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锋杰+尹传兰
我们曾经提出了“文学想象政治”这个命题,用于重新解释文学与政治之间的关系,意在纠正工具论的文学观用政治的强力束缚了创作自主性。在界定想象一词的内涵时,认为它既指文学对于人类美好生活的追求,也指政治对于人类美好生活的追求,正是文学与政治之间的这份想象共约性即中介的透明,使得文学走向政治成为可能,也使得政治走向文学成为可能。但是,由于文学的想象是超越性的,而政治的想象是要付之于实践的,因而文学的想象又常常超越政治的实践。但这样的理论命意并没有用于具体文论史案例的研究中,以此验证“文学想象政治”的批评价值,使得这个理论观点不免有些抽象性。本文则着手解决这个问题,试图通过几个典型案例的分析,呈现这个理论命题作为批评原则的有效性,完成对于“文学想象政治”之批评维度的阐释,从而使想象政治不仅在文学与政治关系的解释上具有基本理论的意义,也使其成为一个具有广泛的批评前景的原则与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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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在讨论文学与政治关系时,人们经常提到鲁迅的一个论述,即文学家为什么会在革命之前欢迎革命,在革命胜利以后却与革命发生冲突。照理说,作家既然选择了革命,革命又以极大的热忱接纳了作家,他们之间应当亲密无间、相爱终生。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个中原因在哪里呢?我们认为,答案就可以从“文学想象政治”这个命题之中获得。
鲁迅以叶赛宁与梭波里为例子,他说:“苏俄革命以前,有两个文学家,叶遂宁和梭波里,他们都讴歌过革命,直到后来,他们还是碰死在自己所讴歌希望的现实碑上,那时,苏维埃是成立了!”①叶遂宁通译为叶赛宁,以描写旧日俄罗斯的田园生活为特色,十月革命时,曾放声歌颂革命,但革命胜利后,又日益苦闷,遂于1925年自杀。梭波里的情况类似,曾接近革命,于1926年自杀。其实,在当时的苏联,属于这类现象的还有高尔基与马雅可夫斯基等。尤其是高尔基,他是苏俄革命的第一只“海燕”,可在革命胜利后,却埋怨革命政权不够重视知识分子,并为多名被逮捕的知识分子求情,因此常与列宁通信,讨论这些问题。列宁分析了高尔基的思想状况,认为他陷入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包围而不能自拔,劝其离开居住的彼得格勒。列宁指出:“您既不搞政治,也不观察政治建设的工作,而是从事一种特殊职业(指高尔基当时正在领导出版编辑工作——引者注)。这种职业使您受到那些满怀怨恨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包围;他们什么也不了解,什么也没有忘记,什么也没有学会,在最好最难得的情况下,他们也不过是彷徨迷惘,悲观绝望,呻吟叹息,重复旧成见,担惊受怕,惶惶不安。”②
过去,人们如何解释这个始也革命、终也对革命产生犹疑的现象呢?大都将其归结为是作家脱离革命实际造成的,因而认为只要作家全身心地投入革命实际,完全接受革命的事实,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就能摆脱这种苦恼,走上正确的创作道路。列宁就是这样劝导高尔基的,他指出:“大家劝您换换地方,因为使自己的神经失常到病态的地步是极不明智的,就从最简单的考虑来说,也是不明智的,更不用说从其他观点来考虑了,可是您却固执己见。”③列宁这里所说的“从其他观点来考虑”,其实指的就是“从政治观点来考虑”,暗示了若从政治观点来看高尔基不愿离开知识分子群体,其实是犯了政治方向上的根本错误。只是碍于高尔基享有革命作家的崇高地位,列宁才没有明说罢了。列宁提出了解决高尔基转换思想意识的方法,就是深入革命实际,“要观察,就应该在下面观察,在下面可以看看重新建设新生活的工作,在外地的工人居住区或农村观察,——在那里用不着在政治上掌握许多极复杂的材料,在那里只观察就行了。可是你不这样做,反而把自己摆在翻译作品之类的职业编辑的地位上。在这个地位观察不到新生活的新建设,会把全部精力都浪费在听病态知识分子的牢骚上,浪费在观察处于极端严重的战争危险和极度贫困的条件下的‘故都上。”④列宁所说的“从下面观察”,是指深入工农生活去进行观察;所说的“编辑地位的观察”,是指局限于知识分子圈子的观察,看不到工农的新生活、新建设。显然,高尔基最终是依列宁的主张离开了知识分子群体,摆脱了自身的精神危机,全身心地投向革命怀抱了。此后,关于这一现象的解释,基本继承了列宁的这一思路。凡不能全方位写出革命现实的作品,或对革命现实加以详细分析并指出其缺点的,或在面对革命现实时不断有牢骚的,均被视为脱离现实而受到批评。而为这类人所开出的药方,也均是强调深入生活,转变立场。
