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拳王

2016-09-07 17:48
全体育 2016年7期
关键词:克莱摩尔阿里

作为一个野心勃勃,上下求索的年轻人,卡修斯-克莱把自己介绍给世界,并最终成为了20世纪最具原始吸引力的运动员——穆罕默德·阿里。

1964年2月25日晚上,卡修斯·克莱走进迈阿密海滩会展中心的绳圈,穿着一件短款白色斗篷,背后绣着“The Lip(嘴唇)”。那年他22岁,敏捷又强壮,正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感受着恐惧。

已经或即将输光一切的赌徒挤满拳台周围逼仄的空间,其间掺杂着权贵和他们的鹰犬

无视眼前一切,拳台上的克莱开始蹦跳着热身,一开始动作拖泥带水,像一个从日暮一直跳到午夜的马拉松舞者,但不一会就提高了速度,更快、也更自如。几分钟后,索尼·利斯顿,重量级世界拳王,小心翼翼地穿过绳圈来到场内,踏上拳台就像踏上一艘独木舟。他披着一件带帽的斗篷,眼神从容自若,不带任何感情,仿佛这个人的生命中从未感受到也从未向别人表达过任何好感。看上去,他一点也不喜欢卡修斯·克莱。

几乎所有身处于迈阿密海滩会展中心的体育记者都相信卡修斯·克莱会躺在地上结束这一切。

《时代》杂志年轻的拳击记者罗伯特·里普西特被编辑要求在地图上标出拳馆到医院的线路,以便在克莱躺下后能找到最快的路救他一命。克莱获胜的赔率是1赔7——但你根本找不到人敢在他身上下注。当天早上的《邮报》刊登了一篇杰基·格里森的专栏,这位全美最受欢迎的电视喜剧演员说:“我打赔,索尼·利斯顿18秒就能搞定比赛——这里面包括主持人宣布比赛开始用掉的那3秒钟时间。”哪怕是克莱的赞助商,路易斯维尔商会的商人们,也觉得他无法全身而退,可能会伤得很重;克莱团队的律师,曾同利斯顿团队进行艰难谈判的戈登·戴维森认为这将是自己年轻的代理人职业生涯最后一场比赛,他仅希望一切结束之后,克莱还能“完整地活着”。在绳圈的一边,克莱的良师益友马尔科姆·埃克斯坐在7号座位上,他身边坐着格里森和萨米·戴维斯,以及来自拉斯维加斯、芝加哥、圣路易斯、纽约的大佬们。朦胧的灯下,一朵雪茄冒出的云缓缓升起,笼罩看台,卡修斯·克莱冲这团灰色烟雾凭空挥拳,等待开赛的钟声。

“看什么?看我?”三十多年后,穆罕默德·阿里坐在舒服的沙发上,看着电视屏幕中自己当年的模样。他的声音逐渐变成自言自语般的呢喃,手指来回摆动,点向屏幕中那个年轻的、被保存在录影带中的自己:22岁,在绳圈属于他的一角热身,带着拳套的双手在膝盖的高度摇晃。现在,他住在密歇根州西南的小镇柏林泉,传言说,艾尔·卡彭(20世纪早期著名的黑帮教父)是这座小镇进入20世纪后的拥有者。阿里的密友德鲁·布朗曾经试图在这块土地寻找卡彭留下的财宝——结果只有豆子。

阿里再次开始低语,他指着电视:“看见我了么?你看见我了么?”22岁的他就在那里,被训练师安吉洛·邓迪和德鲁·布朗夹在中间,那时布朗还年轻,有一张满月似的圆脸,像个巫师在阿里耳边反复低吟着洗脑的咒语:“整个晚上,整个晚上,像蝴蝶一样移动,像蜜蜂那样攻击!揍他!年轻人,揍他!”

“那是我唯一一次在拳台上感到害怕,”阿里说,“索尼·利斯顿。第一次。第一回合,他说他要杀了我。”

阿里现在很胖,胡须灰白,头发也正在变成相同的颜色。他带着运动员常有的那种对锻炼的不屑,吃下过多的食物。在整个人生中,阿里都诠释着“活在当下”:令人颤抖的瞬间、喜剧与战斗、性与谄媚,直到晚年疾病缠身,他依然有着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去感受眼下和余生中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去思考一个来自于路易斯维尔种族隔离区的瘦高男孩如何梦想着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票房保证,一个被认为和大卫·克洛科特(美国政治家和战斗英雄)、沃尔特·惠特曼(美国著名诗人)、杜克·艾灵顿(美国作曲家、钢琴家)并驾齐驱的人物。在获得投票权之前,他就开始考虑自己将像舒格·雷·罗宾逊、“帅哥乔治”、马库斯·加维、马尔科姆·艾克斯这些伟大的名字一样具有影响力,而他坚持这样描述自己:“使我成为现在的我的只有我自己。”带着卡修斯·克莱的名字,他在拳击界最需要一个能顺从白人意志的黑人拳手时进入了职业拳击领域。他同利斯顿加入相同的组织,与来自南方的黑人战士以及北方的“伪君予”们进行比赛。作为一名运动员,他被期望远离那些种族与政治运动:诸如那什维尔的学生集会,自由之行(争取公民权利的民权工作人员去美国南方各州乘坐实行种族隔离的交通车辆作示威性旅行),向华盛顿进军(美国历史上最大的人权集会),以及在奥尔巴尼、乔治亚、密西西比大学等地的学生抗议活动。但克莱不仅回应了这些运动,他的回应还激怒了所有人,从白人公民议会到全国有色人种促进会的领袖们。他不但改变了自己的宗教信仰还改了名字,他公开宣布让人们不要对他有任何期待,他展示了自己无边的勇气,他犯下了很多愚蠢的错误,他成了一个敌人,一个被蔑视的代表,在他成为代表着爱与美德的焦点之前,他就是他自己。当卡修斯·克莱成为穆罕默德·阿里,他让自己成为他自己。

在那天下午看录像的时候,阿里和我谈起那个时代的三个重量级拳王——弗雷德·帕特森,索尼·利斯顿和他自己,以及他们在政治与种族问题上那些不可思议的交锋,就像他们在拳台上的比拼一样。60年代初,帕特森把自己定义为“黑人模范”一个亲切得不可思议的勇敢无畏的人,公民权力、种族平等以及基督教世俗的最有力捍卫者。帕特森在当时得到全美有色人种促进会毫无保留的支持,像他正在竞选国会议员那样。利斯顿,成为拳王之前是密苏里州立监狱的老熟人,在发现自己已经不被任何人容忍接纳之前,长时间扮演着“坏黑人”的角色。对于绝大多数体育记者来说,利斯顿是荒谬的、不服输的、难以捉摸的,一个比格·托马斯那样试图通过暴力来赢得白人对他的关注和本民族人民对他的敬畏的人物,一个卡利班(莎士比亚歌剧《暴风雨》中半人半兽形怪物)那样丑恶而又残忍的存在。

