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江淹《杂体诗三十首》的用意不仅在模仿,还有“品藻渊流”,表达诗论观点的微意。江淹在六朝时期拟诗成风的文化氛围下,顺应潮流,凭借自己高超的拟诗才能,以小序的批评观为先导,辅以精心选择的拟诗,形成一种序、诗结合的诗论形式,在保留拟诗相对独立的文学价值的基础上,与小序遥相呼应,既梳理了五言诗发展的历程,又表达了对五言诗的品鉴观,对后世钟嵘、萧统等的文学观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关键词:江淹 《杂体诗三十首》 拟诗 诗论
历来的评论家都把江淹《杂体诗三十首》当作是一组拟诗,品评其拟诗的“善”与“不善”,“似”与“不似”。施补华云:“江文通一代清才,神腴骨秀,其杂拟三十首,尤可为后人拟古之法。”[1]严羽《沧浪诗话·诗评》说:“拟古惟江文通最长。拟渊明似渊明,拟康乐似康乐,拟左思似左思,拟郭璞似郭璞。独拟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汉耳。”[2]从形式上看,《杂体诗三十首》确是拟诗无疑,但实际上,其用意不仅在模仿,还蕴含了“品藻渊流”,表达诗论观点的微意。
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以小序为先导,为其诗论观点做了理论的铺排,三十首拟诗的展开则是对其诗论观点的具体践行。江淹在《杂体诗三十首》序言中云:“今作三十首诗,效其文体,虽不足品藻渊流,庶亦无乖商榷云尔。”[3]这里的“不足”二字,其实是谦词,口气正好与“商榷”相切合,而江淹创作《杂体诗三十首》的主观动机就是要通过选择模拟众多古今诗人的诗体,以达到“品藻渊流”的目的。从小序可以看出,江淹主要是针对文人五言诗的,他意识到当时“世之诸贤,各滞所迷,莫不论甘而忌辛,好丹而非素”的弊端,痛感到“贵远贱近,人之常情;重耳轻目,俗之恒弊”的痼疾,进而提出“通方广恕”的品鉴格调和“美兼善”的审美标准,通过作诗三十首,“效其文体”,意图用具体的拟诗来反拨古往今来文人的这种偏狭。正是基于这一认识,江淹从逯钦立《先秦汉魏南北朝诗》收录的从汉代李陵到齐代汤惠休的340多位诗人中选取了29位诗人作为模拟对象,而这些诗人的五言诗大都代表了当时五言诗的最高成就,而江淹也只选择这些诗人中最能代表其特色的诗歌进行模仿。曹道衡在论江淹《杂体诗》时言:“每个诗人都有不少内容和风格不同的作品,而江淹的拟作,却限于每家只拟一首。这既要求他选取那个作家的最有代表性的内容,又要照顾那个作家艺术上最有成就的作品。”[4]江淹还将拟诗按时代、地域的不同进行了序列化的排列:从汉代的无名氏、李陵和班婕妤到建安时期的曹丕、曹植、刘桢和王粲再到正始时期的嵇康、阮籍,太康时期的张华、潘岳、陆机、左思和张协,战乱后的永嘉时期的刘琨、卢谌,东晋时期的郭璞、孙绰、许询、殷仲文、谢混和陶潜,刘宋时代的谢灵运、颜延之、谢惠连、王微、袁淑、谢庄、鲍照和汤惠休。总的来看,这三十首拟诗不仅囊括了自汉至齐梁五言诗坛最主要的诗人,也较为清晰地勾勒出五言诗的发展过程,大体上反映了每一时代五言诗发展的突破和成就,同时自己对各个时期五言诗的品鉴观也表露无遗,使得小序与拟诗相互映衬,形成一种序与诗结合的独特的诗论形式。
若仔细品读《杂体诗三十首》,这一点并不难发现,问题在于,江淹何以要用拟诗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诗论观点,而这种表达方式又有什么样的效果?