但是,从“文学想象政治”的视野来看这一现象,则另有一番解释空间。鲁迅的解释就与列宁的不同,他从文学与革命的区别来分析问题,看出了文学是在想象政治,而政治是常常不能接受这个想象的。鲁迅点出了问题要害:“文学家都在做一个梦,以为革命成功将有怎样一个世界;革命以后,他看看现实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于是他又要吃苦了。照他们这样叫,啼,哭都不成功;向前不成功,向后也不成功,理想和现实不一致,这是注定的运命。”⑤这个“理想和现实不一致”正是文学与政治之间的永远冲突,所以鲁迅才用了“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这一命名方式来思考这个问题,要破除文艺与政治可以相一致的那些观点。鲁迅的深刻在于,他从文学的特性出发看问题,故知文学是始终反抗现实、恪守理想的;而政治却未必能够前后如一,它或者反抗既定现实,追求理想,或者是一旦获得权力,就放弃反抗与理想。鲁迅的说法是经典的:“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⑥这段话的推论是严密的,文艺与政治可以统一,即基于它们都有不安于现状的一面。但是,文艺有文艺的特性,它将永远的不安于现状;政治则并非这般,如果大权在握,就强调维持现状,所以文学与政治之间的区别,埋下了它们相冲突的种子。鲁迅与列宁的区别表现在:一个站在文学的立场,一个站在政治的立场;一个以文学特性为评价的标准,一个以政治特性为评价的标准;一个强调文学不能没有想象的属性,一个强调政治不能因为文学的拖泥带水而有所丧失。哪一个更准确呢?那要看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来看这个问题了。站在“文学想象政治”的立场上,当然是鲁迅的解释更切合文学实际;站在文学应当为政治服务的立场上,当然是列宁的解释更能为政治提供文学的那份动力。“文学想象政治”这个命题,比文学为政治服务那个命题,更具有拓展文学审美空间的批评能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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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案例发生于抗战初期,梁实秋批评了“抗战八股”,认为“现在抗战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我的意见稍为不同。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但是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战八股,那是对谁都没有益处的”⑦。梁实秋虽然明说“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以此肯定表现抗战题材的重要性,但他显然认为文学创作不必一律地都得写抗战。这是从内容的层面上强调文学创作可以与抗战这样的政治题材无关,不写抗战的作品同样可以具有意义。就实际情况看,即使是在抗战最激烈的时候,恐怕也不是百分之百的作品都在写抗战。这就像在抗战中,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人、百分之百的事都得与抗战直接有关一样。应当承认,梁实秋说了一句实话。但文学为政治服务的观念早在革命文学论争中就已经树立起来了,梁实秋的观点立即受到左翼文论家的批判,这反映了在这场批判的背后,真正起作用的是政党意识形态,而非抗战形势使然。罗荪认为:“在今日的中国,想找‘与抗战无关的材料,纵然不是奇迹,也真是超等天才了。”