比起帕特森和利斯顿,当年的卡修斯·克莱渴望他们的冠军头衔但并不喜欢他们的刻板形象,“我必须证明我能成为另一种类型的黑人,”阿里说,“我必须向全世界证明这一点。”

就像我们看到以及谈到的,阿里一直这样严格要求自己,只有为数不多的时候,这沉重的枷锁才会被卸下,让他睡上那么一会,或者聊5分钟的天——在年轻的时候,他偶尔会让这样事情发生,现在则出现的更频繁。在成为阿里30多年后,他生命中时不时地发生着这种事:预奖晚宴、起立致敬、与摩洛哥国王或是芝加哥参议员的会面……有些时候,这带给他的只有煎熬。阿里总会想到死亡,他说:“行善,住院,等待大限将至,接受最终的审判。”作为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他每天祈祷五次,多数关于死亡与精神。“想想生命之后,想想天堂。”

不过,当时他把精力集中于另一种天堂。同利斯顿的比赛开始了。泾渭分明的,卡修·克莱跳跃着离开他的角落,开始在场地中央转圈、跳舞,看上去无比放松。他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出来进去,不停地晃动着脑袋,好像要从落枕的痛苦中挣脱出来。另一边,利斯顿在另一半场地活动,他强壮得像一头巨大的公牛,肩膀上隆起刀砍斧凿般的壮硕肌肉,凶猛地挥着他的左刺拳。“利斯顿错过了两英尺。”在那个时候,克莱暗示的不只是那个夜晚即将在迈阿密发生的一切,还有引领他走上拳台的理念——速度与力量的结合:强壮的身体不再意味着行动迟缓拖泥带水,他可以像一个重量级拳王那样出拳,同时也可以像轻量级冠军那样移动。

“那很甜蜜,不是么?”阿里笑了,经过巨大努力之后。帕金森症影响了他的神经系统并让肌肉变得僵硬,导致他很难通过表情表达情绪,脸上像带了一个死板的面具。运动能力恶化,表达能力恶化,一些人会产生幻觉甚至受到噩梦困扰,在疾病的作用下,甚至吞咽都会是一个困难的旅程。帕金森的到来缺乏规律,现在阿里还能走,他依然强壮的胳膊交叉在胸前,光看他挥手就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个人依然可以打出一击K.O.的重拳。对于阿里来说,帕金森带来的折磨主要体现在语言和表达能力上——在这个疾病给他造成的所有打击中,这恐怕是唯一能够让他自己乃至全世界都感到欣慰的一点。语言表达需要付出的巨大努力让阿里感到不满,“有时候你没法听懂我在说什么”第一次见面时他这样说,“不过没关系,我再说一遍也没什么。”

阿里在笑,像年轻的卡修斯·克莱那样,将他迅猛的左刺拳打在利斯顿的眉骨上。

“你在看这个?”他说,“多迅捷,多漂亮!”

多火爆的拳台都是属于拳手的,毫无疑问,阿里的魅力来源于拳击,来源于他健硕的身体,来源于光着膀子上台战斗。不管这项运动衰退得多么厉害,拳击手带来的活力都比足球或者篮球更为直接,更加富有男子汉气概。在他拥有的所有天赋中,阿里首先是一个强大的肢体表演者,一个性感的存在。“我不迷人么?”他会不停地问你,当然,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他长了一张索尼·利斯顿那样的脸,恐怕就会失去绝大部分吸引力。

即便是学生时代,克莱已经极具魅力和表演天赋。上高中时,他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一边对空挥拳一边叫喊着将成为重量级拳王。他大概是第一个也是最好的饶舌歌手。1960年罗马夏季奥运会,他只有侣岁,他想在奥运村里认识来自全世界的人,并用对自己伟大未来的预期引起他们注意。这个人那么的放荡不羁,以至于他很快以一个“奥运村村长”的诨号出了名。他在罗马的比赛经历同样是充满喜剧效果的,作为一个轻型的重量级拳手,他非常轻松地拿到前三场胜利。然后,在最终的决赛,那个叫皮埃茨克斯基的波兰咖啡店经理只奉献了一个笨手笨脚的第一回合,裁判就一致裁决让阿里获得胜利以及奥运金牌。在这回合最后阶段,这个可怜波兰人的血在克莱的比赛短裤上淌得到处都是。

克莱在罗马圆满地完成了的任务,但他的比赛方式冒犯了一些最资深的记者。大块头们被认为就该像乔·路易斯和洛奇·马西亚诺那样去比赛:他们就应该一通猛攻彻底摧毁他们的对手。《纽约客》的作者A.J.列伯灵认为克莱看上去很可笑,缺乏一个真正大块头应有的统治力。列伯灵说他并非被克莱诗一般的自命不凡所冒犯,他提醒读者想起鲍勃·格雷格森,一个经常写下拳场对联的兰开夏郡巨人,诸如“不列颠小伙本领大,外来的坏人都害怕”这种东西都出自他的手笔。列伯灵质疑的是克莱的比赛方式,他写到:“我看了克莱在罗马的表演,他看上去很有吸引力,但是却缺乏可行性。克莱的风格迅捷中带着凶猛,就像在水面上打水漂的石子。他的比赛看上去有观赏性,但又只值得看一眼,一名职业拳击手如果像克莱在罗马奥运会那样运用他的脚步,那会导致一场非常漫长的比赛。”

不管列伯灵持什么样的意见,克莱得到了他的奥运金牌,上面有着“拳击”这个词的纹饰。“直到现在,我都能想起他带着奥运金牌在奥运村里趾高气昂的样子,”威尔玛·鲁道夫后来说,他是一个伟大的奥运会短跑运动员,“他抱着金牌睡觉,他带着它去吃自助餐,他从来不把它摘下来,没第二个人像他那样。”

颁奖仪式结束后,一个苏联记者问克莱,问题大概是:为一个连去路易斯维尔的Woolworth快餐店吃东西的权力都不给你的国家赢得荣誉是个什么感觉?

