表现在对畸形家庭伦理的质疑和反抗、对生死命题的超越性追问、对生命诗意的向往等方面。虽然作品不停制造“巧合”的作用是强化“爱恨情仇”的强度和无常,但过多的强化留下的只是“恨”与“仇”,而“情”与“爱”已了无痕迹。
关键词:《爱恨情仇》 家庭伦理 生命诗意
经过数年沉积默思,文坛宿将池莉在《十月》2014年第3期发表了中篇小说《爱恨情仇》。与作者的其它小说一样,这篇作品的转载率也比较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4年第6期,《小说月报》2014年第7期转载;此外,各网站、报刊也多有转载。
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池莉的文学地位一直比较尴尬:一方面,在大众文化市场,读者、出版机构、影视媒体对其作品多有喜爱;另一方面,学院派评论界则对其作多有批评:热衷于书写的“市民性”、“传奇性”,作品人文精神缺失,以市场化为价值取向的写作策略,作家本人的明星化趋向等,是对池莉及其作品的主要贬抑之词。进入新世纪以来,池莉的小说并未离开其所擅长的“市民”题材和女性题材创作,但其创作呈现出一定的转型趋势:《所以》对女性情爱经历、心理的纵深挖掘;《托尔斯托围巾》对底层平民高雅精神追求的颂扬,《她的城》对城市女性与城市精神相契相生的赞叹,都显示出作者在创作向度、创作力度、创作深度等方面的掘进努力。《爱恨情仇》同样是这种努力的成果,该作延续了池莉作品惯用的许多元素:武汉城、底层、市民、女性、爱情婚姻、传奇故事等等,但,它更提供了一些新质,这主要表现在对畸形家庭伦理的质疑和反抗、对生死命题的超越性追问、对生命诗意的向往等方面,下面分别论述之。
《爱恨情仇》中的全部人物、情节、故事都是围绕“家庭伦理”之核展开的。主人公顾命大一生的惨痛经历都来源于畸形的家庭倫理。在父母一贫如洗的家中:一出生就因是女娃而被溺、被弃,侥幸存活下来却是父母怨愤,姐姐们因又多一个人争夺生存下去的基本生活资料而对其恨之入骨直至要置其于死地,长大后爱情被父母扼杀,更令人发指的是,为了巴结乡村权贵,父母竟与未来的公婆一起验身证明她是否是处女。在夫家:丈夫是二流子,“见女人就惹,见母猪母牛也玩”;没完没了地生儿育女,没完没了地脏活累活,没完没了地被公公陈有锅胁迫乃至强奸。在已当了老板的儿子家:儿子为了出名赚更多的钱,竟把早年间母亲的出走一事当作自己出名的道具,演了一出所为的“孝子寻母”的戏。众所周知,家是中国社会构建的基本和核心单位,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家庭伦理内涵极为丰富,并体现出明确的价值观念:家庭伦理以血缘为基础,父与子、夫与妻、兄与弟,彼此相互对待,相互倚持,相亲相爱,各有各的义务和责任,共同支撑家的存在。这种家庭伦理基本上延续至今,也就是说,血亲之爱和血亲之孝是中国家庭伦理的根本内容。然而,在顾命大的生命中,因着贫穷,因着无奈,血亲之爱沦为乌有;因着权力,因着邪恶,夫妻之爱无从谈起;因着金钱,因着虚荣,血亲之孝化为幻灭。
我们知道,中国家庭伦理的基调是以家为本位的。在人与家的关系上,家永远是神圣的、第一位的,个人基本上是从属于家的,而中国的女人,更是以家为安身立命之所。所以,顾命大的离家出走,出门寻死,是对畸形邪恶的家庭伦理的本能反抗和以死相拼,寄寓着作者无比愤懑地揭示人性丑恶的深刻寓意。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在家庭伦理叙事中还赋予了其历史纵深感和社会时代特征,在上世纪60-70年代,家庭伦理的扭曲更多的是因为社会经济的落后与政治运动的频繁;到了80-90年代,家庭伦理的邪恶则主要与农村基层权力的滥用、社会生活秩序的逐渐失范相联系;进入90年代中期后,经济社会的拜金主义、浮躁功利等又瓦解着家庭伦理的美好部分。这样,《爱恨情仇》的故事既以时代的发展特点为经,又以顾命大在家中的苦难、曲折的生活历程和生活半径为纬,两者相互扭结,使作品对人性的审视的寓意经由家庭伦理的变迁在普通底层女性的爱情婚姻传奇故事中凸显、升华出来。