言下之意,与抗战无关的材料是绝对没有的,“乃是这次的战争已然成为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主要枢纽,它波及的地方,已不仅限于通都大邑,它已扩大到达于中国底每一个纤微,影响之广,可以说是历史所无,在这种情况之下,想令人紧闭了眼睛,装做(作)看不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⑧罗荪用“想令人紧闭了眼睛,装做(作)看不见”来批判梁实秋,含有深意,这是暗示人们,梁实秋实是一个反对抗战的人。罗荪再次批判梁实秋时更指出:“梁实秋先生抹杀了‘抗战八股,抹杀了今日抗战的伟大力量的影响,抹杀了存在于今日中国的真实只有抗战,抹杀了今日全国文艺界在共同努力的一个目标:抗战的文艺。”⑨论述到此,梁实秋原本提出的题材多样化问题,变成了是赞成抗战还是反对抗战的大是大非问题。结果,罗荪实指梁实秋在民族存亡之际不愿用文学去保家卫国,这当然错在梁实秋了。其他的批判者也大抵如此,如宋之的认为:“在我们看起来,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件事,在现在是‘与抗战无关的。不管是在前线流血,还是在后方‘乱爱,都不能说与抗战无关。所以我们中国人,现在所写的文字,都与抗战有关,是当然的事。”⑩林予展的强调更加绝对,他指出:“展开全面抗战的今日的中国,除了汉奸而外,每一个中国人的所作所为,实在决不能许可他‘与抗战无关的。……时至今日,我们的文艺作家笔下当真有‘与抗战无关的材料,那除非是汉奸文学。”11就梁实秋与批判者的思维差异来看,梁实秋认为文学题材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多样化,可以写抗战这样的政治题材,也可以写与抗战无甚关联的其他题材。但是,在批判者那里,既然抗战是关乎民族存亡的大事,那就做任何工作都得服从这个大事,文学也不例外,决不允许文学表现非抗战题材。激进地批判抗战期间的题材多样化,造成题材的狭窄,失去了多方面表现那一时代的机会。究其思想实质来看,仍然是文学工具论在起作用。革命起来了,文学要为革命做工具;抗战起来了,文学要为抗战做工具;路线斗争起来了,文学要为路线斗争做工具;经济建设到来了,文学要为经济建设做工具。虽然文学服务的对象或许是正确的,但文学因这种服务而失去自身造成不能发展,则是他们所不愿关心的。结果,文学则因丧失了自身的特性而不能成为文学,事实上也就根本上服务不了任何对象。
沈从文不同意这种宣传性的文学观,批评了“抗战八股”,意在超越文学的政治化,倒与我们主张的“文学想象政治”相一致。沈从文认为:“据我个人看法,对于‘文化人知识一般化的种种努力,和战争的通俗宣传,觉得固然值得重视,不过社会真正的进步,也许还是一些在工作上具特殊性的专门家,在态度上是无言者的作家,各尽所能来完成的。中华民族要想抬头做人,似乎先还得一些人肯埋头做事,这种沉默苦干的态度,在如今可说还是特殊的,希望它在未来是一般的。”沈从文强调,在那里秀高调而不做实事,只知宣传而不能在知识上有所创造,算不得真正的“文化人”。沈从文指出,要想建设真正的文化,“也许还得从宣传家写成的小册子以外想办法。也许还得另外什么人写点东西出来。”他的设想是,写作不仅仅是做抗战宣传,还包括了描写广大的生活,“这本书说不定只是一部小说,内容仅仅写到普遍社会所见的‘愚与‘诈,‘虚伪与‘自大,认识它,指摘它,且提出方式来改善它。与战事好象(像)并无关系,与政治好象(像)并无关系,与宣传好象(像)更无关系,可是这作品若写好,它倒与这个民族此后如何挣扎图存,打胜仗后建国,打败仗后翻身,大有关系!他教育的或者只是一部分读书人,为的是这些人真正爱重这个国家,有了觉悟,很谦虚的需要接受这种教育。这作品不但内容能启迪他们,文字也能启迪他们。”在沈从文这里,他实际上将“知识分子”分成了两类,一类是宣传家,与政治高调结合;一类是埋头做事的文化人,与政治保持了距离,从事精深的研究与基础的创造。他推崇后者,认为这些人虽然没有变成“统治者或指导者”“部长或参政员”,他们“好象(像)很沉默,很冷静,远离了‘宣传空气,远离了‘文化人身份,同时也远离了那种战争的浪漫情绪,或用一个平常人资格,从炮火下去实实在在讨生活,或作社会服务性质,到战区前方后方,学习人生。或更抱负一种雄心与大愿,向历史和科学中追究分析这个民族的过去当前种种因果。这几种人的行为,从表面看来,都缺少对于战争的装点性,缺少英雄性。然而他们工作却相同,真正贴近着战争。目的只一个,对于中华民族的优劣,作更深的探究,更亲切的体认,便于另一时用文字来说明它,保存它”。沈从文指出,这些人“在沉默中所需要的坚忍毅力,和最前线的兵士品德,完全一致”12。从实质上看,沈从文在此分析了文化人的工作性质,希望文化建设能够从根本上、基础上、日常上做起,而不要被临时性的政治所束缚,更不要被宣传所蛊惑。沈从文也像梁实秋一样,批评的目标是指向“抗战八股”这类宣传性的作品,代表着文学超越临时政治内容的非功利诉求。
