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主体与新时期文学

2016-09-07 13:49蔡荣
南方文坛 2016年4期
关键词:莫言知识分子毛泽东

20世纪70年代末期与80年代是一个思想与理想兼具的时代。得益于邓小平更为自由的文化政策,西方各个流派的理论涌入中国,其速度和力度前所未有。尽管这些理论的前提有时是相互冲突、互相解构,但它们的各种概念都被囫囵吞枣,被学理匮乏的中国批评家快速流传,去创造和填补一个话语空间,以讨论批评家在一个日益变化的社会中的位置,并阐明自己对现代性的看法。这些概念中没有什么比“主体性”和“现代化”更能强有力地抓住想象力的了。在“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建设中,“现代化”一词像颂歌一样被反复传颂,当中国快速变化以便与世界经济和社会重新接轨时,“社会主义者”之类的形容词在官方和公众讨论中迅速淹没,只剩下“现代化”一词。相比之下,“主体性”则潜藏在启蒙的认识论框架中,刺激了文化知识分子的想象,在广泛的文化大讨论中,加剧了他们关于实现后革命时代现代化的争论,共同规定了新时代的思想文化范围,使社会进步和精神启蒙成为后毛泽东重建时代的深层主题。

虽然物质层面的现代化在20世纪末显示了巨大的进步力量,主体性与启蒙的热门话题在过去十年里的声音曾十分响亮与清晰,但是现在几乎都灭绝了。曾经点燃无数圈内外知识分子热情的讨论,现在只能吸引人文学科中的文化历史学家和最坚定的研究者了,关于主体性与启蒙的主导话语陷入严重的怀疑危机中。一些批评家认为对于启蒙和主体性的追求不过是另一种运作,来实现中国一个世纪的乌托邦梦。五四时期,启蒙理想初次登台成为中国现代化的一个迷人主题,由于国家的内忧外患,五四理想在20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夭折,但人们依旧强烈希望在良好的社会环境下五四启蒙的理想能随之复兴。新时期的知识分子确信80年代为此找到且创造了与其相宜的环境,但是重回光荣的梦想在90年代又最终破碎。对启蒙的狂热被打上了“世纪神话”的烙印,正如一个批评家所描述的,是一个绝唱,启蒙的绝唱。启蒙工程结果在世纪之交变成一个极其荒谬的努力。

其症结何在?现代化仍是一个含混、不确定的进程,也缺少足够的历史距离,我们也许尚未将后毛时代中启蒙与社会现代化之间的复杂关系弄清楚,以此来解释为何后者在付出的代价上显然胜于前者。正如一些学者所争论的,经济和技术的发展、市场化与全球化的环境是否最终会产生出成熟的民主政治,创造出一个“公民社会”的新形式,并导致个体的解放?或是像别的学者推论的那样,中国的经济改革只是塑造一个“利己主义的消费者”来代替“主权公民”?现在预言还为时过早。但是,国家与知识分子如何解释“现代化”及其基本理解,能帮助我们正确看待目前的不和谐局面,也将导入本文的中心主题——后毛时代文学呈现中的主体危机。我强调了区分政府与知识分子各自通往现代化途径的不同特征。区分政府与知识分子并不是为了简单地使他们成为对立面,他们的关系仍然是密切和多方面的。我们必须牢记知识分子从来没有深入或跳出政府的结构体系,无论是在中国的王朝时代,后毛时代,还是以后。我们也不应忘记,不管在哪个社会组织里,他们都是远离同类的。

政府的现代化工程十分清楚地强调通过采用先进的科学、技术和当代管理的理论和实践来获得经济的发展。对政府而言,现代化最重要的是经济现代化,是一个通过刺激生产和提高生活标准的同时坚持中国共产党的中心领导来逐步达到国家的强大和繁荣的工程。如果说政府强调物质生活来使国家现代化,那么知识分子则集中精力于他们通常最能起作用的思想文化领域。对他们而言,“解放思想”不是权宜之计而是现代化的本质。虽然知识分子拿出了多种解释,“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关于主体性,科学主义和工具理性,新儒家的孔子学说之复兴和文学现代主义的概念等等,通过这些被构想出来并合成整体的现代化或现代性,最主要的是话语改革,科学和技术上的现代化只有通过思想的现代化才能实现,即使二者不完全等同。因此,知识启蒙被视为经济现代化所不可缺少的前提。