“告诉你的读者,我们有专业人士正在处理这个问题,我对结果毫不担心。”克莱说,“对我来说,美利坚合众国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国家。跟你的国家比,可能有的时候吃一些东西是比较麻烦,但是毕竟我不需要住在泥巴房子里同短吻鳄打架。”这番言论被印在了几十家美国报纸上以证明克莱的公民思维以及他的忠诚。

对于美国历史来说,卡修斯·克莱作为一个人物出现了,并且准备好了。

拳击从来就不是一项中产阶级的运动,他是穷人的游戏,是一场赌博,是一些要么成功凄么失去一切的穷小子以他们健康的身体为筹码进行的一场成功概率极低的赌博,只有极少数的成功者能赢得财富和荣耀。克莱所有最出色的对手——利斯顿,帕特森,乔·弗雷泽,乔治·福尔曼都出身贫贱。他们大多来自一个巨大的家庭,父亲不是失业就是干脆失踪。作为家中的男丁,他们就是社会学家或者头条作者们笔下“底层社会”的一部分。尽管,卡修斯·克莱出身于一个黑人中产阶级家庭,但是“黑人中产阶级,南部的黑人中产阶级,跟白人中产阶级完全就不是一回事”——托尼·莫里森这样说,他是负责阿里自传的一位年轻的编辑。这些都是事实,但阿里好歹比他的竞争对手们拥有一个更好的生长环境,他不那么招人喜欢的一点就是始终试图“脱离黑人”。有些人,比如弗雷泽,会叫他“汤姆叔叔”,一个“名誉白人”。弗雷泽出身于贫穷的南加利福尼亚,阿里开的那些玩笑,弗雷泽永远不会感到开心。

克莱的母亲奥德萨是一个甜美的浅肤色女人,她会每个星期天带儿子们去教堂,让他们保持干净、工作努力、尊敬老人。老卡修斯·克莱靠往广告牌上画广告维持生计,他是一个自大狂,一个魔术师,一个表演者,一个充满了幻想故事和纯粹废话的男人。对于所有愿意倾听他的人,包括过去几年成群结队地来到路易斯维尔的小报记者们,克莱爸爸告诉他们自己曾经是一个阿拉伯酋长或是一个印度贵族。他就像拉尔夫·克拉姆登——杰基·格里森饰演的那个喜欢做梦的大巴司机,总是在吹嘘那些他将在未来取得巨大成功的方案,这个点子或是那个小玩意的市场运营,那些老克莱认为能让他一跃而起,将他带离路易斯维尔进入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天堂郊区的东西。平时,老卡修斯还算靠谱,但他有一个弱点,喝了酒脾气就会变得暴躁。路易斯维尔警察局记录显示他四次因为鲁莽驾驶被逮捕,两次因为扰乱治安,还有两次因为暴力殴打,另外还有三次,警察接到奥德萨的控诉称她的丈夫正在殴打她。“我总是喜欢喝点酒。”老卡修斯·克莱说。他经常在晚上从一个酒吧喝到另一个酒吧,如果混得好,还能带走个女人。(很多年后,奥德萨终于受不了丈夫的招蜂引蝶,并坚持同他分居了一段时间。)约翰·鲍威尔,伦敦西区的一家酒铺老板,曾告诉《体育画报》的记者,有一个晚上,这个老头蹒跚着来到店里,T恤上沾满了血。有个女人在他胸上捅了一刀。鲍威尔试图将他送到医院,克莱拒绝了,说:“嘿,老兄,现在你能做的最好的事,是牛仔们最常做的事,你懂的,给我拿瓶酒再往我胸口倒一点,然后我就没事了。”

很小的时候,卡修斯·克莱就不得不学会如何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脑子里封闭起来。他会拿他爸爸偷瞄别的女人这件事开玩笑,“我爸是个花花公子,他总是穿着白皮鞋、粉裤子、蓝T恤,然后嘴里念叨着‘我永远都不会变老——但他从来不会让话题深入下去。“因为那个父亲,看上去阿里在小时候遭受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于是他会封闭自己,”阿里的一个密友说,“很多方面,作为一个这样杰出又有魅力的人,穆罕默德是一个被压抑的年轻人,他身上存在着很多伤痛。他总是尝试将这些痛苦抛开,把它们从脑子里挤出去。绝大多数痛苦的根源就是他的父亲,酗酒、家庭暴力以及口若悬河的聒噪。”

为了全家生计,老卡修斯玩命工作,有那么一段时间,整个路易斯维尔到处都是他画的广告。他是一个愤怒的工匠,人生最大挫折就是不能通过喷涂壁画和帆布赚到足够多的钱——他并不是特别有天赋的人,风景画总是渲染过度,宗教画只比垃圾好一点。不过,他也没接受过正规培训,九年级就离开学校——一个让他有足够理由去憎恨的环境,对于黑人来说,在这个环境下出人头地的机会微乎其微。老克莱常拿自己的经历告诫他的孩子们,白人始终在压制着黑人,他们阻止他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从不隐瞒自己对白人的不信任。尽管他将在某一天去指控伊斯兰民族组织洗脑并欺骗他的两个儿子,卡修斯和鲁迪,他经常在餐桌前或者酒吧里倾诉他的关于黑人需要民族自立的观点。他深深地敬佩着马库斯·贾维,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黑人民族领袖,以及伊莱贾·穆罕默德的思想先驱。他从不是贾维组织的一个成员,但是,就像20世纪的很多黑人那样,他钦佩贾维对于黑人民族自豪感和黑人自给自足的号召,要是这都做不到,可能还不如回非洲去。

就像他那一代黑人孩子一样,卡修斯·克莱很快学习到,如果不小心离开了自己的街区,误入到波特兰的白人社区,就会听到“黑鬼”的叫喊,以及“黑鬼滚回家”。在城区,黑人被限制进入第五街到第十街之间的街区。宾馆是分开的,学校实际上也是分开的,尽管在“布朗诉教育局案(美国历史上非常重要、具有指标意义的诉讼案。种族隔离的法律因为剥夺了黑人学童的入学权利而违反了美国宪法第14条修正案中所保障的同等保护权,学童不得基于种族因素被拒绝入学。因为本判决的缘故,终止了美国社会中存在已久白人和黑人必须分别就读不同公立学校的种族隔离现象。)”发生之前,种族融合已经有了些许的进展。但街上还是有“白人商店”和“黑人商店”,“白人公园”与“黑人公园”。“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克莱的同学贝弗利·爱德华兹说,“肯塔基被称为通往南方的门户,但是在种族问题上,我们同南方腹地那些最保守的地方没有多大差别。”当父亲讲述艾米特·提尔所遭遇的一切时,克莱从心里觉得自己就是提尔——那个在1955年夏天被两个白人男子殴打、虐残、枪击头部,最后被扔进塔拉哈奇河的14岁黑皮肤男孩仅仅比他大1岁。这起谋杀加强了克莱的这种感觉:一个来自路易斯维尔的黑人男孩,在成长的路上必将面临一个会否定他、拒绝他、甚至憎恨他的世界。卡修斯没怎么上过学,他能从中学毕业完全源于校长阿特伍德·威尔森的怜悯,之后他迅速找到了逃离学业的方向——去拳击场上讨生活。“我开始拳击生涯因为我发现这是这个国家对黑人来说最快速的成功之路。”阿里在几年以后说。