巴人狠狠地批判了这类探讨,他指出:“活在抗战时代,要叫人作无关抗战的文字,除非他不是中国人,然而他终于提出要求来了。他的用意是非常明显的。他要我们的作者,从战壕,从前线,从农村,从游击区,拖回到研究室去。——因为要写些‘无关抗战的文字呀。两年以前曾经以朱光潜的美学观点——所谓以心理的距离冷看投水女人的姿态底美妙的那种观点——为无比残酷的梁实秋先生,今天却以出家僧的心境提出这个要求,那意义必须打在政治阴谋这算盘上的;不幸,在孤岛上,竟有我们的陶亢德先生,加以响应了。以为既然写不了抗战文字,还是藏拙,不写为是,研究研究‘什么莎士比亚之类吧。而另一方面,我们的沈从文先生,在《今日评论》上,又写出他那《一般与特殊》的高妙文章。时代没有将沉浸于湘西水手们粗野的感情里的这位作者叫醒过来。”巴人甚至认为沈从文的“漂亮结论”“却比白璧德的徒子徒孙梁实秋直白的要求,更多!更毒!而且手法也更阴险了!”巴人反对沈从文重视“专门家”的观点,认为这样的看法,表示着要“抗战停止”,“在敌人的鼻息下,‘建国开始,千秋万岁”,这等于是说沈从文要主动地去当卖国贼13。巴人将沈从文关于知识分子分工且有意纠正忽略学术研究的议论,变成了对于抗战的否定,是不符合事实的。巴人此举再次证明了文学政治化思想往往向极端方向发展,强调文学在任何情况下都得政治化,若文学稍有超越,就会遇到批判。endprint
巴人否定了文学拥有广泛的、可能包含的非政治化表现空间,即否定文学是一种自由的想象活动。事实上,文学可以表现抗战,但也同样可以不表现抗战。如果我们从“文学想象政治”的角度出发来看这个问题的话,一切就会相当清楚,沈从文之所以肯定可以写与抗战无关的题材,其实是认为,只要文学始终沿着想象人类美好生活的方向进行,它就是有价值的,就值得肯定,而非只有被限定在抗战的题材上,才是有价值的,才值得肯定。因为当文学深刻地写出了一个民族的过去、现状并预示其未来,为这个民族找到了真正的力量源泉与希望所在,它同样是为这个民族做了自己应做的事,而且所做的贡献与直接地投入抗战并无二致,甚至其功效更长久。所以,写抗战与不写抗战,是为民族复兴的两翼,折其一,都将无法扶摇而上。梁实秋与沈从文提请人们注意,不要为了此一翼而忽视彼一翼,他们的提示作用是不可否定的。只是当人们无法认识到文学的这种想象政治的功能时,他们也是无法认识到梁实秋与沈从文的提示价值。
沈从文有其一贯的思想,他在讨论文学之所以堕落时也有相似看法,认为这是由两种限制造成的,“一面必须迎合商人,一面要敷会政策。一个作家在拿笔时既得照顾‘商业作用与‘政治效果,文学运动的逐渐堕落,可说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沈从文既反对将文学商业化,也反对将文学政治化。关于后一方面,他还描述了其症候,好似要揭其老底一般,他指出:“至于作家被政治看中,成为政治工具后,很明显的变动是:表面上‘有信仰的作家,他们从此能支配政策,改造社会,教育群众,工作的庄严性,且俨然已得到国家认可。事实呢,不过是从此可以作官,吃碗‘文学运动饭,做个政客小帮手,写成的作品,在野则利用社会心理,在朝则依赖政治实力,可以得到许多推销便利,不问好坏,一例又都能用作政治上的点缀物罢了。作品由‘表现人生转而为‘装点政策,党同伐异的精神,在近代政治技术上既视为平常自然,一用到文学思想倾向上时,当然就便宜了一群随风逐流的投机分子和莫名其妙的作家。”沈从文的批评是为了重新出发,那么,该如何清毒、如何重建呢?沈从文的看法还是回到他的文化优先论上来了,肯定人们“超越近功小利向更远大目标追求”的埋头苦干精神,强调“需要有个转机,全看有远见的政治家,或有良心的文学理论家,批评家,作家,能不能给‘文学一种较新的态度。这个新的态度是能努力把它从‘商场和官场解放出来,再度成为‘学术一部门,则亡羊补牢,时间虽晚还不算太晚。学术的庄严是求真,是自由批评与探讨精神的广泛应用,这也就恰恰是伟大文学作品产生必要的条件。学术的超功利观,在国家教育设计上,已承认为是一个学术进步的原则,无碍于政治而有助于民族发展”14。沈从文与工具论的文学观不同,他认为,不做有实利的事,而做文学、学术这类有利于民族精神建设的奠基性工作,同样是重要的,甚至是更重要的。
