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清晨,我学着村里大男孩的样子,举一柄小鱼叉,拎一只小竹篓,悄悄地走向小木桥北面的水田。
这也是我的第一次独立“远行”,而且奢望着,捕上一竹篓泥鳅。
水田很远很远。好像跟远处的湖水连着?跟天边的白云连着?料想,谁也走不到尽头。
水田很大很大。幸亏,一条条田埂把它们分隔成一方一方的。这样,大人们干起活来就方便多了,也好让水牛们自由自在地走动。更要紧的是,好让那些摇头晃脑的禾苗们分成一个个整整齐齐的比赛方阵,看谁长得绿,长得快?
水田很美很美。蓝茵茵的天空下,凉爽爽的清风里,初长的禾苗把水田装扮成了一幅巨大无比的绿地毯,几只贪嘴的白鹭围着田水里的泥鳅们不停地转悠。
我终究年幼懵懂,才走过二三条田埂,就觉得已经离家很远很远了。于是,禁不住恍然回首,一看,但见江南水村,烟雨飘渺;绿柳翠竹,农舍俨然;炊烟轻袅,酒旗摇曳。更有我家老屋掩映其间:三开间,五路头,青砖墙,木结构,扼舍式,戗角斜陈,梁架横构……
尽管,我家的老屋有些简朴与低矮,但在我眼里却是那样地亲切,那样地耐看。
陶醉间,我将目光滞留在屋顶上,但见一片片弧形轻巧、色泽深黛的小瓦,让泥瓦工匠们的巧手整整齐齐地码成一道乌龙似的正脊,码成四道鸡首鸟颈般的翘角,码成无数道井然有序、鳞次栉比的瓦楞,最终,成为一个黑斗笠般的屋顶。
哦,这是陪伴我和兄妹们快乐玩耍并一天天长大的老宅?是日日夜夜替我们一家人挡风遮雨、送暖纳凉的老屋?是父亲以嗣子名份从祖公那里继承过来的一份厚重的家产?
一阵牛毛细雨静静地落下,屋顶上蒸腾起一缕缕乳白色的薄雾;一对紫燕匆忙地掠过屋顶,窝里的雏燕声似在耳边;几棵银灰色的瓦楞草楞头楞脑地探出瓦楞沟,然后,一下一下地逗着一只轻灵灵的花狸猫……
似在不经意间,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懂得了想象力的神奇——村庄是装裱在水乡天地里的一幅水墨画,诗性盎然,意趣天成;而我家的老屋呢,活像一抹涸染其中的水墨,轻盈,淡雅,灵性。
其实,那时的我只会握着由黄砖块屑充当的“粉笔”,在老屋的墙壁上信手涂鸦,而一点不懂得水墨的妙法与意趣。
然而,此处此刻呈显在我眼前的美感却是实实在在地撞击了我的心。
当我沾着满身泥浆、拎着泥鳅蹦跳的小竹篓回家时,我家老屋再次慷慨地为我送上一幅幅诗意美妙的远景图——
仿佛是一个圆溜溜的燕窝。没错,它是我们一家老小的窝,温暖舒适,亲情融融。我是这窝里的一只小燕子,翅羽初长,天真好奇,并一直盼望哪一天,能勇敢地飞向远方。而正在哪处水田里干活的爸爸妈妈呢,便是不辞辛劳的大燕子,衔泥筑巢、觅食喂子。
仿佛是父亲摇着的一只晃晃悠悠的木船。是的,砖缝重叠的墙壁是由木板和麻丝油灰巧妙粘合起来的坚实船体,瓦楞井然的屋顶是隆起的船棚,轻轻袅袅的炊烟是扯挂白帆的樯杆,垂在屋背后的柳条是大自然恩赐的船缆。此刻,木船正启锚架橹,沿着祖辈们辛勤开凿而成的漫漫水路,载着千百年的江南风情,咿咿呀呀地行进在我童年的河流里。
仿佛是小叔放着的一条高大健壮、憨厚勤劳的水牛。是的,屋顶上高耸微凹的正脊活像壮实的牛脊梁,挑翘在瓦楞斜面两侧的两只弯弯的戗角活像一对威武雄健的犄角,敞开在砖墙上的两个小木窗活像一双光亮幽幽的牛眼,生长在瓦楞沟里的荒茅杂草活像一簇簇稀疏而粗壮的毛发,爬上墙头的丝瓜藤活像一根根长长的牛绳。恰巧,我这样想象着时,小叔正在那边的田埂上,牵着他的水牛,带着汽笛般的哞声,一步步走向一柄沾着新泥的犁把。
……
夏日当空,烟雨渐消。
我回到老屋跟前时,一只小燕子正蹲在窝沿边,闪着乌溜溜的细眼,探出黄橙橙的嫩喙,扑动娇嫩的双翅,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猜想,它是羡慕我的这趟水田之行。
我站到墙边,信手抓一根丝瓜藤,然后,希望老屋真能变成水牛,让我带着乡村牧童的风采,一步步地牵着,走向哪一处青草鲜嫩的空地,涉过哪一条清流潺潺的小河;或者,学着父亲的样,扶着犁把,扬起牛鞭,大声吆喝一声,让银亮的铧头翻开一道道乌黑的泥“龙”。
我倚在木窗下,信手抓一根柳条,然后,对着折射在墙面上的河光水色,一遍遍地虚拟跨上船板、解开缆绳、架橹轻摇的浪漫情景。咿咿呀呀的橹声依稀响起,悠扬动听的旋律仿佛来自村边的哪条水路。只是,一时记不起,这是轻盈小巧、山歌悠扬的采菱船,还是沉舷击浪、桅樯高耸的大驳船?是披红挂绿、锣鼓喧天的娶亲船,还是激桨奋起、飞快如箭的赛龙船?
……
光阴荏苒,沧海桑田。
三十四年前,一个寒风瑟瑟的冬日,老屋轻轻地拂去岁月的尘埃后,訇然消失在了拆旧盖新的变故之中。
那天,学校刚放寒假。我背着书包回到家时,但见一片沙尘弥漫的空宅地,以及零乱不堪的断墙残垣。再则,是父亲的一双怅惘而湿润的眼睛!
我第一次尝到了“无家可归”的滋味,哀伤而惊惶的神态仿佛一只突然被人剥去茧壳的蛹,或者说,是一只突然失去暖巢的小鸟。
最后,父亲找来竹筐、木杠和铁铲,带领我和哥哥,小心翼翼地把一根根溜着烟痕与火迹的旧梁和一块块附着虫壳与灰膏的老砖运到东面三四十远的新宅上。
只是,深藏在灶膛底下的一条扁担那么长的大青蛇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父亲愣了愣,指着大青蛇,说,这可是我家的哪位先祖亡人!
我愕然,并不由地肃然起敬,浮想联翩。
……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枕边的泪水恍若老屋檐边的雨水。
从此,老屋永远地定格在了烟雨飘渺的江南水村里,也永远地定格在我的童年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