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安卡拉与莫斯科和解,可能只是机会主义的政治盘算,但土耳其社会正在发生变化,力量的平衡正在持续偏离这个国家传统上亲西方的世俗精英势力。
“我亲爱的朋友弗拉基米尔·普京”,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对俄总统普京的这种称呼,在8月9日圣彼得堡会晤后记者会的四五分钟讲话中,出现了4次。在国际舆论的解读中,埃尔多安对普京的亲昵称呼,不仅是情感表达的需要,更是外交战略的需要——他需要用向普京展示亲昵,来表达对西方在未遂军事政变中“不够意思”的不满,还有愤怒。这似乎预示着,土俄关系要进入“蜜月”期了。
这距离2015年11月土空军击落俄战机仅9个月,当时普京愤怒地指责土耳其是“背后捅刀”。仅仅9个月,土俄两国关系就实现了从“背后捅刀”到“见面握手”的逆转。这让西方国家多少有点措手不及。或许是担心国务卿克里的级别还不足以平息总统埃尔多安的怒气,华盛顿8月13日宣布副总统拜登也将在8月24日飞抵安卡拉。克里、拜登,当然还有布鲁塞尔的欧盟官员,都想打探土耳其与俄罗斯这段“蜜月”的虚实。
意味深长的“蜜月”
没有“亲爱的”,也没有“朋友”,甚至连“友谊”这样偏中性的表述都没有,在与埃尔多安的共同记者会上,普京言辞和表情上都没那么感性。他主要是事务性地谈及了如何使两国关系恢复到“危机前”的状态。比如,关于全面解除对土经济制裁,普京表示这“需要时间”。言下之意是,击落战机的事我还没忘,俄土关系还没到“进入非常不同的阶段”(埃尔多安语)的时候。况且,拜登、克里8月24日的“安慰之行”,后续影响还未可知,普京对埃尔多安还在“听其言观其行”,怎会一次“利好出清”?
对俄罗斯来说,惊魂未定且对西方盟友不满的土耳其,是值得好好利用的一张牌。库尔德人问题,在安卡拉眼中是比“伊斯兰国”威胁更大的心头之患。这次会晤中,埃尔多安向普京提了库尔德工人党的叙利亚“分支”——库尔德民主联盟在莫斯科开设办事处的事。普京的回答很简单:我们知道安卡拉对这事敏感。他没做任何承诺,相当于只说了句“我知道了”。不过,土俄两国同意建立情报、军事和外交三边合作机制,协调在叙利亚问题上的立场。显然,安卡拉与莫斯科都有意愿拔出眼下影响两国关系的这颗最大钉子。
俄罗斯感兴趣的不是短暂的蜜月,而是长久的战略态势。普京不会幼稚到指望土耳其与北约或欧盟彻底做切割。俄罗斯前外长伊万洛夫说过这样的话,“我不认为莫斯科有任何人觉得土耳其可能脱离北约,但同时每个人都清楚土耳其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北约成员国”。他所说的“特殊”是指土耳其在战略上的独立性。比如2003年安卡拉力阻英美联军利用土耳其开辟对伊拉克作战的北方阵线。土耳其一位亲西方的学者对这个“特殊”的解释耐人寻味:对俄罗斯来说,土耳其作为一个“无常盟友”留在北约内,比当俄罗斯的卫星国更有价值。
从土耳其方面看,这个“蜜月”来得略带苦涩。2008年俄罗斯曾是土耳其最大贸易伙伴,双边贸易额为380亿美元,2015年降为第三大贸易伙伴(贸易额230亿美元)。2016年上半年土对俄出口剧降60%,仅为7.4亿美元。根据欧洲复兴开发银行测算,俄对土经济制裁,将使后者2016年GDP增速降低0.7个百分点。这对于2015年GDP增速为3.98%的土耳其来说,压力不言而喻。此外,俄S-400防空导弹入驻叙利亚,使土耳其在叙开辟禁飞区的设想灰飞烟灭,而俄空军却为叙库尔德武装开疆拓土提供空中掩护,事实上在压安卡拉改变其叙利亚政策。
