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芳
写篇悼文,怀念雪。
岁月不居,又是秋深了,一夜凉风冷雨后,我沐着晨光临窗,竟没有看到枯黄铺地的凄美,那叶的簇簇墨绿,虽已显出了几分的疲累,却依然牵手虬盘的枝丫,贪婪吸吮着残留在叶面上的雨星,似要用它最后的一丝存在,尽量把秋的残篇写得比往年更长,用它最后的一片温润,催生着冬天走来时的那股风卷百花折的波动。
然而,冬天还是要来的,只是同去年前年以及前多少年一样,我仍会想,今年的冬季,会下雪么?
雪,已经变陌生了,记忆中的它,竟只剩下了上世纪90年代初的那场,记得很清,虽然远远的已有了二十多年的距离,却仍时时在脑海深处铺张着漫漫的飞花,用静谧却能缭乱天地的潇洒,清凉着我对它的炽热的眷恋。
沒有雪,能算冬天吗?
那天,正值大年初二,清晨醒来时,先是被满屋的灿白迅速褪去了惺忪。旋即,就被对面屋顶上的厚雪拽到了窗前……哇,下雪啦!我想,这肯定是当时所有梦醒人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因为没见过雪,也不是因为没感受过雪树银花的壮美。忽而一夜天地白,当天降的小精灵们把冬的清晨又一次打扮成新娘送到你面前时, 你能不又一次地为她的纯洁感到惊喜,能不在她那清爽的气息中又一次地陶醉么?我推开密封的窗,把它全部打开,每次下雪时,只要在家,我都会这样,给被幽闭的冬放一次风,让漫舞的玉蝶飞进来作个证——冬,原本就该冷的啊,寒风劲且哀,天冻不流云,一季少见红绿肥,百日难觅莺燕影,而正是这种萧木为弦风放歌的冬势,在镇压住了春的喧嚣夏的浮躁秋的贪婪,驱使着万物再次归零的同时,强制生命在冻土下又有一次安静的保鲜。然而,冬并不是只有冷面,雪就是它的温柔,我常想,倘若那些被封存在冻土下的生命,不能常有雪来爱抚,雪来拥抱,雪来用清冽的灵魂之液滋养,它哪还会有充沛的气力去重启绿色之旅,再还世界一片更丰腴的春华秋实呀?
没有雪,冬天能有情调么?
那天,是天津卫人要回娘家过年的日子。过年要有年味,而最撩情的年味就是下一场大雪。天被雪洗亮,地被雪加白,就连响在半空中的鞭炮,也因能同雪花一起飞场,响得格外情意缱绻。回娘家的路变得更快乐了,雪很厚,单片时,轻盈得像个舞者,可集合在一起后,就有了门样的阻力;被踩实的雪板子也滑,一不小心就会滑你个四脚朝天,当然会有陌生人来扶,摔的人笑了,扶的人笑了,看到的人也都笑了起来。仿佛只有狠狠地摔上一跤,再顺手向那些笑扬去几团雪,才能收藏住童趣,才能沾上足够丰富的年味。自行车是骑不动了,只能当拐使,一步是一轮雪痕,一脚雪印,一节吱吱灵动的雪韵。用不了走多远,雪就会缠绕住双腿。歇歇吧,雪似在调皮地说,仰起脸,让晶莹的冰花贴贴汗湿的脸,再深呼吸几口,让凉爽的清气静静狂癫的心。然后不经意地用眼一扫,哇,大路上已涌满了也正在伴雪前行的人,如同一列列银盔银甲的兵,也在接受着雪的长考。
那时,我还未嫁,下雪天,自然在家坐不住了。雪是个诱惑,让人情不自禁地要去靠近,况且还是一场玉了千朵银了万株的大雪呀!天盈瑞气,地呈祥容,沾身不湿新年衣,吹面却暖隆冬脸,有谁守得住脚步,不去与那满天的精灵一同起舞,然后再接一泓浮玉飞琼,以洗去寒落行人少的寂寞呢?我下楼上街,去迎姐姐们回家过年,很想在第一时间看到她们被大雪重塑的样子。可一出楼,就看到边道几乎被正堆雪人的邻家孩子和大人们占满了。孩子们堆的是小雪人,黑眼睛高鼻子翘眉毛或圆头胖脸开口笑,手上或扬面旗帜或拎个灯笼或高高举起挂鞭炮,一幅浑然天成的天真站在街边,似在惊羡回家人的风雪无阻,又似在翘首期待能有个亲昵的抱抱。大人们堆的自然就是艺术了,鼻子眼睛次要,重点是形神独具,个性鲜活,有戴顶礼帽的绅士,有架眼镜的学者,有叼根香烟装酷的,有昂首挺胸很英雄威武的。更有趣的是,许多雪人前立上了标语牌,很鼓动地写着:女婿们加油呀丈母娘在等你吃饺子啦!小弟你大胆地往前冲呀,去晚了妹妹就不开门喽……再加上在半空响个不停的爆竹和排炮一样轰向赶路人群的雪球,让年初二在飞珠溅玉中变得波澜壮阔。我留恋在雪人中,很想就此把它们永远定格在这街面上,真的好想好想呀!想如果真能那样,那春天再来时就会多了一串雪凌花,夏天再来时就会多了一片阴凉,秋天再来时就会多了一层冰壶遥相望的诗意;而我的身边,从此也会多了一群心纯貌玉的闺蜜了。
没有雪,冬天就没故事了。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看到一场能深刻在记忆里的雪,偶然从阴霾中掉落下几片,别说铺天盖地,就连刷白枝杈的气力也没有了。枯草凄凄待乳,裂木殷殷望空,安徒生笔下的那个可爱的小雪人到哪里去了?难道她已经看到真情正逐渐被污染,人世间似再难寻到一方洁净去挥洒爱情,所以真的要永远消失在那火炉中了吗?还有那个格林笔下的白雪公主怎么也不见了?莫非也是看到了毒苹果已经变身成了吞噬蓝天白云的雾霾,美丽的身体和纯洁的心灵又面临着暗算,所以再也不敢出门来找七个小矮人玩了?冬的舞台故事变少了,童话又无奈地回到了书本中,只有凛冽的风在唱独角戏,只有鸟飞绝人踪稀的画面在作背景,喑哑中,很难再听到春天要来的脚步声了。
我不知道雪会躲到哪里去,难道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雪,真的要在回忆中变成个纪念馆,那些生动在边道上的雪人们,也真的要像兵马俑一样,只成为历史的一个符号么?我不要只靠文字来寄托对雪的怀念,不管秋怎样挣扎,冬天还是要来的。同去年、前年及前多少年一样,我仍在祈望,今年的冬天,请下场大雪吧……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