在克莱参加罗马奥运会之前,他已经被伊斯兰民族组织深深吸引,作为一个黑人穆斯林而被人所知。根据传记作者托马斯·豪瑟所言,阿里在1959年赴芝加哥参加金手套锦标赛时第一次听说这个组织。对于这个组织和他们的领袖伊莱贾·穆罕默德来说,芝加哥都是大本营,克莱也在芝加哥南区成为穆斯林。他的姑姑依然记得,克莱带着一张穆罕默德布道的唱片回到路易斯维尔的家里。之后,在来年春天,他去参加奥运会之前,克莱得到了一份伊斯兰民族组织的官方报纸《穆罕默德说》的复印件,此时他已经完全接受了他看到的和听到的那些穆斯林关于荣誉与种族分离的观点。“事实上,穆斯林当时在路易斯维尔并不为人所知,”克莱的中学同学拉蒙特·约翰逊说。“他们有一些道具,一座庙,由一个皮肤上有白斑的黑人负责,但没人把他们当回事。没人关心他们吃什么,怎么生活,他们想些什么。在1959年,他们还不足以让人们感到害怕。”

在中央高中,克莱打昏了他的英语老师,他告诉她自己的期末论文将是关于黑人穆斯林的内容,而她拒绝了他的这一想法。在班级中,他从不泄露自己超越一个在校学生应有的好奇心之外的兴趣爱好,但是有些东西引起了他精神上的共鸣,一些关于穆斯林的戒律与承担的东西:他们的等级观念、男子气概与自尊,他们拒绝烟草、酒精与寻欢作乐的方式,以及他们的民族自豪感。

从罗马回国之后,克莱在很多地方参加了很多会议,有全国有色人种促进会、种族平等大会以及伊斯兰民族组织。其他运动员,像圣路易斯红雀的科特·弗拉德、比尔·怀特也曾短暂地听取关于穆斯林的布道,但是他们仅过了几分钟就离开了——在听到那些关于“蓝眼睛恶魔”的传道之后。然而,伊斯兰教义对克莱产生了极大的精神冲击,这是他此前在任何教堂或是党派中从未感受到的。“在教堂中,我能感到的最切实的东西就是种族不平等,”多年以后,他对记者杰克·奥尔森说,“现在我开始学习接受我自己以及如何成为自己。我知道我们都是人类,我们都是这个星球地球上最伟大的人民,我们的女人是这里的王后。”

从1961年到1962年,克莱始终悄悄地对伊斯兰民族组织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他清醒地知道如果公开他的新信仰有着引发一场大战的风险),另一方面他在公众面前正成长为一个更强大的拳击手以及表演者。他连续击败了一系列重量级对手一一阿隆佐·约翰逊,艾利克斯·迈特福,威利·贝斯马诺夫,索尼·班克斯,乔治·罗根,比利·丹尼尔斯,亚历山德罗·拉沃兰特。哪怕那些危机时刻,比如当他在第一回合因为过于大意,讲了太多的垃圾话而被班克斯击倒时,他向人们展示了出了全新的抗击打能力,他很快恢复了过来并在第四回合轻松赢得胜利。班克斯的临场教练、纽约拳击名宿哈利·威利后来这样描述同克莱战斗的情景:“所有一切突然变得糟糕起来,他盯住你、攻击你,政击你、盯住你,直到你被打得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在那时,克莱是这个国家里有着最清醒自我认知的20岁年轻人。像大多数睿智的喜剧人、演员或者政治家那样,他会完全听从哪怕最离谱的演出安排。“如果我不知道如何通过大喊大叫和发牢骚引起公众注意的话,你觉得下个礼拜我会在哪?”他说,“我会穷困潦倒,很可能会回到我的家乡,给人擦玻璃或是开电梯,说着‘好的,先生或者‘不,先生——这我到会知道自己在哪了。”

1961年4月,在他职业生涯的第六场比赛,克莱对阵拉马尔·克拉克,一个强壮的重量级对手,有着连续45次击倒对手的纪录。克莱发表了一条赛前预言——他职业生涯大量类似言论中的第一条:克拉克两个回合之内就会完蛋。然后他做到了。仅仅两个回合,克莱打坏了克拉克的鼻子并且两次将他打倒在帆布上,裁判于是终止了比赛。“他变得更自信,他的本能就会更强力地接管比赛。”他的临场教练之一,费迪尔·帕切科告诉我。“他的每一件事都是这么有趣,如果有人曾经把他打翻在地,那么这事可能就没这么有趣了,可是没人能这样。没人让他闭嘴,所以他就这样—直叫嚣着赢下比赛,叫嚣着赢下比赛。他就像是一个‘天真汉,在一个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的世界,他不相信有任何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阿里的下一场比赛在拉斯维加斯,他的对手是夏威夷巨人杜克·萨比东。阿里的一项赛前宣传任务是在当地一家电台同当时炙手可热的职业摔角手“帅哥乔治”做一场脱口秀。“帅哥乔治”(他妈妈只知道他叫乔治·雷蒙德·瓦格纳)是电视时代的第一个探索用夸张的言行宣传自己的摔角手。他留着长长的金发,每次进场都会带着卷发夹。在绳圈属于他的那一角,他会让自己的一个随从松开发夹,让他这头亮丽的金发一直垂到肩膀上。他穿一个银线织成的斗篷,指甲都是精心修整过的,擦得铮亮。一个男仆会向场地喷杀虫剂,另一个男仆则向乔治的身上喷洒古龙水。

电台采访中克莱一点也不沉默,他早就通过新闻了解到自己的各种各样外号,包括“废物卡修斯”,“路易斯维尔之嘴”,“强力嘴”,“哗众取宠的克莱”等等。他再次预言自己会轻松干掉杜克·萨比东,但跟“帅哥乔治”相比,这种垃圾话水平就像个哑巴。“我会杀了他!”乔治慷慨激昂,“我会扯下他的胳膊,如果这个要饭的打败我,我就在擂台上爬一圈,然后剪了我的头发——但是这不可能发生,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摔角手。”