但是,对于那些痴迷现代主义愿景的知识分子来说,有一个令人不悦的现实,即一旦经济现代化从远离革命中获益,它就走出了自己的道路,而不再需要对知识分子至关重要的那些思想观念。事实上,80年代末期之后已完全征服了中国文化市场的商业流行文化,使真理、理性、正直和人的尊严等人文道德失去了存在的空间。在知识分子的现代性蓝图中,思想启蒙能通向经济现代化,它确实做到了,但是随后呢?话语与经济革命在幸福的结盟之后是否会更加幸福和谐?宏大理想撤退,启蒙幻想让位于流行物质主义的渴求,在一个具有反讽意味的转折处,知识分子终于重新理解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马克思主义原则。

我们应谨记在主体性和现代化的理论思考之外,许多话语革命都是经文学创造活动来完成的。文学实践是后革命时代所追求的目标的有机部分。对文学实践和作为主体性和现代性一部分的小说世界的仔细检阅,会使我们超越自身的理论化抽象概念。固守小说对理想主义的批评及其想象,也可以使我们探索这个时代理想主义的另一面:知识分子对人文主义之于中国未来之前景,以及人文主义所处中心地位的乐观立场。我们通过文学提出问题,即不管主体性和启蒙的理论中的信念是什么,都能毫无疑问转化成虚构的现实,除非完全的乌托邦,否则无法超越历史的圈套。

浏览80年代末期以来关于中国文学的论文,我们常常遇到这样一些描述性的短语,如“低谷”“疲软”“失落”“失重”“失语”。暂且不管这些判断是否公允准确,我们是否应该考虑可能促成这类反应的复杂情感,低谷假定了一种二元对立,文学如今从荣誉高峰上跌落。“失落”与其类似,是一个损耗的象征。在这些相当悲观的词语背后,我们不难看到一种对已逝的美好往昔的怀旧之情。新时期的作家们曾经享受着史无前例的知识自由和社会声誉的黄金的创造时代。实际上,得益于邓小平改革开放政策和西方思潮的涌入。正如许多批评家指出的,这类新文学最重要的特征便是它聚焦于五四文学中心的一个问题,即自我和主体性的表现,在“文化大革命”之后以一种紧迫和复仇之感再次重访。但这不仅仅是一场局限于文学领域的冒险,它也有社会政治方面的意义。这场关于自我的管弦乐曲和冒险之旅显示了对主体性的新探寻。换句话说,自我和主体性表现中的序列可以被解释为有意识的建构过程。这场探寻的终极目标就是建立一个新主体。endprint

这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开始于一个民族精神再创造的关键性历史时刻。“文化大革命”在1976年的结束标志着新时代的开端。这在中国知识分子所钟爱的“再”和“重”等词汇中清晰地显示了出来。中国面临一场深刻的思想转型,这一过程必然伴随着狂喜、期待、困惑和失望。在“文化大革命”之后那场激进改革的初期社会经历了一次严重的身份危机。毫无疑问,这场危机是由“文化大革命”的灾难导致的。