埃尔多安在7月15日军事政变前的6月27日,就主动向普京道歉示好,背后的原因是经济和外交上都撑不住了。美国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学者杰弗里·曼考夫认为,由于俄罗斯在黑海、东地中海以及南高加索的战略攻势,更别提日益增大的经济制裁压力,发生军事政变前安卡拉就已在寻求与莫斯科和解。“安卡拉可能会发现与俄罗斯的友谊代价有点高,问题是它愿意出多高的价。”安卡拉的难处还不止于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如何向叙利亚问题上沙特、卡特尔等同一阵营的小伙伴解释,也是个问题。
“我们从俄罗斯得到了无条件的支持,不像某些国家。”土耳其总理恰武什奥卢这话是对普京的感谢,也是对西方的不满。不过,他同时对媒体表示,提升与俄罗斯的关系并不是为了向西方发信号,“我们与俄罗斯的关系不会决定我们与西方关系的未来”。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中东问题学者尼古拉斯·丹福斯看来,土耳其领导人清楚美国与欧洲担心土俄和解对叙利亚、北约以及欧洲难民政策的影响。他表示:“土俄重归于好看起来越真实,西方就越可能降低批评埃尔多安的声调,以土耳其可接受的条件来谈事。”
不只是爱恨的延续
在土耳其与俄罗斯的历史上,2016年应该算是有纪念意义的年份。95年前的1921年,土耳其的凯末尔政府与苏联政府签署《土苏友好条约》。在此之前,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与沙皇俄国,进行了长达200多年的血腥厮杀。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两国再没有直接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两国历史上第一段“蜜月”也是始于1921年。正是得益于苏联的军火援助,土耳其才粉碎了欧洲对凯末尔革命的围剿,但这段蜜月随着列宁的逝世、斯大林的上台而终结。1952年土耳其加入北约,两国正式分道扬镳。
虽然在冷战时期分属不同阵营,但每当安卡拉与西方关系出现摩擦时,总会想起莫斯科。土俄关系的这个特点,一直延续至今。土耳其第一任民选总理、奉行亲西方政策的阿德南·曼德列斯,1950年代后期曾因不满美国经济援助不够慷慨而向苏联示好。多次出任土耳其总理的比伦特·埃杰维特,1970年代也因与美国在塞浦路斯问题上的分歧,主动与苏联改善关系。后冷战时期,安卡拉多次以向莫斯科靠拢,来对欧盟在接纳土耳其入盟问题上施压。2013年,埃尔多安甚至寻求普京支持土耳其加入上合组织(目前只是对话伙伴)。
历史地看,土耳其与俄罗斯接近或度“蜜月”,往往都具备这样的条件:要么是一国或两国的国内政局不稳且国际地缘政治出现巨大变动,比如19世纪二三十年代;要么是莫斯科的势力触角远离土耳其边界,比如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影响力式微时期。但目前的情况比较复杂。埃尔多安在政变后不到一个月即出访俄罗斯,说明其对大权在握并无担忧。埃尔多安在军事政变后对军方的清洗,无疑会让军方士气受挫甚至元气大伤,这无异于在对抗俄罗斯影响力上自废武功。更为关键的是,土耳其军方自凯末尔时期以来,就是一股强大的亲西方势力。