“帅哥乔治”已经46岁,售卖这套滑稽的把戏多年,但是克莱还是被震撼到了,当他看到乔治的表演后更是如此。整个体育馆内座无虚席,几乎每个粉丝都在为乔治的金发尖叫。最关键的就是,体育馆是满的。“大量观众愿意花钱来现场,希望看到有个人能让你闭嘴,”,乔治在这场比赛后告诉克莱,“所以继续吹牛,继续放肆,保持离谱的风格。”

1962年11月,克莱对阵阿奇·摩尔,当时摩尔已经差不多47岁,是个有200场比赛经验的老手。“我不是傻瓜,我知道我多大年纪了,我也很了解克莱,从当初训练他的时候开始。”几十年后,摩尔对我说,“但是与克莱比赛让我感觉非常好,我想我能击倒他,我能打败他。我必须把他打到台下或者等他自己跑出去。他这么年轻,你永远不知道一个年轻人能在拳台上干出点什么来。”然而事实是,摩尔非常缺钱。他唯一的机会就是利用克莱缺乏经验,在比赛一开始就用右拳偷袭将克莱击倒。对于庄家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克莱的赔率是3赔1,他在赛前预言比赛将很快结束:“如果你来看这场比赛,别关闭通道也别关上门,四个回合后你们就可以回家了。”

这场在洛杉矶的比赛卖光了门票,尤其因为他们在赛前无休止地在一切可能的地方打着嘴仗,特别是在电视节目里。这两个家伙甚至上演了一场半小时的赛前辩论,内容基本上就是互相嘲讽。

“我会在四个回合内倒下的唯一可能就是,卡修斯,绊倒在你的尸体上。”摩尔说。

“如果我输了。”克莱说。“我就从拳台止爬过去,吻你的脚。然后我就滚出这个国家。”“别这么虐待你自己,”老拳手反击道,“国家的未来需要你。真的,我不会看到你到时候自己还能站起来,我是个讲演者但不是个煽动者,我是个健谈的人,可你就是个喷子。”

摩尔,列伯灵的最爱之一,深受大叔们和乡村崇拜者的喜爱。摩尔看待克莱就像一个公爵看待贱民那样,用他19世纪末的腔调。在这次交流后,他用知识分子式的思维重新审视了—下这个暴发户。“带着复杂的情感看待这个青年,”摩尔说,“有时候他听上去很滑稽,有时候他说的话又像庞德的诗。他像这样一个人,能写得一手好文章但是不知道怎么点标点。他身上体现着属于20世纪的繁荣,但是却让人觉得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一点辛酸。当拳击领域需要一张全新的面孔时,他恰如其分地出现在面向未来的地平线上。但是对于他来说,想成为那样的人就需要通过贬低别人,完成过火的表演,这会令人焦虑……我并不在乎卡修斯说什么,他没法让我失去理智,我想干的事就是给他打翻在地。”

当这两个战士站在擂台上,脱掉他们的斗篷,拉开架势,你没法忽视他们体型上的巨大区别。克莱的皮肤像个水獭一样光滑,身上的肌肉甚至并不处于他最强壮时的状态——比赛开始后这些肌肉会变得更健硕些。摩尔是一个中年人,他的头发开始变得灰白,胳膊上有轻微的肥肉,他的运动短裤被高高地提到了胸的位置。

第一回合,克莱以观察局势为主。摩尔像一条蛇,以速度快著称,他是拳台上的速度大师,拳速难以捕捉,被称为“猫鼬”。但是,克莱很快将他的刺拳打在了摩尔的脸上,看上去就像在说服他自己,这里已经不需要任何答案。摩尔吃到的每一拳仿佛都在证明着这项运动中时间的残酷,年轻人更占优势——这像是对克莱的一种安慰,如果不是对摩尔的安慰的话。

第二回合,摩尔的右拳击中了克莱,这一拳从两人纠缠的胳膊中打出,终于让克莱挨上了一记,但这并没有什么用。第三回合,摩尔几乎已经透支,他艰难地保持着平衡,但胳膊已经开始有点抬不起来。他的攻击逐渐已经变得毫无威胁。摩尔蜷伏着,身子越来越低,看上去几乎要直接倒在擂台上。但这逃脱不了克莱的攻击,他弯下身子,将一记又一记的左右勾拳砸在摩尔的脑袋上。多年以后,摩尔谈起这些重拳,他记得的只有眩晕:“打得我神志不清了。”

克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些刺拳、勾拳、摆拳,每一击都打个正着。摩尔仅剩坚持,他蹲得越来越低。第三回合中段,克莱一拳击中摩尔的下巴,摩尔被打得摇摇晃晃,于是他几步退到了绳圈边上,靠在上边,让自己别倒下去。克莱没有追击他,看上去这更多出于想赢得好看,他之前已经预言了,要在四个回合击倒摩尔,现在他打算让自己说话算话。

第四回合,克莱坚定地出场,他将拳路调整得更好,经过简单的几记刺拳活动肩膀之后,就开始寻求击倒的机会。摩尔再次弯下了腰,看上去好像在祈祷,但他弯得还不够低。为了自己的名声,他狂野地挥了几拳,但克莱马上又打了回来,同时骂他拖延时间。克莱盯着摩尔转了一圈又一圈,突然猛攻过来,一记上勾拳打破了所有防御,之后,又是一连串的重击,每一拳都犀利又直接,像钉钉子的锤子,摩尔被瞬间击倒。克莱站在蜷曲在地上的摩尔身边,拽了—下他的脚,之后厌恶地走了,来到中立角。他不喜欢这样的结束,因为这意味着他要离开场地中心。

摩尔没有放弃,他恨恨地滚向左侧,一位老人在瞌睡中被他惊醒。在裁判数到10之前,摩尔骄傲地爬起身,带着一脸的厌恶(他并不觉得比赛已经结束了),两个人在场地中央继续打了起来。摩尔倾尽全力挥出一拳,好像这能洗去一切针对他拖延比赛时间的指控,随后,克莱再一次击中他的头部,他慢慢又倒向地板。时间到了,摩尔知道这一点,于是他躺在地上,没有起来。

比赛结束后,克莱充满感情地拥抱摩尔,温柔得就像拥抱自己的祖父那样。

后来,摩尔用一番肯定回应了这次拥抱。“他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去挑战利斯顿”,他对着围在身边的记者说,“对他来说,索尼是个强敌,我不敢肯定他一定能战胜索尼拿到金腰带,但是我保证,他将献上一个激动人心的美妙夜晚。”