紧随其后的是社会上阶级斗争的正式消退和成千上万因言获罪的人们恢复名誉。这些正确的措施使得邓小平赢得了大众的极大支持。这些非同寻常的热情体现于80年代早期关于“社会主义的异化”等问题的讨论中。但是,后毛泽东时代的人自己发现,如果阶级的分类不再用来把“我们”和“他们”区分开来,人们如何自我校准并且与其他人联系起来?70年代末期共青团的机构《中国青年》杂志发动了一场关于生活之意义的讨论,吸引数百封回信的反馈。在一封广为流传的的信中,一位青年作家发现“人生的道路越来越窄”,把她的失望与现实联系起来,这个社会主义的道德原则不过是徒有其表,人们内心深处是自私的并且在关键时刻会按一己私利行事。我认为,年轻人所感受到的困惑来自他们不愿意完全接受新信念。尽管信里否定了被粉饰的社会主义现实,但作者仍然含蓄地保留这种道德观,将社会主义的思想原则作为准则。为什么应该关注个人私利将导致更加狭隘的人生之路?一个人信不信仰社会主义有关系吗?那个时期是一段空白期,它解放了个体,但目的是什么?人们因此不得不作出调整并自问,“我过去是谁?我现在是谁?我将变成什么样?”人类主体的重建因此对中国知识分子作家来说变成一个迫切的任务,他们用五四传统来继续视自己为国家意识的社会改革者和代言人。

以上对主体、启蒙思想的历时性回顾与梳理,为我们讨论1980年以来的文学提供了一个时代语境。我们要问,人文主义和主观能动性在文本层面上是否发挥了其应有的作用?要为这个问题找出答案,最好的办法是看小说主体是否能够发挥其预设的人文功能。在探讨本论题的过程中,我并没有站在理论的立场上对人文主义持有异议。本文并不旨在像当代某些理论那些去指出人文主义无法解释主体(性)的复杂性,从而证明后毛泽东时代的学术研究的起点便是个错误。即使将人文主义的优(缺)点摆在一边不予考虑,文化传播能否完全再现原本这一点本身就值得质疑。这种再现即便可能,也难免差强人意。此外,在21世纪初人们对人文主义是否适用于二十多年前(即后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尚存争议。对“能否”或者“应否”的讨论也一样。相反,笔者专注于对主体表现的研究。我认为问题主体并非因其缺乏后结构主义的成熟和细致,而是因为它本身具有一个重大缺陷——它无法获得能动性。无论对人文主义者还是其他,能动性都是能动主观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我主要选择以下五位作家的作品来论证这一观点:韩少功、残雪、余华、莫言和贾平凹。韩少功和残雪代表了新时期寻找新主体的探索中的两大潮流:一是寻根文学,是指在中国现代化过程中以中华民族自我和其文化根基为中心的写作流派,另一种是一种实验式的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荒诞式的突出主体生存现况的流派。我选择这些小说,不仅因为其中展现的主体性典型地反映了后毛泽东时代的特点,也是因为这些作品的作者采用的再现手法颠覆而非巩固了未来导向作品的建构原则。有了知识分子的干预,时间的推移将带来发展和再创造,主体性话语将注重变革的可能性。同五四运动一样,后毛泽东时代开展的改革项目在线性的历史观下展开。线性历史观认同历史的目的论,即时间意味着进程。作家们通过在作品中将时间从其效能和演变潜力中分离来否定这种观点。韩少功的写作特点便是将他的主体禁锢在僵化、不断自我重复的历史之中,而残雪则将自我固定在一个无尽的、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永恒之中,在那个时空里,时间性与变革完全无关。这就让时间和能动性的问题把后毛时代的作品固定在了认识论的基础上,而后者强调自我的分析、干预和发展能力,从而暴露了很多纯理论在主体性方面未关注的问题。这些作品创作于新时期的黄金时代,作品反映了多元角度(文化、历史和存在主义),这两点让作者再现的这些受困的主体更心酸凄凉、更意味深长。

余华和莫言的小说将我们拉回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期。在那个年代,无论虚构或真实的主体都在努力面对一系列新的命题。其中之一影响了社会中的每一个人,即中国必须加速现代化,继续19世纪中期启动的历史进程。后毛泽东时代的改革所取得的成就不容置疑且对此已论述颇多,但并非人人都受益于这些改革。思想、文化和经济上的巨变所带来的不仅有意料之外的机会,也有严重的混乱和痛楚,使得人类能动性和个人适应能力成为生存和成功的两大关键要素。余华笔下饱受挫折的旅人形象深刻反映了个体在这场集体冒险中的危险处境,而它的结果往往只以有形、物质的标准来衡量。莫言的《丰乳肥臀》展现了寻求自我的某一独特方面的特殊途径,而这个独特的自我贯穿在当代之中,激起中华民族的想象力,即中华民族自我的形成与异域他我的关系。与其他第三世界国家的经历相似,中华民族对于自身作为一个民族国家的自我认知出现在外敌入侵之后。自19世纪40年代首次遭遇西方列强入侵以来,中国在世界的地位以及文化传统在现代化过程中面临的未来始终是讨论的主题。在1989年以后的改革中,改革的快速推进使得中国的知识分子更有理由担忧民族身份的削弱。

