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大父神与大母神的并置是端木满族文化原型在现当代文学作品中的变型。父系传统文化与满族文化中祖先崇拜的融合,形成小说对大父神崇拜的艺术结构,而对通过大地意象对大母神的痴迷与皈依,形成小说深层结构对大母神的崇拜。而在并置中创造了一个在男性的双重血统的“神性”原型和女性的地母原型的缝隙里生存的裂变形象,即丁宁。
关键词:原型 双重血统原型 大地母亲原型 裂变形象
端木蕻良的研究随着八十年代文学研究多元化的拓展,逐步向纵深处发展。但是研究多集中于其文本与作者个人经历和时代纪元的关系探究,从文化深度开掘其文本意义的研究是比较少的。在现代文学中,端木首次表现了父系通过双重血统的转化后,对土地和女性掠夺的母题,这是一个人类由来已久的心理母题。
一.日神文化影响的大父神原型
在古老的大母神原型文化传统中,表现大母神的艺术作品大多都没有提及大父神,或者把男性作为“大母神“的陪衬加以表现,但是端木小说中不仅表现了对大母神的依恋和崇拜,也表现了对大父神的崇拜和尊贵的地位。
小说中的男性形象包括丁老太爷、四太爷、大爷、三爷,作者对他们描写的笔触是厌恶的,尤其是他们对女性的践踏与玩弄,但是他们又都具有英雄、果敢,会开辟财源的特征,是丁家财富的创造者。这一系列具有开创者特征的男性形象表现了对大父神原型的崇拜,尤其是小说对丁家家族历史的描述,并不是客观的叙事,而是极力使其神圣化。《科尔沁旗草原》里丁家家事的历史脉络的陈述,与满族人民一直以来根深蒂固的萨满教祖先崇拜观念有深厚的渊源。满族是一个重视祖先,讲究寻根问本的民族,历来有着讲古的民间习俗。所谓讲古,就是由本族的族长、萨满或者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讲述本族的神奇传说、氏族的历史、民族的传世神话以及萨满田等。元代宇文懋在《金志》中说,在女真的时代,就有自叙家世的习俗,“其歌也乃自叙家世”。满族及其先民不仅重视寻根文本的民族历史探究,而且喜欢推崇祖先文化和历史到神秘、肃穆和崇高的地位,氏族历史的神秘化是满族讲史的重要特点。祖先崇拜的观念在萨满教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萨满文化中有很大一部分的氏族创世神话、祖先神话,其目的是维持氏族的荣耀。这样的萨满文化叙事方式被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传承下来,让我们感受到了丁家祖先的传奇故事,超越了现实历史的描述,极富教化性与包容性。小说把一个家族的故事渲染成一个传奇,也成功地演绎了神圣是如何一步一步在文化的解码中逐渐被世俗化。小说的第一章对于丁家最早的家族发家起源的描述就具有这样的特点。评论家已经注意到了这部小说的倒丁字结构,认为《科尔沁草原》前三章从纵向层面写了丁家的发家史。但是我们觉得作者并没有像现实主义文学作品那样,写地主发家的血泪史和盘剥史,而是有意无意地透露了许多具有想象和虛构成分的家族发家史。写丁家的发家史,不是从丁家祖先的勤劳和刻苦的奋斗史写起,史诗性地描写丁家创业的历史背景,尽管如果从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来说,这些才是应该的、必然的情节。但作者却另辟蹊径,不可思议的在二百年的家族故事史中选取了这样的一个画面,“山东水灾里逃难的一群,向那神秘的关东草原奔去”,并对这一画面作了非常细致的刻画,描写重点不是生存的艰难,重点却在渲染人们面对死亡的极度恐惧感,当一切努力都成为索然时,可怜的人们抱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即祈求老天爷的保佑。这一段的描写深深地震撼着读者的灵魂:
虔诚从心坎里向外涌着。人们都把信任寄托给无极的天空。眼睛代替了心的礼献,敬呈在老天爷的面前。于是他们的眼睛与天融洽了,流泻出感激和希望的泪水。天神骑着马,在空无的白云里飞奔。白云一丝也不动,在凝视着人间。
万千的,数不清的头,都霍地从地上爬起来,惊疑着,恐惧着,悲恸着,无所措手。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当人们清楚地认识到自然的广袤无垠和自己在自然面前的渺小与软弱时,人就会更加信奉神的力量。所以人们会把虔诚献给向天神的祈祷,巫术是迷信与无知者的慰藉。当这唯一的慰藉被打破以后,人们,乃至人类的卑微无助就到了极点,这时丁家屯的丁老先生出现了。小说用了“神化”的笔墨来描述他:“三络黑胡,黄净面皮,手里倒提着一把白蝇甩,简直就是那背葫芦的吕洞宾”,“笼罩着人们的情绪,不是恐怖,而是解放的,救度的喜悦,围的人更多了。”“这样,这个拿着蝇甩的老白狐狸便伴着这条小九尾狐经营起他们的农场了。”小说里的丁老先生成为被赋予神性或超自然力量的人,是暂时化身为人的神的替身。本来,这种对化身为人形的神的崇拜,会随着丁老先生肉体的死亡而消失。但是丁老先生死时找了墓穴,这就类似于原始社会中人们对“神圣的阴洞穴的崇拜”,据信它能赋予凡人以超人的力量,受他感召的人可以具有神力。小说中,随着神洞成为丁家的阴穴,丁家的人就成为被神赋予神力的一个家族。这种原型一直贯穿在小说的整个描述中,最后“树倒了,风水散了”,父系神话结束,小说的故事也结束了。文学能够以不同的表现形式不断地丰富作品的内涵,使作品在表现人意识领域的同时,激活着人的无意识领域,激发人的某种深层的生命体验和感受,这就是原型的力量。同时,作品也首次表现了父系“神性”坍塌带了父系社会地位坍塌的历史进程。
可见,作者有意创造了丁家的神话和地位的起源是由于丁老先生,这是丁家的起源,也是对大父神的崇拜。尽管除了这样的情节,作者还描写了丁家男性的贪婪和暴虐,尤其是他们对女性的压榨。但是大父神原型崇拜与大母神原型崇拜在小说中的并置,是端木小说创造的独特之处,它不仅表达了对大母神的崇拜和依恋,也表达了其对大父神的复杂的情感,有崇拜,有依恋,有漠视,还有憎恨。
二.原始的大母神文化原型
王培元和一些评论家以土地的现实主义关系为评价基准,指出了端木的第一个刺目的缺陷是“他的主观抒情胜过客观描写,未能塑造出一个足以与大地形象相匹敌的丰满结实的农民形象”。[1]但是,“大地”这一意象的意义和内涵是什么呢?
