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 张薇
“唱得烂就不要唱啦。”
有人在吵,音乐停了下来,乐手们面面相觑,主唱张峰对着话筒吼回去,“我们烂就没有舞台吗!”
乐队的表演是不怎么样,乐手们多是半路出家,没受过专门的训练,就像张峰的架子鼓,还是大学时候参加社团敲上的。乐队也没多少时间排练,每个人都要“苦”生活,有人白班上完的时候,另一个人的夜班才刚开始,能够周日把人聚起来,在街边吼一吼,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这是2015年夏天的深圳,张峰的“工厂五角星”乐队刚开始在街边演出,这里属于关外郊区,靠近富士康的工厂,一条人行便道通往工厂的小北门。人行道紧挨着的是一条臭水沟,颜色可疑,气味可恶。他们最初选择在便道旁的篮球场演出,张峰一横眉,索性将乐队带到了臭水沟边“我们就像臭水沟里的水一样,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也是很年轻的,但最后像污水一样被排出来了,没人关心,人家捂着鼻子走过去,但我们确确实实就在那里,我们想发出自己的声音。”
节奏吉他手,富士康工厂的流水线工人,数小时如一瞬地检查产品的外观;主音吉他手,原KTV服务员,2015年刚进富士康打工;鼓手,富士康物流员,也就是推小货车,刚刚辞职去了一家龙虾煲端盘子,离开了乐队;主唱张峰如今兼打鼓,他原来是富士康的工业工程师,听起来比同伴们体面,但工资也就一个月多一千来块。
所谓臭水沟,其实是一条富士康的排污道。风起于沟水,吹动了乐队的旗帜,一左一右,一面绘着切·格瓦拉的画像,一面则是黑底红字的几个大字—臭水沟音乐节,下首还有一个唬人的骷髅头。
2012年,23岁的张峰大学毕业,对于一所曾经以“铁道学院”命名的学校,门路好的学生都去了铁路系统,他没成功,富士康校招就来了富士康,头衔是工业工程师。这是一个工人眼里“助纣为虐”的角色:拿着秒表测量工人每个动作、每个流程耗费的时间,目的只有一个,用更少的人干更多的活,或者用更少的时间生产更多的东西。
“我还记得很清楚,有一道工序,一个人一台机器,把产品放在上面,按下绿色按纽,开始检测,检测合格,就把产品放到合格区,检验不合格,就放到不合格区。检测8秒,人就傻傻地站在那里。所以我就每个人安排了两台机器,左手上料按一下那个按钮,等8秒的同时,就用右手又拿一件产品放在右边机盘上,等这边产品放好,那边就检测好了,效率就提高了嘛。12个工人变成了8个,精简了4个人力。”
他成了工人眼里的瘟神,个个看他不善。也有人来找他求情,陈述工人们的困难,都是打工的,何苦为难呢?但张峰没办法,“我是老板的傀儡。老板不可能拿着鞭子抽他们,要靠我们来‘科學管理。”
但老板也不满意他,工人们在他测量的时候,故意放慢速度—他一遍遍地测,永远达不到老板的期望,但最后工人也没赢,张峰还得按老板的要求编造数据。
这不是张峰想要的生活—机械、冰冷又荒诞。他尝试捡回音乐,用鼓点震散心中的不安。上班第二个月,张峰用工资买了一套打折鼓:五个鼓、三个镲片。怕影响别人,他在宿舍的楼顶练习,但巡查担心他鼓一打完就会跳楼,便把门封了。
这是两年压抑又矛盾的时光。作为一个“中间者”,张峰旁观了许多属于工人们的“底层命运”:日复一日重复着寥寥可数的动作,成为流水线上的兵马俑;蜗居在城中村,工作、生活、悲喜交错,青春也就散尽了。
他也会想到自己:同样来自农村,富士康旁边的小区,这么偏僻房价也两万一平米了,在城市待不下去,回农村他又能做什么呢 ?