很明显,对中国自我的审视必须同时思考其与无处不在的异域他我之间的相互作用。莫言对于本土自我和异域他我间复杂关系的探索,揭示了许多后毛泽东时代自我组成的中心问题,例如民族自我的活跃性以及异域他我的权威性。最后,贾平凹1993年的小说《废都》明确披露了作者自身能动性的问题。这个问题对于20世纪90年代早期的知识分子来说是十分紧迫的。当时,他们不得不重新思考对于自身职业的认识、自我以及在一个日益商业化的社会中他们与社会的关系。贾平凹小说的自反性,描绘了知识分子的经历,突显了再现的问题,这也使其成为研究中国转型时期作为历史主体的知识分子的绝佳素材。上述这些作品将帮助我们衡量问题主体的重要性以及后毛泽东时代的文学和社会中危机的本质。endprint

为了达到这一目标,细致的文本分析是不可或缺的。毋庸置疑,对于人类能动性问题的理论思考可以在更抽象的层面上展开。但在文学再现中,研究人类能动性的最佳办法是具体研究人物做出或避免的选择,采取或拒绝的行动,以及通过研究在再现层面作家是提出抑或否定某些选择。为了重申这一观点,在后毛泽东时代,中国作家有意识地出于道德或政治目的选择再现。为中国建立一个新的本体这一历史任务,通过在文本中塑造主体得以具体化。对后毛泽东时代的作家来说,写作具有完整的物性。通过小说描写“真实”,知识分子希望文学能够实现完全的转换,最终使虚构变成现实。因此,想象世界与现实世界对于创作的行为主体和被创作的行为主体拥有同等的话语权。我们不期望文学研究可以全面衡量后毛泽东时代的种种探索产生的社会影响,但是通过仔细审视这些文本我们能够看到伴随其中的欲望、矛盾和焦虑。

尽管文学可以提供一些研究资料的来源,但我的研究包括了后毛泽东研究的两个维度,即文本和超文本维度。我将文学再现置于后毛泽东时代中国重要的知识和社会潮流的背景之下,包括对20世纪80年代初的“社会主义异化”、20世纪80年代中期刘再复的文学主体性理论和文化热以及20世纪90年代的市场化进程的讨论。我研究文学是如何同时做到生产和呼应这些潮流,从而在历史语境下开启文学探索。最后通过批判性地解读在既定的社会背景下生产出的文本中的主体,我试图证明主体危机来源于文学探索无法提供一个针对毛派革命原型的对应原型。通过确认和分析中国作家的追寻和他们的作品之间存在的鸿沟,我希望能有助于对后毛泽东时代错综复杂的关系有更全面的认识。

如何定义问题主体?其中一些突出的特点能够从莫言笔下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故事《白狗秋千架》中窥知。通过简要介绍该故事,笔者指出了在探索主体危机过程中遇到的重要的主题层面和理论层面的问题。莫言小说中的主人公/叙事者是一个大学老师。在他回乡时,他去拜访了中学时代的恋人——暖。他惊愕地发现从前的校花暖一只眼睛失明了,并且嫁了一个聋哑的粗人。但更使他感到不安的是暖的三个孩子都和他们的父亲一样是聋哑人。暖在主人公准备回家的路上截住了他。她在高粱地中等待他的出现,提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要求。暖主动献身主人公,哀求他给她一个“能说话的孩子”。

