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小品文的世俗化倾向

2016-09-10 07:22黄颖
文学教育 2016年10期
关键词:袁宏道小品文世俗化

内容摘要:晚明时期社會生活颓靡,士人的生存状况和审美趣味发生巨大转变,促进了世俗化小品文的出现。散文家袁宏道是公安派的核心人物,他的小品文亦庄亦谐,率真自然,富于真情实感,贴近生活,是晚明生活图景和文人心理的真实写照。袁宏道的小品文创作追求闲适自娱,抒写世俗生活和融汇通俗文学,是传统散文基础上的通变创新,为后世文学的世俗化写作做出了引领和示范。

关键词:袁宏道 小品文 世俗化

中国古典散文源远流长,“小品”是古典散文的一种,发端于晋代,据《世说新语·文学》记载:“殷中军读小品,下二百签,皆是精微。”可知,那个时期把佛经译本中的简本称作“小品”,详本称作“大品”。后来逐渐用“小品”指称那些体式灵活、篇幅短小的杂记随笔文字。

先秦时期,散文基本成型。其中史传散文和诸子说理散文的发展都达到高潮,然而这些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散文。《左传》《国语》等史传散文的写作目的在于记叙史实,而《论语》《老子》《孟子》等说理散文在于阐明诸子的处世治世哲学。作为初创期的散文,这些散文在叙述手法、语言修辞和人物塑造等方面具有一定地文学史意义,但不能忽略其道德教化的实际功利作用。

发展至六朝时期,散文领域开始注重音乐美、形式美,缛彩轻艳、重形式技巧的骈俪化文章盛行。中唐,韩愈、柳宗元主导唐宋古文运动,打着复古的旗号旨在变革绮靡的文风,讲究务去陈言和文从字顺,其“文以明道”“文道并重”的主张给文坛留下了深远的影响。晚唐小品文以讽刺时政之文为主,笔锋犀利,文中充满了抗争和激愤之谈,主体意识有所提高,但表现主体情感性灵的文字仍然匮乏,鲁迅说他们“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1]。到了宋代,欧阳修和苏轼继承了韩、柳的古文运动,文人的道统意识浓厚,他们的文章中自觉地承载着言志明道的观念。南宋程朱理学把文视作道的附庸,注重文学的道德教化意义,而忽视了其独立性价值。

明初把程朱理学奉为统治思想,“三纲五常”观念深深桎梏着人的性灵,对伦理道德的极度尊奉,严重束缚了人的个人欲望和个性自由,作为文人却扮演着封建卫道士的角色。明初文化高压政策下,台阁文人的文章多为应制酬唱之作;主张复古的前后七子提倡“尺寸古法”“师法宜上”,尊崇秦汉古文和盛唐诗歌,诗文创作不仅在立意上,而且在词汇修辞上也常袭自古人,缺乏新意。总的来说,从先秦散文到唐宋古文,再到明中期的复古之文,散文无不处在经世致用传统的束缚和制约之下。

在歌功颂德、脱离生活的“台阁体”和泥于学古、囿于格调的七子“复古”之后,袁宏道文学主张“性灵说”的提出,为时下文坛注入了一潭活水,促进了晚明小品文的突破性发展。其小品文率真自然,空灵小巧,清新流丽,是明代小品文中的突出代表;注重抒写闲适自娱之情,记叙日常生活细事,爱好俗文学,显示出世俗化[2]倾向。

一.晚明社会和士人的生存状况

明代自万历以后,君王懈怠政事,朝纲大坏,各级官吏不思除患排忧,舞弊营私,国事日非。另一方面,明代商品经济的发展,生活资料日渐丰富,世间奢靡享乐之风盛行,日渐繁华的城市生活刺激着明代士人追求享乐的欲望。士人为国效力为民解忧的一腔抱负在懈怠污浊的官场和熙攘颓废的世风下无处栖息,陷入生存困境,他们或隐居山水田园或放浪繁华街市,他们想放开一切追寻有情趣的生活。由于日常生活和审美方式都在向市井化靠拢,他们的价值观念、审美趣味都不同程度的俗化了。晚明这一时期特定的政治颓废和活跃的经济状况,为世俗化的文学创作营造了宽松的社会和时代氛围。