作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家,从新世纪以前的作品来看,池莉塑造的市民世俗女性往往具有顺世和坚韧的特征:顺世是她们面对艰难生活的最佳选择,坚韧是她们人生历程的不竭动力。“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既是这些女性的世俗生活态势,也是作者对世俗人生的态度,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池莉往往被认为是缺少人文精神深度的“市民型作家”。应该说,这种倾向在《爱恨情仇》中有了较大改观。顾命大也顺世也坚韧:爱情之翅被折,反抗不成就嫁人期盼苦难生活会有转折;与命运的抗争中虽是屡败但仍能屡战;最终与河南老九在一起,“十年如一日,都只吃喝拉撒”,她就满足和喜欢。但她的顺世和坚韧是有底线的,那就是面对生命矛盾的巨大冲突而不能自我把控时,她对生与死的自觉选择,对生与死的超越性追问。世上最爱顾命大的人别春芳在文革中死于非命,从此顾命大7年生命中仅有的“春芳”“别”她而去,于是在最残酷的人生中:“生与死,两个字,两个问题,开始盘旋于顾命大幼小的脑海”,并伴随其一生。当爱情被毁,身体受辱时,她选择了死亡;当在夫家受尽丈夫和公公两代人的凌辱时,她选择了死亡;当年过半百,还被儿子胁迫必须回到无爱之家,再也不可能和自己所爱并爱自己的人一起在这世俗人生中“吃喝拉撒”时,她再次选择了死亡,并终于成功死去。顾命大不是哈姆雷特,她的生死抉择没有后者那么深奥的思想意蕴,但当她坦然赴死时,其实是对不公平命运的挑战,是对苦难生活的反叛。她的生活诉求中还有本能的自由意识在起作用,用池莉的话说就是:顾命大的生命意识、思维意识在现实的磨难中,“碰巧撞上了人类终极答案:欲解决现实中无法解决的问题,唯有死亡。”
事实上,读《爱恨情仇》还能感觉到在作者波澜不惊的叙述下潜藏着的一种尖锐的生命疼痛。这种生命疼痛,在社会现实矛盾冲突的表面,蕴藏着人性与生命的两难对立。她将顾命大不断地置于各种扭曲的家庭伦理生活、自身的欲求及人格基本尊严的对抗中,在保持叙述张力的同时,凸显了一个个无助而又无奈的人生场景。在对顾命大的刻画中,池莉尽量让她的生命充满张力,但这种顽强的张力仍然不能冲破命运之网,最终,死亡被作为一个与生的无奈相对立的安宁的所在,死亡被看作是一种对人生矛盾的解脱。顾命大的死是历经心痛磨难后的平静和从容,是最决绝的决裂,是最沉重的谴责,是最激烈的反抗,她用这种方式实现回归宁静生命的强烈追求,凸显出生命本质力量的壮美和凌厉。上述种种人性本能的形而上追求都是池莉以往小说很少触及的内涵,但正是有了这些,作品的深度有了见证。
《爱恨情仇》的另一个特点表现在对底层生命诗意的捕捉和展示上。作为一篇悲剧小说,全文泪点不断,顾命大悲惨的人生,离奇的经历,传奇的故事,使该作有很强的可读性,这些都是池莉所擅长的。但重要的是,池莉对这些已有所克制,并试图在故事中增加了一些与作品主旨相匹配的暖色的不可捉摸的诗意。这些诗意通过“文字”、“命运”这两个关键词得以展开。因为“命运”的偶然,顾命大在11岁时开始了四年的上学生活,接触了“文字”,而“文字与乡村情境的交融,在顾命大身上产生了神奇的魔力”,使她一生的悲剧从主观上说都扭结于“文字”带来的“命运”。“文字”带来的诗意有对顾命大生命旅途美丽风景的礼赞:“似这样白亮明艳的夏季里,一条静静的漫长的湖边小路,浓荫遮蔽,虫叫鸟鸣,又四下无人,远近都只有湖水与荒地。这是顾命大人生中最美好的那一阵子的情景。”“文字”带来的诗意还有顾命大的独特性格:敏感、苦闷、孤独,容易发傻,容易发呆,容易走神和一个生活得美好的不可磨灭的梦幻。“文字”带来的诗意更有顾命大“那不曾止息的生命的颤抖”,把她从蒙昧的无知引领到对生命的生与死的叩问和探索中。“文字”的出现完成了对顾命大的最初文化启蒙,让她体悟自然的美好,生活的意义,爱情的甘甜,正是这些内蕴要素让小说的苦情之树上开出了些许诗意的花朵,慰藉温暖着女主人公和读者的心。但另一方面,也正是这些“文字”引发的人生诗意让女主人公对生活应该如何的走向有了明确的目的和要求,并进而推动着女主人公对生死命运进行自觉选择,从而导引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让女主人公直接与死亡的“命运”多次撞击,直至走向彻底毁灭归于寂静。由此可见,作者结构故事的能力、故事结构的元素和故事结构的意蕴的融合做到了“有意味的形式”的地步,这或许证明,池莉已经有意识地在创作中强化加深小说主题的人文内蕴。
当然,《爱恨情仇》也有不足,情节过多的“巧合”,使故事发展对于人物来说显得极其残忍。的确,作者不停制造“巧合”的作用是强化“爱恨情仇”的强度和无常,但过多的强化留下的只是“恨”与“仇”,而“情”与“爱”已了无痕迹。另外,作为一篇汉味小说,个别地方对武汉方言的运用流于粗俗,如巡逻队员对弃婴的接生婆鬼爪子的汉骂就有污染环境之嫌。总之,池莉的创作目前还处于一个变动期,以其实力来说,读者大抵可以对她未来的创作持以较高的期望,《愛恨情仇》就是一个显例。
(作者单位:武汉轻工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