1.大地是表现原型的意象
用自然物象表达情感,是中国文学最显著的特点。自然物象也就经文学家的润色,成为意象。关于意象,韦勒克、沃伦有过独到的看法:意象是一个既属于心理学,又属于文学研究的题目。在心理学中,“意象”一词表述有关过去的感受上、知觉上的经验在心中的重现和回忆。”[2]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意象与人生经历和个体的记忆相关,大地意象与端木的某种人生经历特定心理情感同构。评论家很早就注意到大地这一意象在他的作品中“不仅是他的人物赖以生活的自然环境、借以倚托的物质世界,它本身常常是作为一个独立的对象进入端木的小说的”,“大地的形象被诗化了、人格化了”[3],其实这种作者与大地的关系实际上是人对大地的一种特殊感受、体验,是自然现象被人化后在人的文化心理结构中形成的比较稳定的模式。
2.大地是地母原型意象
《科尔沁旗草原》中的大地意象仅仅是表达作者情感的文学意象吗?读过小说的人,觉得还不够很确切。因为在大地文学意象的组合和呈现中,还隐藏着一种对大地地母的崇拜和皈依。由此可见,大地这个意象已经被赋予了新的象征意义,“一个意象可以被转换成隐喻,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系统的一部分。”[4]大地这一意象在端木小说和创作经验中被反复提及,已经成为具有普遍性的联想物,即原型意象。中国先民一直是农耕社会,内陆文化,西方文学中一直把大海作为母亲的意象,认为人都是“海的女儿”。与此类似,中国先民也把大地作为自己的母亲。这是因为中国先民的生命与大地紧密的联系在一起,生活在大地上,劳动于大地间,所有生活都按照大地自然的节拍在生活作息。他们把对大地的深情厚谊毫无掩饰的表达出来,在东北地区亦是如此。东北人民非常重视土地与人的关系,这可能与东北肥沃广袤的土地是息息相关的。在东北,出生以后要直接放在炕上,为了让人一出生就可以看见自己的“大地”母亲。文學原型是人类自童年以来的一整套的心理文化结构和系统模式,东北农民自古至今,都凝聚着淳朴的自然野性和犷悍的原始强力,正是因为他们的力量和精神来自东北广袤的大地,来自原始的地母崇拜。
三.大父神与大母神并置的产物——缝隙中的“丁宁”
如果从表现人物两种原型身份继承所形成的混合的矛盾性出发,《科尔沁旗草原》对于丁宁的表现是恰当的。只有那大段冗长的议论和心理描写,才能把丁宁内心深处的纠结和挣扎展露无疑。也正因为其矛盾,才更深刻。
丁宁是现代文学史上极具深度的人。丁宁虽然更倾向于对母亲、女性、土地所代表的母系身份的认同,但他按照现实文化和制度传统所继承的,是其父系血统的身份。社会、家庭对他的身份的确认,不允许他对自己的母系身份有一点点认同。丁宁是具有双重血统的丁家的传人,也是母亲以及大地女神的儿子。所以丁宁这一形象不仅仅是个新型的知识分子,也不仅仅是没落地主的阶级代表。在更深的心理文化结构中,他是父系神力原型和母系原型的结合体。自古就有父为天,母为地的说法。丁宁这一人物形象引起了强烈共鸣和普遍反响,正表明他负载了父系神性奴役土地、女性的历史进程,发生了时代的裂变,表现了对这种“超个性的共同心理基础”的触动,是中华民族二三十年代民族精神整体裂变过程的产物,是一种新质生成过程的产物。
参考文献
[1]王培元.大地之子的歌吟——谈端木蕻良的小说特色,[J]社会科学辑.1986年03期.81-86
[2][美]韦勒克·沃伦著.刘象愚等译.文学理论.[M]北京:三联书店.1884年版.201
[3]赵园.来自大野的雄风——端木蕻良小说读后,[J]十月.1982年5期.60-72
[4]程金城.中国文学原型论.[M]甘肃: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年12月
本论文是吉林省社会科学项目《东北现代文学转型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4B142.
(作者介绍:靳瑞芳,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吉林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