阳明心学和李贽狂禅思想对文人追求主体个性精神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王阳明继承陆九渊心学“心即理”的观点,提出“致良知”,要求致良知者“做得个狂者胸次”,心胸开阔坦荡,像古人一样志存高远,一切尘俗纷嚣都不能够牵绊他的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3]而李贽提出“人皆可以为圣”“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的观点,把这种狂放率性的精神发展至极致。对儒家道德教化和明志载道观念产生了巨大冲击,绝大多数士人不意仕进,着意于日常生活情趣,诗文、书画、戏曲、弈棋、品茗、花鸟、山水、园林、参禅等,在所追求的生活中建构自己的理想人格,尽显轻狂之态,逐渐形成一股率性任真、追求自我价值和心灵自由的士林风尚。

明代自嘉靖后,文艺界兴起了一股反复古的思潮:强调文学来源于人的心灵,反对拟古,主张师心,要求文学冲破道统的藩篱,充分表现人的个性和情感。思想领域,王守仁提出“致良知”,认为离开心万事万物就不存在,主张充分发挥主观精神,向心内求理。继而,李贽提出“童心说”,认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文章写作要求出于绝假纯真的童心。这些思潮为公安派性灵文学的出现破除了思想的阻碍。而袁宏道“性灵说”诗文理论的提出,使散文卸下了载道的负担,作家的思想得到解放,表达个性自我和畅抒性灵情感的主体意识萌发。这是对长期以来“言志载道”的文学创作标准和文学批评标准的颠覆,为其小品文的世俗化创作破除了思想的栅栏。

二.袁宏道小品文的世俗化特征

(一)著文章以自娱,愉悦身心

中国古人长期受“立德、立功、立言”思想的濡染,并以此作为奋斗不渝的人生目标和立身处世的人生信条。文人骚客则求诸立言不朽,而袁宏道对此却另有一番看法,独树一帜,我们且结合他的仕途经历来深入探讨。万历二十年,袁宏道得中进士,却不仕出游;受兄长袁宗道之嘱咐,收敛游览山水的兴致,曾任吴县令、顺天府教授、国子监助教、礼部主事和吏部郎官,但袁对这牢心的官场生活,过不久就会心生烦厌。在任时,常常请假,亦或游山玩水,纵情诗酒。三仕三出,前前后后三次做官的时间一共不过五六年,赋闲游乐却有十几年。

他在写给丘长孺的尺牍中曾谈到他为官时的感受,说自己为官时的丑态无法言语。在上司面前像奴仆般卑屈,在来往官员面前像妓女般恭迎,治理财务管理粮谷时是账房先生,告诫百姓时又变成了苦口婆心的媒人,一天之内要扮演多重角色,无不假面。这官场的阴阳冷暖让他疲惫不堪,身在其中深受荼毒!袁宏道表明自己已尝尽这为官的“人间恶趣”,心中有道不尽的苦楚,自己的性情实在不能适应这虚伪逢迎的官场生活。他认为处世有玩世、出世、谐世、适世四种方式,而自己最喜欢适世这种生活方式,“以为自适之极,心窃慕之”。[4]袁宏道把自适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在文章写作中亦追求闲适自娱,不为“高文大册”所累,借体式自由、短小通俗的小品文表达日常生活之感和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

明代中后期,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革,独特的世俗文化背景潜移默化地感染着文人文化,对作家的创作题材、审美趣味等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伴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发展,人们的物质生活日益丰富,重消费和重享乐的世俗需求膨胀,社会风俗奢靡。现实生活的多彩,开阔了文人的视野和也拓宽了文人的生活空间,他们在生活中自得其乐,形成了各自独特的癖好,登山临水,斗鸟赏花,饮酒品茗,游园听曲……越来越追求生活的多姿多彩,以此娱乐身心,并把这种生活闲趣表现在文学作品中,丰富了文学内容。