沈从文此文发表于1942年10月,我们不知道沈从文是否了解《讲话》,但这与先期发表的《讲话》确实处在隔空对话之中,构成了鲜明的超越性立场,足以使其成为文学政治化的强大潮流所抨击的对象。此后的沈从文就一直处于被批判之列,直到完全放弃了创作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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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讨论,也曾事关文学发展的大局,那就是从1940年代开始直到1950年代兴盛的“写政策”与“赶任务”的倡导。事实已经证明这样的提法是不正确的。可错误的原因到底在哪里,却一直没有合适的解释。可是,当我们用“文学想象政治”这个命题加以检讨时,原因就昭然若揭。“写政策”与“赶任务”的说法,不能恰当地体现文学与政治之间的想象关联。
早在延安时期,周扬就因主张文学的政治化并进而主张用文学去写政策而名噪一时,他指出:
离开了政策观点,便不可能懂得新时代的人民生活的根本规律。一个文艺工作者,只有站在正确的政策观点上,才能从反映各个人物的相互关系、他们的生活行为和思想斗争、他们的命运中,反映出整个社会各阶级的关系和斗争、各个阶级的生活行为和思想动态、各个阶级的命运……才能使自己避免单从偶然的感想、印象或者个人的趣味来摄取生活中某些片断,自觉或不自觉地对生活作歪曲的描写。15
周扬的逻辑是,既然文学得为政治服务,当然就得为政策服务,因为政策是政治的当下呈现,政治是政策的思想来源。尽管周扬也强调了“写政策”就是写生活,作家只有深入生活,才能写好政策,可他仍然错了。在具体的政策指导下去认识生活,所得到的并非真正的生活本身,而是政策化的生活假象。这时候,无论你怎样提倡深入生活并主张写生活,其实质还是在“写政策”。
用“文学想象政治”的观点来分析周扬的“写政策”,可见他的两处不周全:其一,周扬从政治理性的角度观察创作,完全忽略了创作的心理特性。比如他强调“写政策”之际要“避免单从偶然的感想、印象或者个人的趣味来摄取生活”,这里的“感想、印象和趣味”,正是创作心理的表征,正常的创作都离不开它们,可是,在周扬这里,却统统被排除了。试想,排除作家的这些心理活动,外在的“政策”在作家的心理上都没有引起任何的反应,那叫这个作家怎么去从事写作?若作家没有心理反应却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写着,这大概只是记录“政策”的条文罢了。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创作所写者,绝非原始的生活素材,它所写的应当是原始的生活素材在作家主观上留下的表象。因此,创作所欲表现的政治生活,绝非原始的政治生活样态,而应是政治生活样态留在作家大脑上的政治表象。政治表象与政治生活的不同在于,政治表象是作家主观的产物,因而必然包含了作家的主观能动性在内,即包含了作家的主观选择与评价在内。那些与作家的文化心理结构相一致的,可能更易激起作家的反应,燃烧作家的热情,激发作家的创作冲动,写出来时,也就更加生动活泼,富于创造力与深刻性。“文学想象政治”的命题,其实包含了另一层涵义,即文学必须在表现政治生活时,将政治生活转变成政治表象,再将政治表象转变成文学政治,这才可能走向创作的成功。可周扬恰恰否定了“政策”(即政治)应当成为政治表象的可能,那文学又如何能够予以表现呢?即使表现了,作家的创造性又如何能够体现出来呢?所以,即使周扬大声呼吁作家深入生活,了解生活,也不能解决这个“政策”必须变成表象的问题。周扬的“写政策”主张,代表的是一个完全概念化的创作模式,不懂文艺的心理学,不懂文学创作的主体性,不懂“文学想象政治”,找不到从心理学上通向政治的合适通道。其二,从政治包含了理念层、制度层与政策层的三层内涵上讲,政治理念代表了人类关于美好生活的想象,它的利益诉求代表了最广泛的利益共识;政治制度代表了美好想象的制度化落实,但它已经与阶级、党派、集团的实际操控相关联,所以削弱了利益共识,难免成为某些利益集团的代言;“政策”则更加等而下之,处于政治内涵的最低层面,它因受到分层利益的干扰,特别是受到复杂的实际利益的限制,甚至在执行过程成为某些团体、个人获利的保障,根本不能保证最广大人群的共同利益。在如此情况下,大量推广“写政策”,就极有可能是在大力推广“写利益”,丧失了政治理念的广泛代表性与理想性。结果,用“政策”指导创作,除了狭隘化作家的视野与文学的品质以外,既否定了政治的理想属性,也否定了文学的理想属性,使文学变成政治附庸,文学想象彻底消失,代之而起的只能是对“政策”的简单模仿。从“写政策”之中是无法获得文学的正义性与政治的正义性的。周扬的“写政策”主张,不仅在创作心理层面上违背了规律,也在人类学层面上违背了规律,造成了两个恶果:用“写政策”代替了“写表象”,用“写利益”代替了“写理想”。endprint