1963年,克莱已经准备好了在来年二月挑战索尼·利斯顿的金腰带,当时,印刷品依然是最有统治力的大众宣传和炒作方式,几乎所有的明星运动员都开设有自己的专栏。为了推广这场比赛,同时也为了塑造自己的公众形象,克莱也要像其他人一样成为一名专栏作者。当时,几乎所有的专栏作家都是白人,中等年纪,举止行为就像乔·路易斯那样,是花花公子生活的典范。像利斯顿这样案底丰富,曾蹲过2年监狱的人,一直被主流社会所不齿——然而在他们眼中,利斯顿也比克莱强点,最起码他是个战士,而克莱就会吹牛。这让他们更看不起这家伙,因为抢占舆论是专栏作者们的事,负责上台打拳的不该参与这个。《洛杉矶时报》的吉姆·穆雷这样评价克莱:“他在公共场合的言论强势得像德国给波兰下出的最后通牒,可他在比赛场的表现,却只会让人想起墨索里尼的海军。”一项投票结果显示,93%的专栏作者都认为利斯顿会获胜。不过,这项投票没有提及的一点是阿里那些狂妄预言的准确性。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戴利认为这比赛是不道德的,像一场少儿不宜的严重犯罪:“那些来自路易斯维尔的胡言乱语直接将会被索尼·利斯顿用他的大拳头一股脑地从喉咙里打回去。”

吉米·坎农,1959年开始为《美国新闻报》服务,后来去了《邮报》,是专栏记者们的领袖。他是第一个周薪达到上千美金的专栏作者,海明威的最爱,乔·狄马乔(纽约洋基传奇球星)的密友,乔·路易斯的肖像作者。《先驱论坛报》专栏作家里德·史密斯曾在文章里对克莱的评价进行了“优雅的克制”,使他在一些高尚的读者眼中走在了其他人的前面。但坎农才是流行的宠儿:代表一个城市里的悲观声音,坎农是国王,他同卡修斯·克莱不打任何交道。

比赛开始的前一个下午,坎农和乔治·普林顿坐在迈阿密海滩第五大道体育馆,一起观看克莱训练。克莱转着圈游走在舞台上,像风中的一片羽毛,他频繁地将刺拳打到对练对手的面前。就像普林顿在他的书《影之盒》中写的那样,他深深地被克莱的移动与轻盈所倾倒,但坎农却完全看不下去。

“看看那玩意!”坎农说,“我的意思还是,这很糟糕,他不能就凭这个全身而退,没门!”对于他来说,克莱想通过逃跑打败利斯顿是不可能的事,把拳头放在屁股旁边,仅仅通过躲闪保护自己。

“兴许他的速度能帮助他做到。”普林顿充满希望地说。

“他是第五个披头士”坎农说,“也不对,披头士不会跟他废话。”

“这是个好名字,”普林顿说,“第五披头士。”

“不准确,”坎农说,“他有得是借口,他不诚实。”

克莱冒犯了坎农对于公正比赛的感觉,就像飞机冒犯了坎农父亲那一代人那样,这打破了他们宇宙的平衡。“有时候,克莱是反常的”,在比赛前他写道,“他就像一个超过两百磅的次轻量级拳击运动员。”

坎农的敌对情绪并不仅限于这场对决,他的英雄是乔·路易斯,他敬佩路易斯那种野蛮人式的威严,他的坚韧,他在享受胜利时的沉默。而当路易斯走得太远。并逐渐离开自己的巅峰时——那场对洛基·玛西亚诺的比赛——他颂扬这个被击倒的老战士,像一首超自然的诗歌,字里行间的爱慕简直能让他的情妇嫉妒得自杀:“心脏在他体内跳动得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狂怒的瞎鸟,没有办法阻止冰冷的血在乔·路易斯桀骜不逊的身体里流动。37岁的年纪成为了一种疾病,导致他的身体瘫痪迟钝,失去勇气。”

坎农出生于1910年,在那个被他称为“格林威治村里唯一并非不靠谱的地方”,他的父亲是坦穆尼大厅酒店的一名男仆。他从9年级之后离开了学校,开始给一家新闻机构做誊写员,之后再也没离开新闻领域。作为一个年轻的记者,当他给国际新闻社写林德伯格绑架案的快讯时,他开始关注达蒙·鲁尼恩(美国著名专栏记者及人物特写作家)。

“浪迹天涯的最佳生存方式就是成为一名体育记者”鲁尼恩告诉坎南,并且在1936年,帮助他在赫斯特集团的一份报纸中谋得一份工作——《纽约客》。就像他的偶像鲁尼恩以及百老汇专栏作家马克·黑林格一样,坎南被那个称为“贵族的办公室”的世界所吸引,致力于成为书籍出版商,赔马者和天才代理人,每天得以在纽约最好的餐馆和俱乐部流连。当坎南去欧洲为《星条旗报》写战地新闻之后,他重塑了自己的行文风格:华丽的、多愁善感的散文,带着朴素的哲学与智慧。这是一种他在高档餐厅、夜店以及鲁尼恩、本·赫克特等人身上积累学习到的城市风格。在最初的几篇专栏里,坎南试图带读者深入到运动员的头盔和制服中去,之后他还会在这种稿件中融入一些他最了解的人生智慧——基本上都是关于女人,比如:“任何一个坠入爱河的男人总会陷入困境之中,当他遇到的是一个不能—下子拿下的心爱女人的时候。”

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看。

1963年到1964年的那个冬天,《时代》的专职拳击记者,乔·尼克尔斯,公开宣布利斯顿和克莱的比赛还不如一条狗,他将离开这个领域去研究跑步。之后,报道拳击的任务被交给了罗伯特·里普希特。

同坎南和那些上了年纪的体育版读者不一样,里普希特发现他被克莱深深地吸引,他是那样一个令人愉悦的,漂亮的,有能力的年轻人,可以在15分钟内就填满你的笔记本。“克莱是独一无二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我来说像一个外星人那样难以理解,”里普希特说,“对于吉米·坎南来说,他只会重复他的经验,觉得他是一个傲慢的黑鬼,他永远没有办法掌握这个。他喜欢的黑人都已经三十岁或者四十岁,他们都很有分寸。乔·路易斯叫吉米·坎南‘坎南先生很长时间,他是个谦逊孩子。而当这个世界上出了克莱这种出格的、粗糙的、喧闹的家伙,他严重地干扰了那些原有的体育记者,比如坎南这样的人。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克莱的出现让很多人停下来开始思考,自己应该属于哪一边。克莱将大家的本能需求提高了两个级别。人们认为他是一个吵闹的吹牛大王,拉低了这项高贵运动的层次。或者像坎南们说的那样,永远不要担心洛奇·马西亚诺这种混蛋会在出席正式场合的时候穿一件T恤,因为主办方自然会给他买件新衣服。他们说克莱‘缺乏尊严。克莱是小理查德和‘帅哥乔治的结合。他不是记者们喜欢的那种不会说话的可爱宠物。克莱同样不需要体育记者来教他怎么做人,他是超越现有体育报道的存在。吉米·坎南、里德·史密斯这些人都因为他而不知所措,他们看不到他身上有趣的地方。而这事本身就非常有趣。”