袁宏道小品文用富有趣味和个性的文字,表现出文人独特的生活感受和审美追求。《瓶史》《殇政》是袁宏道最具代表性的生活小品文,《瓶史》中,袁宏道细细谈了瓶花的选择,插花的器具,养花赏花的经验等十二个回目,条分缕析,娓娓道来。《殇政》亦是如此,对酒文化做了独到的评论,读来饶有趣味。把生活过得如此精致讲究,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袁宏道对生活的热爱。这些生活小品文趣味盎然、幽默诙谐,袁宏道通过对趣味生活的艺术化審美化观照,获得身心愉悦和情操升华。

袁宏道的小品文不仅仅表达对闲适愉悦生活的追求,而且表现出对个性人生的张扬。公安派深受王阳明左派心学的影响,他们个性狂狷,追求率性超迈。袁宏道认为自己性情所在,凡事不可委曲强求,为人处事率心任性,是不掩藏真性情的“真人”。要求摆脱规矩绳墨的羁绊,张扬个性自我,不与凡夫俗子为伍,用凤凰和麒麟为喻表达自己志向高远、独立不迁的品格,“大丈夫当独往独来,岂可逐世啼笑,听人穿鼻络首。”[5]这种真率的品质与“独抒性灵”的写作思想相呼应,讲究抒发自我心灵,展现真性情,“夫惟有真人,而后有真言”[6]。袁宏道的小品文率性而行、独抒胸臆,把自己的个性气质抒发的淋漓尽致。

《游盘山记》记叙袁宏道与朋友游盘山涉险途的趣事,“遇绝险处,当大笑。每闻笑声,皆胆落。”遭遇险途毫不畏惧,在山水间纵声欢笑,饶有趣味,而这种乐趣也只有脱离了官场俗务的羁绊才能如此淋漓畅快,表达出袁宏道阳刚超迈的爽朗风神。

(二)抒写世俗生活,放浪形骸

晚明文人对主流政治积极性不高,受士林风尚和社会奢靡风气的影响,受“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思想的荡涤,他们特别关注日常生活,追求生活品质,强调对世俗生活的艺术化抒写。袁宏道的小品文丰富多样,有山水游记、人物传记、书信、尺牍、序跋题词、随笔等,不拘形式,不限题材,随心所欲,率真自然。袁宏道随意采撷生活小事,抒写所见所感,富于生活趣味和日常气息。其小品文主要表现了他三方面的世俗生活之趣,一是向往山光水色,二是抒写生活情趣,三是留恋声色物欲。

1.向往山光水色

清代初期的文学家张岱曾在《琅嬛文集》中说:“古人记山水手,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时则袁中郎。”袁宏道的山水小品,兴象玲珑,清澈秀美,最能体现他的性情和襟怀。

《满井游记》写袁宏道初春与朋友在满井郊游时的所见所感。见到柳丝垂堤,土坡朗润的满井美景,袁宏道顿时摆脱了局促一室的苦恼,心旷神怡,就像冲出笼子的天鹅般自由舒畅。“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鲜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袁宏道用女性的神态来描绘山色,用女性特征把山水的神韵风貌展现无遗,表现出他对自然山水的痴爱。“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在沙滩上晒太阳的鸟和波浪中游戏的鱼都悠然自得,鸟儿是闲适的,鱼儿是欢悦的,仿佛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浸透着喜悦的气息。袁宏道不是鸟儿、鱼儿,怎么会懂得它们的乐趣呢,正应了王国维的“有我之境”,因为从创作主体的内在情感出发,所以景物都感染了主体的精神气质。把自我闲适愉悦的心情透过山水景物表达出来,主体性灵和景物融为一体。悠游山水草木之间却不耽误公务,也就只有袁宏道这个闲官了吧。他亲近自然、萧散脱俗、闲适自得的形象烙印在我们心中。