周扬在1950年代初期有过反思,但没有触及问题核心。他说:“有些作家在进行创作时,不从生活出发,而从概念出发,这些概念大多只是从书面的政策、指示和决定中得来的,并没有通过作家个人对群众生活的亲自体验、观察和研究……不是严格地按照生活本身的发展规律,而是主观地按照预先设定的公式来描写生活”,这就产生了创作上的概念化、公式化倾向。基于此,他强调文学是形象的,要按照形象思维的规律进行创作,“文学艺术区别于其他观念形态的根本特点是借助于形象来表达思想,没有形象,就没有艺术,而形象是只能从生活中吸取来的。”16周扬仅从“形象思维”的角度来破解“写政策”的弊端,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周扬不了解创作心理的重要性,不了解文学与政治关系中理想的重要性,合起来看,就是不了解文学是在想象政治,一切都得从想象出发,才能建立文学与政治之间的平等且富于张力的关系。
茅盾等人在1950年代提出“赶任务”的主张,是与“写政策”的主张交织在一起的。茅盾认为:
文艺须与政策结合,完成一定的政治任务,这在各位是不成问题的。各位的工作,向来就保证一定完成任务。现在之所以成为问题,当然不在文艺与政治结合这基本原则,而是实际执行上所遭遇的困难。例如任务下来了,限的时间很短促,同志们不得不“赶”,各位一定都知道现在有“赶任务”这句流行语。“赶”这件事,它本身可以使人发生“快感”,即提高情绪,但也可以产生副作用,即疲劳,特别是在“赶”之又“赶”,虽“赶”了而仍然有“赶不上”、“赶不完”的情况的时候。17
又强调说:
如果我们放弃了目前的任务,而埋头于十年八年后企图一鸣惊人的计划,那么,从单纯的写作观点看来,未始不可,但在老百姓看来,他们会觉得我们抛弃了职守。
茅盾为“赶任务”与“写政策”进行了辩护,认为这是普及的需要,也是不能让文艺落实后时代的需要。从理论上看,这是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但茅盾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提法的片面性,这是他作为作家的敏感所致。他指出:“赶任务和提高作品的思想性与艺术性会不会发生矛盾呢?不可否认是有的。”为此,他提了两点对策:其一,应策略性地对待“赶任务”,主张采用短小精悍的作品来承担这样的写作要求,写些“零碎的小件活儿”。茅盾的设想是,既为“赶任务”找到具体合适的工具,对政治要求有所交代;也为肯定作家的“远大计划”留下空间,鼓励他们创造“反映时代全貌的纪念碑性的作品”。其二,改变作家的心理状态,将“赶任务”视作一种光荣任务,从而产生精神上的高度热忱,摆脱“赶任务”所可能造成的精神苦闷,从而保持创作所需要的高涨情绪。茅盾认为:“我们思想上应当不以‘赶任务为苦,而要引以为光荣。有任务交给我们赶,这正表示了我们对人民服务有所长,对革命有用,难道这还不光荣?情绪高,工作就会做好,特别是精神劳动如文艺创作,需要废寝忘食如醉如痴那样专心一致和高度热忱,方能使作品生动有力。”18但是,由于茅盾与周扬共有一个立场,即主张文学为政治服务,把“赶”视为文学的应当而非文学的不当,因而他的分析还是未能揭示问题实质。就其策略性应对而言,固然可以满足政策的一时之需,但处在如此紧张应对状态下的作家,还有集中精力去创造宏大作品的可能性吗?显然没有。后来事实证明,处于应对中的作家身心疲惫,已经失去创作的应有心态,当然不可能潜下心来,孜孜以求艺术的精益求精。就其从思想上疏导而言,要求作家转变对于“赶任务”的认识,无疑是在做思想政治工作,这于实际创作又有多大帮助呢?恐怕作用也不大。因为引起作家苦闷的原因是他们写不出,而非他们不愿写。茅盾没有弄清“写政策”与“赶任务”的真正弊端在哪里。从“文学想象政治”来看,作家们的苦闷,实际上苦在他们没有时间将政治任务转化为自己的内心表象,在这些表象上深深地烙有自己的情感、记忆、印象、感觉等,然后再将这些表象表现出来,形成作品。