与我所分析的其他几位作家一样,莫言给我们展示了典型的人类缺陷。他笔下的畸形人物不分性别和辈分:男人和女人,父母和孩子,五口之家个个都残疾。这种情况是险恶的,并且可能会造成极度恶劣的后果。当繁衍的后代一再被证明是存在缺陷的,畸形便成了永久性的结局。另外,人类主体以一种最无能为力的方式变畸。个体要么无法言语,要么视力受限。因此,个体是否有能力成为一个能说、能看的主体是我考察文学作品人物的主要关注点。

莫言的短篇小说也让我们去考察我的研究中审视的第二组主体:中国的知识分子作家和他们能动性的重塑。在后毛泽东时代的文学中,语言和感知成为残疾主体的突出特点,这一点不足为奇。很明显,对作家来说被剥夺话语权和洞察力无疑是最痛苦的,因为他们的创作依赖于对这些主观权力的运用,所以他们对人物的处境感同身受。莫言的小说说明,作家本身的能动性可以通过为无法发声的个体创造一个“能够言说”的正常人、通过让其发声而找回。暖几近绝望的请求只能在婚姻之外实现,通过叙述者,这个代表知识分子的大学老师的强烈干预才能得到回应。最后的希望即知识分子作家成为健康繁衍不可或缺的主体。在莫言的世界里,知识分子创造力的潜能以这种方式得以戏剧化的再现并赋予了关乎存亡的紧迫感。跟随鲁迅那代作家们的步伐,后毛泽东时代的作家们赋予自己创造一个健全人、一个新民族主体的重任。

但重要的一点是莫言小说的结尾是开放式的。结尾在高粱地那一幕戛然而止。知识分子/叙述者没有行动,未让她的请求和欲望得以满足。叙述者会还是不会答应她的请求?未圆满的结局可能指向知识分子所面临的一系列困境。他面临着尴尬的伦理困境。履行帮助无声者的道德义务就必然会违反社会规范,这就会严重挑战这种帮助的合法性。中国作家经常从知识分子和他所要代表的穷苦农民之间的疏离关系中审视自我及自我在20世纪各项社会和意识形态活动中的作用。故事中的犹豫不决在象征意义上对知识分子提出了一个自我意识的问题:他们是否应该又是否能够肩负起为中国创造出一个新的主体的历史重任?以莫言作品为例,笔者对历史上知识分子作为主体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剖析后毛泽东时代知识分子在中国改革浪潮中对自我创造力的各种矛盾、困惑和焦虑上。

具体来讲,将文学文本置于语境中加以考察,提供了在后毛泽东时代对新主体的最初探索以及探索中标志性事件的历史记载。从理论前沿和文学实践两个层面,讨论自我在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下的再现以及当代中国批评家和作家对这种再现的消解。这项持久而艰难的探索充满了各种政治、道德和审美评判,不断的修正和寻找新的再现方式,不遵循任何固定的轨道或者统一的领导。笔者研究了在新时期人文主义、主观主义和文化热潮背景下,知识分子争论中产生的三个典型主体:社会政治存在、文化存在和艺术自我。对这三类主体的研究,提供了该探索的文学轨迹以及主体在文化和意识形态方面的意义。

之后主要讨论作品中的人物主体,分析了韩少功的两部寻根文学作品《爸爸爸》和《女女女》的主人公。尽管两个主人公处于不同的时空背景,但这两部中篇小说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共同点:两部作品都以一个有缺陷的人物作为主人公,第一部作品是一个有智力缺陷的年轻男人,第二部是一个半聋的女人。以拉康的视角解读人物与语言能力的复杂关系,笔者认为作品中主人公语言能力的缺失和外部表意系统的控制意味着主人公无法成为“言说主体”,使其无法建构新的主体地位。将韩少功再创造的问题主体和寻根文学的政治性联系起来,笔者分析了寻根作家在试图以文化探索来重塑中国的努力中陷入的固有困境。笔者认为,作者的寻根之笔在谴责中国陷入其老旧过去的同时,无意中证明了其试图同时构建过去和未来的文化尝试是不可能实现的。endprint