袁宏道一生钟情山水、漫游各地,写下了九十余篇游记类小品,文笔隽秀,在他众多小品文中具有深厚的影响力。他的这类优秀作品还有很多,譬如:《西湖一》写西湖风光,“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古人常用“貌美如花”、“美若天仙”来形容面容姣好的女子,袁宏道却别出心裁,用面容姣好的女子来形容温润的西湖美景,把花儿比作女子的脸颊。微风像酒一般让你神醉,粼粼的水波宛若绸缎,游赏西湖美景的心情就像东阿王第一次遇见洛神那般美妙倾倒,“似乎是他在同大自然恋爱。”[7]《游高粱桥记》写与友人同游高粱桥,沉醉于“浪纹树影以为侑,鱼鸟之飞沉”的美景。盘腿坐在古树根上,酌茶慢饮仿佛醇酒绕口,湖水荡起的涟漪和微风浮动的树影在眼前流连,不觉目酣神醉,再看时,好似鱼儿在天上飞,鸟儿沉入湖水,往来游客都好似这美景的一部分。袁宏道与友人已融情入境,沉醉不已。袁宏道对自然山水的热爱可见一斑。

2.抒写生活情趣

在《行状》中,小修说袁宏道“意兴无日不畅适,未见其一刻皱眉蒿目”,在柳浪住了六年,始终性情高涨,要么舒适地睡着要么唱着快乐的歌儿醒来。展现出袁宏道乐观畅达、自适爽朗的个性,表达出他积极的生活态度和舒畅的生活情趣。袁宏道写作率性而行,“信口而言,寄口于腕”[8],乐于把富有趣味的生活情状和自我情感展现在作品中。

可把袁宏道的生活趣味分为雅趣和闲趣两种。雅趣是指在精致的文人生活中追求高雅的审美品味,多是性情所在的趣味。前文讲到《瓶史》和《殇政》两部生活小品,插花和饮酒都是文人骚客日常的一些小癖好,袁宏道写来饶有趣味,体现了袁的文人雅兴。《识张幼于惠泉诗后》主要写丘长孺从惠山带回山泉水款待众好友的趣事。各位好友如约而至,郑重其事的团坐在书斋里,甚为期待,“出尊取瓷瓯,盛少许,递相议,然后饮之。嗅玩经时,始细嚼咽下,喉中汩汩有声……皆叹羡不置而去。”把众人饮泉水的情状描绘的惟妙惟肖,他们正襟危坐,递相品评,细嚼慢咽,很以之为然。细想他们庄重膜拜的神情,不禁好笑,却也反映出他们高雅的生活品味。在《与丘长孺书》中,他道出自己生活的艺术化追求——“有酒可醉,茶可饮,太湖一勺水可游,洞庭一块石可登”。饮酒煮茶,游览山水,这种简单淳静的生活乐趣是袁宏道的性情所在。

闲趣是相对雅趣而言,指日常生活中的自适自娱之趣,多是一些兴致所及之趣。譬如:《崇国寺游记》中,“余等谈易至丙夜,锋颖叠出,几不欲归。”袁宏道与友人畅谈至深夜,尚不尽兴,不愿回家。更有意思的是与友人石篑相聚的三个多月里,“无一日不游,无一游不乐,无一刻不谈,无一谈不畅。”[9]与朋友率性游乐、畅谈的兴致汪洋恣肆,袁宏道喜爱交游、享受生活的形象跃然纸上,表达出袁宏道与友人交游的畅快心情。这个率真之人,别有兴致,总能发现生活中的乐趣。《山居斗鸡记》写“巨鸡”和“美鸡”争斗的一件小事,而袁宏道却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觉得惊奇有趣的很,逢人就说,“说而人笑余亦笑,人不笑余亦笑,笑而跳”,这样也能开心的过完一天,充满谐趣。

3.留恋声色物欲

经济的活跃,使得世间奢靡享乐之风盛行。袁宏道毫不避讳自己对声色物欲的喜爱,期待“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10]。追求世俗享乐:“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熏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为人生一乐趣也。“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为人生一乐趣也。认为世俗生活的趣味在于自然而然的性情之趣,跟做学问的深浅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怀赤子之心能得人生至乐,山林隐逸之人无所求因而近趣,“愚不肖”之人的酒肉声伎欲求是一种人之常情的趣味。作为普通人,人人都有对基本饮食男女欲望的需求,官能享乐成为新崛起的市民阶层的生活向往,表现出袁宏道浓厚的市民意识和对世俗之趣的肯定。