在同利斯顿的比赛一个星期前,克莱在第五大道体育馆的一张按摩台上伸展四肢,他告诉里普希特和其他聚集而来的记者:“我赚钱,卖爆米花的赚钱,卖啤酒的也赚钱,而你们,从我这里搞到东西写,也是为了赚钱。”

克莱关于自我提升的神秘感觉并没有阻止他的继续喋喋不休。第二天,里普希特听说披头士将会来到第五大道体育馆,他们正在迈阿密参加艾德·苏利文秀。利斯顿已经看过他们的表演,当披头士开始他们最后一个节目时,拳王不怀好意地回头对他的公关主管哈罗德·康纳德说:“我家的狗都比这些吵闹的小崽子们打鼓打得好。”康纳德绘声绘色地向克莱,以及年轻的记者们描绘着这件事,以便大家能理解得更好。

里普希特是一个狂热的摇滚爱好者,他看到了这样的未来——披头士和克莱的会面,这将是一次新时代的会面,两个将成为六十年代代表的符号。老一代的作者们忽略了这一点,但是里普希特看到了一个传奇。

会面的日子,披头士来了——他们依然处于自己的最高峰,他们对自己的影响力和感染力非常清楚——克莱却还没有出现,林格·斯塔非常生气:“那个混蛋拳击手在哪?”

为了打发点时间,林格开始给里普希特和其他记者介绍自己的成员,结果他把乔治·哈里森介绍成了保罗,把列侬介绍成了哈里森,最后列侬失去了耐心。

“让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吧,”他说,但是两个弗罗里达骑警锁上了门,把他们长时间地关在体育馆中以保证能等到克莱亮相。

“你们好,披头士”卡修斯·克莱终于到来,“我们应该一起做一些路演,我们一起发财。”摄影师让披头士在场地中站成一排,然后克莱对他们挥出一拳,好像—下子将他们全部打倒——多米诺一击。

于是,音乐的未来和体育的未来开始坐到一起,研究他们正在赚的那些钱和未来他们将一起赚到的那些钱。“你没有看上去那么傻。”克莱说。

“是的,”列侬说,“但是你有。”克莱特地观察—下列侬是不是在笑着说这些话的——他确实是。年轻的记者们,像里普希特,真的见证了克莱就像第五个披头士成员。

这是在肯尼迪遇刺之后仅仅几个月内发生的事,整个国家还处于政治和社会动荡中,来自路易斯维尔的战士来自利物浦的乐队都是其中的一份子,引领着社会风潮,不管他们当时知不知道。

对于绝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专栏作者来说,尽管,在第五大道体育馆发生的这件事只是这个不断变得糟糕的世界的一部分,更嘈杂,更冒失,更无理的那些来自于年轻人的他们根本不想理解的东西。“克莱是披头士运动的一部分。”吉米·坎农几年后写道,“他和那些没人听的‘著名歌手混在一起,以及那些骑摩托车夹克上嵌金属的乡巴佬、蝙蝠侠、那些留着肮脏长发的男孩子和看上去没洗脸的女孩子、那些在公寓里的秘密舞会跳裸舞的学生们、那些每个月头几天从父亲那领到一张支票的叛逆孩子、那些从罐头上抄一些商标的涂鸦者、那些不去工作的街头卖艺人、所有一切骄奢淫逸好逸恶劳的无聊年轻人。”

在第五大道体育馆,克莱还在身体上和心理上给被他成为“肮脏大熊”的对手下了个套。当利斯顿一边吃着热狗一边和两个来自柯林斯大道的妓女努力“备战”的时候,克莱每天极其刻苦地训练。后来在记者见面会上,他吹嘘自己将在前五个回合如何消耗利斯顿,让他精疲力尽,然后再用勾拳把这个冠军打得抱头鼠窜直到他投降。“我会把那头肮脏的熊放倒在地板上,打完这场比赛我会给自己建一座漂亮的房子,然后把他当成一张熊皮地毯放在里面。利斯顿笑的时候都像头熊,在我轻松搞定他之后,我打算把他送到本地动物园去。人们都说我在开玩笑,我没有开玩笑,我认真的。这将是我整个生命中最轻松的一场比赛。”他对来访的所有记者说,现在是他们选择站队的时候。他将同所有唱反调的人保持联系,等赢了比赛,“我将举行一个小型的庆典,而在那个庆典上,一些人会吃掉他们说过的话。”

为了这场,克莱写了他“最好”的诗。多年以后,阿里会转让一些他当年写的这些东西。“我们都在这写那写”,他的教练邓迪说。不过这首绝对是他自己写的,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八回合的预言,算不上一首诗,这是他的“自己的歌”:

克莱走向利斯顿,利斯顿开始逃跑。如果利斯顿跑得再远点,他可以跑到场边的座位上。

克莱从左边进攻,克莱从右边进攻,看看年轻的卡修斯,他主宰着比赛。

利斯顿还在跑,可他已经无路可逃。克莱在等待时机,干掉他只是时间问题。

克莱从右面打了一拳,多么漂亮的一击,这拳把那头熊打飞了出去。

利斯顿还没倒下,裁判皱起了眉,他不能开始读秒,直到索尼躺倒。

利斯顿突然不见了,拥挤的人群变得疯狂。我们的雷达站终于找到了他,他已经沉进了大西洋。

谁会想到,他来跟我打拳,结果被发射成了一颗人肉卫星?