其实,江淹采用这种序、诗结合的形式表达自己的诗论观,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当时的文化氛围。魏晋六朝时期,拟诗风靡一时,据统计,光是在诗题、诗序或诗题下的标注中明确说明拟作性质的拟古诗就多达369首[5],且这一时期的主要作家,几乎人人皆有拟作,胡应麟曾感慨道:“建安以还,人好拟古,自三百、十九、乐府、饶歌,靡不嗣述,几于汗牛充栋。”[6]江淹也不例外,除了《杂体诗三十首》外,明确标为拟作的还有《效阮公诗十五首》、《学魏文帝》、《古意报袁功曹》等,共计四十六首[7]。其拟诗的成就也很高,自钟嵘以来,学界对江淹的拟诗便评论不绝。钟嵘称其“诗体总杂,善于模拟”,清人也言其“规古力笃”,而江淹的拟诗才能也着实高超,达到了乱真的地步,常有被误收入他人别集的情况。
另外,拟诗在六朝时期,已不再是简单的模拟之作了,已成为一种间接的文学批评活动。原因在于,只要是拟诗就存在模拟对象的选择,而这一选择往往是建立在拟诗者对现有诗歌的整体认识和总体的评价之上,在模拟过程中,拟诗者总会选择他们顶礼膜拜的诗人诗体作为模拟对象,故而拟诗的过程本身就潜藏着一项诗歌批评活动。更何况,当时的拟诗已不止于对诗歌用词、意象、句式、主题、风格等的模仿,还蕴含了拟诗者自己的讽谏及品评之意。如谢灵运的《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这组诗的目的并不是在单纯地表现八人的艺术风格,而似隐含有讥刺刘宋初年的政事的意味。诸如此类,还有袁淑的《效曹子建白马篇》、鲍照的《学刘公干体》、《代君子有所思》等等。江淹的《效阮公诗十五首》也并非纯在模仿,而有借模仿古人来达到对刘景素讽谕的目的,据江淹在《自序传》所言“赋诗十五首,略明性命之理,因以为讽”[8],可见《效阮公诗十五首》确有讽谏之意。正因江淹具有驾驭拟诗的高超才能,又善于将自己的思想和讽喻之意蕴含其中,《杂体诗三十首》采用拟诗的形式表达自己的诗论观点就不难理解了。
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不仅锻造了江淹在拟诗中的地位,而且其诗论观也对后世的诗歌品评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钟嵘在《诗品·序》中言:“夏歌曰:‘郁陶乎予心。’楚谣曰:‘名余日正则。’虽诗体未全,然[略]是五言之滥觞也。”[9]而江淹在小序中也提到“五言之兴,谅非敻古”,认为五言诗体大概应起源于“楚谣汉风”[10]。钟嵘对《杂体诗三十首》所拟的诗,均有品评,有十二家被列为上品(上品的全部),十三家被列入中品,五家被列入下品。赵红玲在《六朝拟诗研究》中也认为“钟嵘《诗品·序》中所称道的历代五言诗人或其名篇也多有与江淹所选相合处”。[11]可见,江淹与钟嵘品评的趣味是何其的相似。此外,萧统《文选》选诗,特立杂拟一格,江淹《杂体诗三十首》悉数被收录。据统计,《文选》确立的24类诗歌题材,其中与江淹拟诗题材完全相同的有4种,题材大致相似而名称有异的有10种;题材之间有内在联系而名称不同的有6类。[12]可见其关系之密切。
因此,江淹的《杂体诗三十首》无论从文学史还是批评史的角度看,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其在保留拟诗相对独立的文学价值的基础上,使拟诗与小序密切呼应,不仅共同梳理五言诗发展的历程,还表达了对五言诗的品鉴观,形成了小序与拟诗结合的独特的诗论形式,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具有很重大的意义。
参考文献
[1]施补华.岘佣说诗[A].清诗话(下)[C].北京:中华书局,1963,第977页。
[2]严羽.沧浪诗话·诗评[M],北京:中华书局,1985,第39-40页。
[3](梁)江淹撰.(明)胡之骥注.李长路、赵威点校.江文通集汇注·杂体诗三十首·序.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84.04,第136页。
[4]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1991.12,第115页。
[5]冯秀娟.魏晋六朝拟古诗研究[D],硕士论文,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2003。
[6]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1962.11,第131页。
[7][12]张晨.江淹拟诗探论[J]. 文学评论,2011,01。
[8]江淹.自序传,收录沈启无编[M].大学国文,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1.01,第198页。
[9](南朝梁)钟嵘著.诗品,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06,第32页。
[10]侯艳霞.江淹《杂体诗三十首》及其序研究[D].郑州大学,2007。
[11]赵红玲.六朝拟诗研究[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06,第178页。
(作者介绍:王伟青,山西大学2014级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