整肃军方,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剪除军方对土外交的影响力。 从俄罗斯方面看,叙利亚危机以来,莫斯科的战略布局,事实上对土耳其形成了包围之势。土耳其北面的克里米亚、东面的亚美尼亚以及南面的叙利亚,俄罗斯都有驻军且部署了S-400或S-300防空导弹。杰弗里·曼考夫认为,普京将利用土耳其与北约的紧张关系,拉土耳其向俄靠拢;同时也会利用土军队的混乱,继续推进俄在黑海、东地中海与南高加索的部署。“遭到清洗且忠于埃尔多安的军方,不可能对北约的承诺真心实意,也不会像此前那样对俄罗斯怀有敌意。”这次圣彼得堡会晤中,埃尔多安透露土俄两国将在国防工业领域开展合作。或许这就是风向标。
土俄这段“蜜月”,既有土耳其内部政治变化的原因,也有国际地缘政治环境变化的因素。美国国际事务分析师约瑟夫·米卡尔勒夫在近期一篇题为《土耳其与俄罗斯调情》的文章中分析称,对俄罗斯来说,与土耳其的和解,正值安卡拉与北约疏离之时。这使莫斯科得以在北约内部种下不和的种子,而这个时期也正是北约成员国对这个军事集团的长期目标或未来角色不确定之时。他还分析称,短期来看,安卡拉与莫斯科和解,可能只是机会主义的政治盘算,但土耳其社会正在发生变化,力量的平衡正在持续偏离这个国家传统上亲西方的世俗精英势力。
“蜜月”的政治内涵
8月24日访问安卡拉的拜登和克里,随行人员中有美国司法部官员,这说明华盛顿已软化立场,愿意跟安卡拉讨论引渡“政变主谋”费特胡拉·居伦的问题。美国能在多大程度上满足埃尔多安的要求不得而知,但再精细的政策调整都无法抗拒历史的合力。正如米卡尔勒夫前文所分析的那样,土耳其以及整个国际地缘政治都在变。瑞典前首相卡尔·比尔特近日撰文,呼吁欧盟领导人赶紧动身去安卡拉,以示对埃尔多安的支持,并商讨如何确保土耳其的民主,以便使土耳其走欧洲道路。他认为土俄和解是一场地缘政治较量,而欧盟却在这时“睡过头了”。
埃尔多安不止一次说过他是普京的崇拜者,西方也有声音担心土耳其在政治上“俄罗斯化”。当然,也有西方分析人士认为,尽管埃尔多安与普京的政权都带有威权色彩,两者私人关系也常出现“化学反应”,但至少土耳其大选开票前是不知道选举结果的。言下之意是,土耳其走的还是西方式民主道路。但考虑到这次未遂军事政变中“清真寺力量”捍卫民选总统的事实,西方会作何感想?而且,埃尔多安借“大清洗”对权力架构重组后,土耳其是会更像内阁制的德国,还是总统制的美国?都不会,只会更像俄罗斯。
后冷战时代土俄竞争、合作甚至对抗的原因有很多,但两国惺惺相惜却有一个未曾变化的共同点——不招西方尤其是欧盟的待见。俄罗斯外交与国防事务委员会学者费奥多尔·卢基扬洛夫认为,尽管俄罗斯与土耳其有着明显的分歧甚至对抗,但它们被一个事实团结在一起,那就是这两个历史、文化与地缘政治上与欧洲相连的大国,从未被欧洲完全接纳。“历史当然不会简单地重复,但如今的形势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不同了:欧洲不再是世界的中心。以前,欧洲打喷嚏,整个世界都会感冒。”
在追求国家现代化的道路上,土耳其与俄罗斯都对欧洲有着既爱又恨的情结。横跨欧亚的“边缘”特征,导致两国难以融入欧洲,这个特征又与它们的身份认同联系在一起。瑞典乌普萨拉大学俄罗斯与东欧问题学者艾格尔·道尔巴科夫认为,土耳其与俄罗斯的民族国家构建过程还未走完,对“土耳其”与“俄罗斯”的具体定义还存在激烈争论。而他所说的这些争论,土俄两国都有一个共同的参照——欧洲。身份认同问题没有尘埃落定,爱恨情仇还会继续。在他看来,安卡拉正在与西方和莫斯科调整关系,最终结果将是土耳其的国际行为更加微妙和摇摆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