在写给朋友的尺牍中,袁宏道与之戏谑嬉笑:“闻王先生益健饭,犹能与青娥生子,老勇可想,不肖未四十已衰,闻此甚羡。”[11]流露出对女色的贪恋。

受士林风尚和市民风气的双重影响,袁宏道身上兼有士大夫的清高孤傲和市民阶层的平易爽朗,他既追求艺术化生活的审美趣味,又痴于日常生活的世俗趣味,事实上,是士林文化和市民文化的双面融合。他的小品文既有“独抒性灵”的审美追求又有休闲娱乐的趣味追求,雅俗共赏。

(三)融汇通俗文学,饶有趣味

明代中期,复古思潮兴起,以李梦阳为首的前七子和以李攀龙为首的后七子,倡导“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文学思想,主张文章写作要以前人的立意和章法为标杆,“尺尺而寸寸之”。而袁宏道却认为不必要以古为师,每个时代的文学各有趣味,抒发真性情的文章即是好文,“宁今宁俗”。如街巷妇孺传唱的《擘破玉》和《打草竿》这样的民歌,虽是不知理、鲜有见闻之人所作,但情真语直,能与人的喜怒哀乐等感情产生共鸣,表达人的嗜好和基本情感欲望,甚为难得。从侧面说明了袁宏道对民歌的推崇。

袁宏道把《水浒传》、《金瓶梅》是看做讲究闲情逸致的经典。从文学的审美功能和独立性品格方面来看,袁宏道认为“《六经》非至文,马迁失组练。”[12]两者都不如《水浒传》写得好。从文学的娱乐功能和阅读体验方面来看,袁宏道说自己读《十三经》或《二十一史》时,一开卷没读几页就昏昏欲睡,它们生硬的语言不及《水浒传》明白晓畅、通俗易懂。相比经史典籍,《水浒传》更能给人舒适愉悦的阅读感受,“使我捧玩不能释手也。”[13]袁宏道对民歌、小说的喜爱和倡导,一定程度上促进了通俗文学的社会地位的提高。

明代资本主义经济的萌芽,壮大了市民阶层的队伍,一些符合市民情趣的通俗类文学作品繁盛,小说和戏曲勃兴,世俗平民化特征越来越渗透到文学作品中,作品题材拓宽到“穿衣吃饭”等日常琐事和世俗欲求。小品文是体式开放,灵活多变,它在古文的基础上,杂取小说、寓言、笑话、诗歌等各种艺术文体因素,形成自身的风格,可叙事、可抒情、可写人、可描景、可状物、可说理……受时下世情小说、通俗戏曲兴盛的影响,通俗趣味也逐渐在小品文写作中渗透开来。

市民意识的觉醒和通俗文学在文坛的兴起,使得当时的城市语、通俗话、口语等以惊人的广泛程度渗透在小品文之中,语言上浅白俚俗,明白如话。袁宏道推崇通俗语在写作中的运用:

“古之诗文大家,集中有可爱语,有可惊语,亦间有可笑语。良以独抒机轴,可惊、可爱与可笑者或合并而出,亦不暇拣择故也。”[14]