接着从残雪的小说中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角度来剖析无能自我。分析了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对立,特别是作者对“眼睛”的痴迷,符合让·保罗·萨特的学说中的“通过他人显现本身”,笔者认为在成为“可视主体”的斗争当中,残雪的世界中将自己可视能力交付于他者的自我,才是“通过他人显现本身”的终极受害者。与作者眼中的中国生活同样重要的是作者独特的笔触:淡化显性社会政治因素并借此来强调形而上学的层面。笔者感兴趣的是如何通过将存在主义的梦魇转化为持久的现实,并将其投射到改革后中国的未来。

笔者还着重讨论了三位作家:余华、莫言和贾平凹,以及在改革的主要社会问题中他们作品中产生的有争议的主体再现。第五章分析了余华两部短篇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和《鲜血梅花》中两个旅人的形象。将小说中旅人独行的现象放置在后毛泽东时代前进和旅程的基调中,笔者分析了旅人在后毛泽东时代“新长征”的迁徙和运动的激进社会风气之外的独立性,分析的焦点在于自我困惑以及在新的竞争社会环境中的自我迷失。笔者通过一位藏族作家扎西达娃的短篇小说《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补充讨论了作者余华。这篇小说同样反映出作家对后毛泽东时代旅人的关注,但是扎西达娃元小说式的设计为旅程增添了一个十分吸引人的转机:给予主人公另一个选择,作者通过这种方式挑战了父系专制削弱年轻一代的传统。

在中国不断尝试创造一个现代的自我来对抗异域他者的大背景下,笔者审视了莫言《丰乳肥臀》中的自我。这里主要讨论中国自我与异域他者(女性身体这一意象所属的父亲角色)之间的戏剧冲突的合理性。笔者认为作者对性礼节的执迷以及中国自我和异域他者的男子气概,都显示了中国知识分子对现代中国影响力的持续担忧。笔者也认为莫言通过强调混种私生子的无能,而质疑异域他者的权威,质疑不同种族融合带来的无能私生子的生存力。小说从而将中国知识分子无尽的探索向前推进了一步,寻找一个可行的范例来想象并定义本国自我和异域他者间的界限。

最后讨论了文内和文外的主体:改革时期的知识分子自我以及贾平凹的小说《废都》中自我的文学表象。在详细讨论后毛泽东时代写实文学中知识分子的权威代表的兴衰之后,笔者着重分析在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消费主义中知识分子的边缘化。笔者以《废都》为例分析了知识分子的“存在”危机是如何在文学实践中表现和“化解”的。在社会现实这一创作背景下,通过分析知识分子的镜像,即文学形象,着重剖析了表象在调节人物、文本和历史的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认为通过表象的特殊方式,作者创建了一个新的中心,使边缘化的知识分子得以在文学领域中讨论自己对现实的焦虑。

交织着个人和群体主观性以及作家本身创作能动性的问题人物,在后毛泽东时代的所有主体中是非常突出的。作为文化和意识形态凝集的复杂体,包含了后毛泽东时代作家对于中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全部思考。相比于后毛泽东时代文学作品中取代了共产主义英雄和鞭挞了革命浪漫主义的全能式的改革者形象,更加吸引人的其实是那些残缺的主体,他们暴露出作家纠缠于过去的文学想象力的局限,揭示了20世纪80年代轻松欢快的氛围中常常被人忽略的复杂性和重重困难。这些作品显示了后毛泽东时代主体的各种缺陷,衍生出一种典型的缺陷叙述体。他们执着地记录着渴望和失去,过去太过于痛苦太过于深刻而无法放下,因此在伤口愈合之前,这些不足和缺陷必须为人知晓。本着同样的精神,笔者希望这项研究可以帮助我们充分认识到中国改革过程中所面临的种种挑战,并力图契合中国曲折的现代化道路上的每个重要时刻。

〔蔡荣,美国Emory大学助理教授;彭诗雨,苏州大学文学院。本文摘译自蔡荣The Subject in Crisi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4)一书的《导论》部分,标题系译者所拟。有删节,敬请参阅原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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