当然,茅盾也没有从文学的理想性与作家的独立体验的角度来分析“写政策”与“赶任务”的不成功,缺乏从人类学与主体论的角度分析问题的高度,导致这个自己就十分苦闷的大作家也无法弄清自己的心绪。试想,创作时没有自己的理想诉求,没有自己的体验反应,却要按照外在的任务、既定的政策去进行,且需要时时更新,那份可能有的不适、束缚、压抑与造作,将会多么的明显。比较而言,茅盾的分析虽然比周扬的细致一些,所提供的写作策略证明了他能理解创作实际,可他仍然没有抓住问题要害,没有能够从创作心理、艺术构思与人类学原则上来研究现实政治是如何进入文学的。茅盾也无法认识到想象政治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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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在认识文学与政治关系时,有两种不同的思路。一种强调文学与政治结合时,文学应当俯就政治,有时甚至是俯就方针政策。这是将文学所包含的关于美好生活的想象活动完全纳入政治实践中,如此一来,文学的想象也就减弱或消失了,文学成为政治制度或方针政策的附属物,文学政治失去自身的特殊性。这不是说文学创作不能表现与现实生活紧密相连的政治制度、方针政策等对象,而是强调在表现政治制度与方针政策时,所依据者应当是那个至高无上的政治理念,并且这个理念是以对美好生活的想象作为内核的。文学与政治的结合,应当是与理念层面的相约共赴而具有居高临下的姿态。一种则强调文学与政治结合时,文学要超越现实政治,即超越具体的政治制度、方针政策等。这时候,文学是在想象政治,这既坚持了文学的自主性,又坚持了文学对于政治的开放与接纳。在我们看来,将实践中的政治文学化,将会导致文学的因噎废食,因咽不下实践中的政治而废除了文学的美好生活想象,这对文学无利,对政治也不利,政治在理念上关于美好生活的想象得不到文学创造的培育与滋补,政治中的想象也会干枯甚或凋谢。其实,与其让文学作用于具体的方针政策,起些小的宣传作用,不如让文学作用于根本的政治理念,支持政治所怀抱的关于美好生活的想象,才能更加充分地体现文学的政治价值。文学想象因其超越性而具有了永远的批判与否定现实政治的力量,这正是对于政治想象中的美好生活的一种有力支持。endprint
我们认为,“文学想象政治”所包含的批评视野,与恩格斯提出的“审美与历史相统一”的批评标准是一致的。恩格斯指出:“我们决不是从道德的、党派的观点来责备歌德,而只是从美学和历史的观点来责备他;我们并不是用道德的、政治的、或‘人的尺度来衡量他。”19所谓“美学的观点”,是按照文学的艺术标准来进行评价;所谓“历史的观点”,是按照文学与历史的相关性来进行评价。将“美学”标准与“历史”标准统一起来,说明了要成功地评价一部作品,必须兼顾两个方面,不可偏废。只进行美学的评价,或只进行历史的评价,都会产生偏颇。偏向前者,会忘却文学与历史的关联性,从而将文学视为一种孤立绝缘之物;偏向后者,会忽略文学的艺术特性,从而将文学混同于一般的历史记录与政治文件。恩格斯在提出这一批评原则时,将“美学的”置于前,将“历史的”置于后,也是遵循了文学的审美创造规律,因为不论文学如何地含融历史内容,终需表现在艺术形式之中,故而“美学的”必须置于前。但这不能用来证明审美是可以与历史相分离的,故而又必然地要将“历史的”置于后,成为对于审美的限制与充实。正是“美学的”与“历史的”相统一,使得恩格斯提出的这个批评标准,科学地把握了文学的规律性,而成为不刊之论。
对照这个批评原则来看,“文学想象政治”的提出是合适的,因为这个命题同样包含了“美学与历史相统一”的内涵。其中的“想象”是美学的,虽然也可以是政治的,但主要是美学的。其中的“政治”是历史的,它是对于文学审美的一种限制与充实,限制了文学必须与历史现实相结合,否则文学就没有了内容的来源。文学不能纯以技巧来构成,艺术技巧是用于表现历史现实的内容的。所以,我们可以说,“文学想象政治”之所以能够成为一种批评视野,关键在于,它体现了“美学和历史的观点”,是在分享这个批评原则之下形成了自己的批评特色。