惯以用之的套语缺乏生机和新意,以土音俗语入诗文,能更直观贴切地抒发胸中快意。

袁宏道注重对市井风情、凡人细事的写照,期待融入市井生活之中,他曾说“近日觉与市井屠沽,山鹿野獐,街谈市语,皆同得去,然尚不能合污,亦未免为病。”[15]在袁宏道看来,与市井屠夫商人交流往来别有一番趣味,然而不能真正与之“合污”流俗,却不免深深遗憾。他为市井细民立传的小品文风趣诙谐,语言通俗,人物形象刻画得生动传神,表现出通俗文学的趣味。《拙效传》记叙了家里冬、东、戚、奎四个钝仆的趣事。冬性憨讷,嗜酒却不得一口,反而差点烧了眉毛胡子;平日举止拙笨引人发笑。东“稍有诙气”,东家令其去买作为聘礼的饼,他卻买回来一瓮蜜,饼因价钱太贵而没买。戚性粗莽,缚薪时,因为用力过猛,把绳子拉断了,捶胸顿足,最后胸闷倒地,半天才醒过来。奎把头发绑得像粗粗的大绳,造型搞怪;遇到狗追逐,竟然“张空拳”跟狗相斗。这四个仆人各有各的“痴绝”,愚钝而滑稽。回想四仆的情状,更觉搞笑滑稽。《醉叟传》叙写了一个行为怪诞的醉叟。醉叟性嗜酒,常常喝醉,不爱吃饭,只吃蜈蚣、蜘蛛之类的虫蚁。对世事了解“入微”,胜过凡人,似是仙人。居无定所,古庙、屋檐皆可住宿,现已不知去向。袁宏道通过写一桩桩令人诧异惊奇小事,把这一传奇人物刻画的生动鲜明,如在目前。这些小品文写得妙趣横生,俚俗诙谐,表现出他敢于向通俗文学学习的胆识。周群就曾评论说:袁宏道“真正标举俗美学”,“他以得民间俗文学的神韵而自得”[16]。

袁宏道从文学理论和写作实践两方面出发贯彻“性灵说”,突破了明志载道的僵化传统,为晚明文坛注入了生机和活力,开启了晚明小品文的繁盛局面。他的小品文形式自由、率真自然,写景小品清新隽秀、情景交融,叙事小品俚俗诙谐、饶有趣味……表达出对闲适娱乐生活的喜爱之情,具有世俗化倾向。

这种“世俗化”兼有精神和感官的双重追求,袁宏道游览山水就寄情山水,赏花品茗是基于对艺术化生活的审美追求,嬉笑怒骂、衣食住行、声色享乐皆可入文。体现出文人生活和市民生活,雅与俗的双重品格。

在发性灵之文时,亦不能忽略它的缺点。袁宏道为了传播其诗文观念,打破复古思潮,刻意做矫枉之作,认为只有这样,才足以矫正当时摹古的僵化文风,开阔时人的眼界。却也使得作品“刻露”,易流于浅薄、俚率。另一方面,执着于俚俗之文,导致作品题材狭窄,缺乏深厚的社会内容。

袁宏道小品文的世俗化倾向是晚明特定的时代背景造就的,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不容小觑,对后世乃至20世纪20、30年代的独抒性灵、速写生活的小品文创作高潮仍有深远的影响。

参考文献

1.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2.周群《袁宏道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3.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4.陆德海《明清文法理论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5.孟祥荣《真趣与性灵---三袁与公安派研究》,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版;

6.任访秋《袁中郎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7.周寅宾《明清散文史》,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8.陈少棠《晚明小品論析》,波文書局,1981年版;

9.周初明《晚明士人心态及文学个案》,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

10.王畿《王龙溪全集》,华文书局,1970年版。

注 释

[1]鲁迅《小品文的危机》,选自《南腔北调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2]世俗化是相对神圣化而言的概念,表示人们关注现实生活的观念取向。在《经验研究中的世俗化概念》一文中,席纳尔认为世俗化具有六种含义,本文所说的世俗化取其第六种意思,即“神圣”社会向“世俗”社会的转化。

[3]王畿《王龙溪全集》,华文书局,1970年版。

[4]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卷五《徐汉明》,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5]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附录3《中郎先生形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650页。

[6]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附录3,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引雷思霈《潇碧堂集序》,第1696页。

[7]任访秋《袁中郎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8]袁宏道《叙梅子马王程稿》,选自《袁中郎全集》,台北:世界书局,1990版。

[9]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卷十一《伯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92页。

[10]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卷五《龚惟长先生》,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05页。

[11]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十三《与王百古》,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270页。

[12]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听朱先生说<水浒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13]袁宏道《东西汉通俗演义序》

[13]袁宏道《江进之传》,选自《珂雪斋前集》卷一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15]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卷十一《与朱司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16]周群《袁宏道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32页。

(作者介紹:黄颖,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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