是的,拥挤的人们没有做梦,他们躺在他们的钱上。他们将会看到,一个彻底失败的索尼。

几乎所有的记者都服了克莱吹牛的本事,不管是散文还是诗,都像是精神错乱的胡言乱语。但是,克莱并不仅仅知道如何让记者们填满采访本,作为一个竞技场的宣传者,他还有一种自我的感觉。事实上,他知道——这是他的本能——凭借现有的速度与狡猾,他还从没有遇到过一个像索尼·利斯顿这样强悍的对手。面对利斯顿,克莱需要在技术上击败他,他要去伤害他,羞辱他,用最屈辱的击倒方式。利斯顿可以用刺拳把一个男人打飞,但他不会跳舞,乔·路易斯也不会。当他击中对手的心口时,手套看上去都要飞离拳头。他实在是一个过于强大的对手,没有东西都能伤害他。克莱很聪明,他看过太多的电影。

“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知道,克莱吹过的那些牛都是为了鼓舞他自己,让他相信他说过的那些话都能成为现实。”弗洛伊德·帕特森在很多年后告诉我。“我从来都不喜欢他吹的哪些牛,那让我花了很长时间去理解这小子究竞都说了什么。克莱那是在对他自己说话。”

在密歇根,超过30年之后,阿里坐在他农畅的办公室里。这个办公室设在主楼后面的一痤小房子的二楼,作为整个公司的大脑,它有一个响亮的称呼——“史上最佳”。窗外,一群鹅沿着池塘滑翔。几个人在田地里工作。还有一些人在修剪从房子一直蔓延到农场大门的巨大草坪。周围有各种各样的名牌汽车,其中包括一台斯图兹勇士。这里有一座网球场,一座游泳池,一个足够一所富人区的小学校使用的操场设备。阿里是9个孩子的父亲,最大的一个比最小的大24岁。小儿子阿萨德·阿里是阿里的第四任妻子朗尼收养的孩子。“这孩子成了穆罕默德的一个玩伴。”朗尼说,“他并不总是被其他孩子们围在中间,但他现在整天同阿萨德一起玩。”阿里一家在这个农场生活得很愉快,但是后来他们不得不为这找一个买主。我在的时候,他们正和一群有意的买主商谈此事,这些人想将这块地改造成一家健康中心。他们已经尝试通过一个电视购物网络将它出手。最后,朗尼说,他们想搬回路易斯维尔去,他们希望在那里修建一座“穆罕默德·阿里中心”。阿里的父母已经过世,但是兄弟依然在路易斯维尔工作。

尽管阿里坚称,这些日子里他将大部分时间用在了“思考天堂”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把一切抛在脑后。他召开粉丝见面会,在一些图画上签名——这些签名将会被送上拍卖会或者由代理商出售。当阿里睡觉的时候,他会梦见自己过去的比赛,特别是70年代他同弗雷泽的那三场交锋。当那部关于他在扎伊尔取得的辉煌胜利的记录片《一代拳王》在1996年上映时,阿里将它反复看了好多遍。在洛杉矶,这部影片赢得了奥斯卡最佳记录片奖,阿里被请上舞台,被全场经久不息的起立鼓掌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在退休后的最伟大的瞬间发生在1996年,亚特兰大一个不眠的夏夜,作为对全世界的惊喜,他突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手里拿着火炬,准备点燃1996年夏季奥运会的圣火。阿里站在巨大的火炬台前,全世界30亿人都可以看到他在颤抖——一方面因为帕金森症,一方面因为这个伟大的时刻——但是阿里依然让所有人见证了一次成功的圣火点燃。“那个晚上,穆罕默德迟迟没有入睡,仿佛漂浮在空气中,”朗尼说,“他一直靠在椅背上,就那样把火炬拿在手里。好像他重新回到拳台,第四次赢得了重量级拳王金腰带。”

朗尼·阿里是一个满脸雀斑的端庄女人。她比她的丈夫年轻15岁,从小在路易斯维尔西区离阿里家不远的地方长大。当阿里同自己的第三任妻子维罗妮卡·保时捷离婚时,阿里叫上了朗尼一起。最终,他们两个人结婚了。朗尼正是阿里所需要的,她不会像她的双亲那样欺骗阿里。除了阿里最亲密的朋友,摄影师霍华德·宾汉姆,朗尼是阿里生命中仅有的一位在阿里身上付出比收获还多的人。在密歇根,朗尼经营着整个家庭和他们的农场。而当他们外出的时候——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这样——她照看着阿里的一切,确保他能得到足够的休息并按时吃药。她对他的情绪和习惯了如指掌,什么是他能做的而什么不能。她知道什么时候他在承受病痛,什么时候他是在以疾病为借口躲避其他一些令他烦恼的东西。

当我们在看阿里同利斯顿那场比赛的录像时,朗尼进来了,阿里的视线没有离开电视,他只是抬起了手,将自己的大手放在了妻子的小手上面。

“亲爱的,给我签两张照片好么?”她说,她把一对照片放在了他的面前,在图片上,卡修斯·克莱正在拳台上舞蹈,照片定格在他把拳头打在索尼·利斯顿的脸上那一瞬间。

“阿里,在你把那些照片和拳击手套签完名之后,你能不能在这上面写上‘致马克M-A-R-K和‘致吉姆J-I-M?”

阿里通过拳击赚了很多很多钱,但是他自己并没有得到那么多。他要支付赡养费、养活跟他讨生活的人、要上税,还有伊斯兰民族组织。

“我签上名,我们吃饭。”他羞赧地说。

录像还在播放着,在第三回合,卡修斯·克莱已经完全控制住了索尼·利斯顿。利斯顿的两只眼睛下都带了伤。在过去几分钟内,他好像—下子老了10岁。阿里享受着那个时刻,像他享受着现在一样。“利斯顿每次出拳观众们都在大喊,”他低声呢喃,“他们在等待着,但是现实让他们不敢相信。他们以为利斯顿能把我打到观众席上去。看看我!”克莱在拳台上展示着他的舞步,发起攻击。在第六回合,克莱像个胜利的斗牛士,将手中的长剑没柄插入公牛的背上。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阿里笑着,像他年轻时在拳台上舞蹈一样,叫喊着:“我是世界之王!世界之王!”披上斗篷,将手指向拳台下所有的体育记者:“把你们说过的话都吃回去!吃回去!”之后第二天,克莱将宣布,他已经皈依伊斯兰教;几个星期后,他将接受一个新名字;两年之后,穆罕默德·阿里将成为这个星球上最为人熟悉的名字。

一个做清洁的女人进入了屋子,把她的真空吸尘器放在一边,坐下来跟我们一起看录像。卡修斯·克莱还在喊着“世界之王”,“我帅么?!”阿里问她。

“哦,阿里,”她说,“你有一张大嘴。”

“我知道,”他说,笑着,“但是我不帅么?我那时候二十岁……20几来着?22岁。现在,我54岁,54。”之后大概一分钟,他什么都没有说,之后他再次开口,“时光飞逝啊,飞逝,飞逝,它飞走了。”

于是,非常缓慢地,阿里抬起他的双手,然后像只鸟挥动翅膀那样摆动着手指,“它飞走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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