但不应忘记,文学是一个艺术的有机体,它不是“美学的”与“历史的”的简单相加,而是如英国的布拉德雷所说,这两个因素应该统一起来。不过,成为这个统一基础的正是美学的想象。他通过具体作家的分析指明了这一点:“莎士比亚的知识或在道德方面的洞见,弥尔顿的灵魂的伟大,雪莱的‘对恨的恨和‘对爱的爱,以及帮助人们或使他们更为幸福一些的愿望、也就是可能影响一位在冥想中的诗人的那种愿望——所有这些,正因为性质如此,都没有诗的价值:只有当它们通过诗人存在所具有的统一性,重新作为想象的品质而出现,它们才能具有诗的价值,那时候也才真正成为诗的领域中的强大力量。”20这里提出的“作为想象的品质而出现”这一条,规定了所有进入文学的东西——包括进入的政治、道德、愿望、爱恨等等,只有当它们与想象相结合,在想象中被燃烧,被提炼,被结晶,才有可能是文学的,属于审美的。因而,在“文学想象政治”这个命题之中,具有决定性的东西,是想象,而非政治。因为,这是提出一个文学命题,而非提出一个政治命题。
“文学想象政治”的批评视野,可否用来解释当今文坛之上如莫言、阎连科、刘震云等作家的创作实践呢?我们认为是可以的。如果从文学服从政治的角度解释之,则往往要否定他们的文学实践。可如果从“文学想象政治”的角度解释之,则会肯定他们均以文学的想象去结合政治,表现政治,取得了一系列创造性的实绩——在不回避政治、甚至是积极介入政治的前提下,不仅没有受到政治的限制,反而超越政治,创造出了既富含审美意味又具有深广历史内涵的当代杰作。
【注释】
①⑤⑥鲁迅:《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见《鲁迅全集》第7卷,121、121、11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②③④列宁:《列宁给高尔基的信(1919年7月31日)》,见《列宁与高尔基通信集》,安徽大学苏联文学研究组编译,165、163、165页,外国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⑦梁实秋:《编者的话》,载《中央日报》副刊《平明》,1938年12月1日。
⑧罗荪:《“与抗战无关”》,载《大公报》1938年12月5日。
⑨罗荪:《再论“与抗战无关”》,载《国民公报》1938年12月31日。
⑩宋之的:《谈“抗战八股”》,载《抗战文艺》1938年12月10日。
11林予展:《正告梁实秋先生》,载重庆《新蜀报》1938年12月12日。
12沈从文:《一般或特殊》,载《今日评论》第1卷第4期,1939年1月22日。
13巴人:《展开文艺领域中反个人主义斗争》,载《文艺阵地》第3卷第1期,1939年4月16日。
14沈从文:《文学运动的重造》,载《文艺先锋》第1卷第2期,1942年10月25日。
15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见《周扬文集》第1卷,53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16周扬:《为创造更多的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而奋斗——一九五三年九月二十四日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周扬文集》第2卷,24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1718茅盾:《文艺创作问题》,见《茅盾文艺评论集》上,19、24-25页,文化艺术出版社1981年版。
19恩格斯:《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257页,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
20布拉德雷:《为诗而诗》,见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104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版。
(刘锋杰,苏州大学文学院;尹传兰,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中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文学政治学的历史形态与当代创新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3BZW00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