有一次,他借着上厕所跑出车间,看见过道上一个年轻的女工,正对着电话一遍遍引诱那头的孩子叫妈妈,“叫妈妈,叫妈妈”,她一遍遍地说,等张峰20分钟后回来,女工还在这么重复着。
张峰的心酸楚得疼起来了,后来,他在自己的歌里写,“这让我想起了若干年的以后,我的小孩肯定也是个留守儿童。”
2014年3月,张峰从富士康辞职了。他在琴行教一帮小孩子打鼓,一个月工资两千多,勉强温饱。同时组了乐队,一开始是做商演,去酒吧、宴会现场,什么流行唱什么,观众喜欢汪峰就唱汪峰,喜欢中国好声音就唱中国好声音。“有一次挺讽刺的,我们去一个酒吧表演,上一个乐队刚走,我们看见他们的歌单,除了顺序不同,和我们要唱的歌一模一样。
张峰决定唱自己的,属于底层的歌。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每天工作8小时;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诉求,那就是不用上晚班。
我们有一个矛盾的愿望,能不能多给我一点加班;
其实我是自愿的加班,因为我们底薪太少了。
— 《工作八小时》
这是张峰写的第一首歌。他不再带着乐队去商演,而是把演出阵地搬回了和富士康一墙之隔的臭水沟,每个周日工厂放假,工人们大多会沿着臭水沟回到城中村的家。
“我对这里的工人还是有感情。现在的歌曲,要么是爱情要么是青春,没有关于他们生活的歌。我们在这里呐喊嘶唱,哪怕万一的希望,匆匆路人有一个意识到了‘我们身边都在发生些什么,有一个听懂了不能一味忍气吞声,自己的权益需要争取,那便是功德无量了。”
但工人们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就是因为你们天天叨叨着‘每天工作八小时,害得苹果给富士康的订单减少了,导致加班减少了,加班少了挣得就少了,你们才是害得我们腰包变瘪了的罪魁祸首。”有一次,他们刚唱完,就有工人上来踢台。张峰的朋友去一个工人聚居区唱这歌,还有两个工人要冲上来揍他,吓得落荒而逃。
那个时代的英雄故事已经走远。
我们说着自相残害的话语,
如果我们的疼痛已不再重要,请告诉我,我不重要。
妈妈呀,你不在的时候他们无法无天。
—— 《妈妈呀,你不在的时候他们无法无天》
更让人横生挫败的,是“没有反应”:工人们原本看见有乐队还来劲,围过来听,但他们一不唱流行歌曲,长得又不帅,技术也就这样子,围观的慢慢也就散了。虽然还有人在附近,“但要么就是插着手,很冷静的,或者就是坐在那,做自己的事情。”
“其实每一次搬乐器过来,搬上搬下的,都累得大汗淋漓。”张峰说,这才是“臭水沟音乐节”的现实,不酷炫,也不是激荡,没有欢呼雀跃。张峰不死心,有时候唱完了一首,他会给还聚在周围的人解释歌词,也鼓动他们,“大家有没有思考,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们是不是要告诉社会我们的存在。”
“就是笑一下。”听众们冷静地击退他热滚滚的话。
“每一次演出完都有孤独感。”张峰说,“在我们心里,并没有更好的世界的概念,只有更好的生活,而更好的生活就是更多的钱。钱与尊严孰轻孰重我们并不愿意思考。每天工作八小时就能拿到足够养活自己的薪水,其他的时间可以陪家人,也可以搞自己的小爱好,这不是更好的世界?能在老板面前胸挺腰直,这不是更好的世界?”
“我们的心里装不下一个更好的世界。”这是一个让人失落的结论,这也是臭水沟音乐节的隐喻—我们都是臭水沟里讨生活,还不自知。
还好,还有微小的时刻让张峰相信坚持下去的价值:有时几首歌唱完了,面前会多出几瓶让他们解渴的水。那一刻,张峰想,工友们也在慢慢理解他们,只是不善于表达—他们并不是永远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