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深山夜读
沈从文:热闹之至,也寂寞之至
文-深山夜读
青年沈从文
看到这套《沈从文家书》是在一家常去的小书店,薄膜还不曾开启。翻了翻,上下两本书,七百来页,将近七十元。但我实在是喜欢。
最后,七五折,终于买了来。
从沈从文追求张兆和开始到两人结为夫妻,大约经历了四年。
其间沈从文给张兆和写了几百封情书,书中只剩了四封,差不多都是追求的初级阶段,其余的已经在战乱中失去。这真是一件太可惜的事情。今天的我们,无法了解一段初看起来不太可能的爱情,是如何开花,结果,婚后那些情意绵绵的书信失去了源头,来得突兀。
书中有一段,沈从文追求张兆和不成,痛苦不堪,几次三番找张兆和的好友王华莲倾诉,有次竟然当着王华莲的面大哭起来。
你既觉得他的爱之深切,也觉得人在真爱面前,赤裸裸的一派纯真。
《诗经》说,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现在看来,这辗转反侧大概不是君子好逑的原始状态,而应该是经过文人修饰后的语句,太过优雅,太过克制,为后来孔子著名的文学理论“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扯了张漂亮的大旗。
沈从文和张兆和
看了《湘行书简》,抑制不住要到凤凰去的欲望。只是不知道,当年沈从文回家的那条水道如今已变成何等模样?桃源的吊脚楼如今可在?泸溪是否还有满河橹歌飘着?是否还有河边妇人的捣衣声?鸭窠围是否还深翠如昔?横石和九溪是否还翠色迎人?
凤凰,还是活在沈从文的文字里的那个吗?今天再去,十有八九是要失望了吧?只因为文字太美,昔日太美。
想像沈从文在船上“我吃了太多的鱼,现在不知道怎么办”的样子,禁不住让人想隔着八十年的光阴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容;听到他说“到了辰州,你的相片可以上岸玩玩,家里人问起你,我就说你在我口袋里”,又让人在莞尔之余,忍不住对张兆和生出陈年妒意。
爱情,真如春天里初生的花儿,充满柔情蜜意。
1937年8月,抗日战争爆发,沈从文和一批知识分子结伴,化装逃出日本占领下的北平,辗转飘零,最后到达昆明。这一阶段沈从文的书信原本极多,在逃难时不得不舍弃。所以这一部分中,沈从文的信只有几封,大多是张兆和写给沈从文的。
由于战乱,由于分离,浪漫的爱情成为回忆,生活,回归了它的本来面目。
不中意张兆和。正如不中意刘少奇夫人王光美、鲁迅夫人许广平以及其它许多名人的夫人一样。也许,由于丈夫太过高大,衬托出了她们的卑微;也许,面对名与利,没有人能够真正保持赤子之心……
张兆和出身好,小姐命,小姐心,人又漂亮,当年追求者成群结队。她曾称这些人为一堆“癞蛤蟆”。而沈从文的出身和她相比,差了不止一个级别。当年是如何看中了沈从文,我们已经无从知道。还是她有眼光吧。
我高中时的语文老师是右派,在全家最落魄的时候,她的儿子找到了女朋友。后来儿子想离婚,老师不支持:在你最困难的时候跟了你的女人,要珍惜一辈子。
这部分张兆和写给沈从文的信很多,总结起来大概只有三个内容:钱、孩子、教沈从文如何做人。从世俗的眼光来看,沈从文的确“不太会做人”,如他自己所说,是个悲剧性的人物,近人情时极尽人情,天真时透底天真,糊涂时无可救药的糊涂,悲观时莫名其妙地悲观。
然而,这也正是沈从文之所以为沈从文、而不是其它男人。而且,由于长期的分离,他们之间也慢慢生出了嫌隙。沈从文廖廖几封信,都在说着同样的一件事,就是如果张兆和有了更能使她幸福的人,自己不会耽误她。
是沈从文感觉到了什么,还是由于长期分离造成的不理解?
又想到那句俗而又俗的话:贫贱夫妻百事哀。其实也怪不得张兆和,她的迟迟不肯南下,应该有她自己的理由吧,“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在那样极端的环境中,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
1948年,沈从文一家曾经和杨振声夫妇、梁思成夫妇在颐和园霁清轩同住。夏天,张兆和返城照顾自己弟媳的病,两人曾经写过不少信。书中收了五封。从书信中看,生活已经恢复了平静,爱情和亲情也已经回归。但在其中,却隐藏着更大的不平静。
沈从文在信中说,“我不能说厌,可是却有点倦,你懂得这个倦是什么,不知为什么总不满意,似乎是一个象征”。如果这段文字有点隐晦,看看《沈从文传》中,从1947年底到1949年所谓“进步力量”对沈从文的批判和新政权对他的态度,就可一目了然。他没有随着旧政权到台湾去,却也被新政权所抛弃了。
书中有一段他和儿子在1948年7月的一次对话,现在看来让人扼腕长叹:
“爸爸,人家说什么你是中国的托尔斯泰。世界上读书人十个人就有一个知道托尔斯泰,你的名字可不知道。我想你不及他。”
“是的,我不如这个人。因为我结了婚,有个好太太,接着你们又来了,接着战争也来了,这十多年我都为生活不曾写过什么东西,成绩不太好,比不上。”
“那要赶赶才行。”
“是的。一定要努力。我正同妈妈商量,要好好的来写些,写个一、二十本。”
但接着是什么呢?不是战争,而是政治,剥夺了他写作的权利与机会,让他本来能够更灿烂的一生,只能在历史的故纸堆中默默地度过。古人说,苛政猛于虎。叹!
这是书中最让人不忍卒读的部分,是一个已经被压碎了的灵魂的独语。沈从文疯了,那是怎样让人痛心的事?一切都那么离奇,世界在动,他却只能静止悲悯地望着一切,完全孤立于人间。他找不到自己,已经不具备生存幻想,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自杀未遂后,被送入了精神病院。
那个时代,像沈从文这样被逼疯的知识分子还有多少?
黄永玉说,一代这么有才华的知识分子,生活在那么一个不正常的年代,真是可惜。
岂止可惜,亦复可怜!可怜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如行尸走肉一般。以至于到了今天,多少人还在贫血、缺钙!
但失常了的沈从文并没有失去他的睿智与理性。他说,我重新看到墙上唯一的圣母和被钉的耶稣。痛苦和柔情如此调和又如此矛盾。极离奇。
可怜悯的,是被钉的一位?还是钉人的一群?
现在还用回答吗?
终于读完了两卷本的《沈从文家书》。相对于上册,下册让我无比失望。当然,并不是对沈从文。
下册是沈从文从1965年到1982年去世前的家书,许多地方都一处一处被出版方做了莫名其妙的删节注明,加了“空格天窗”,被删内容多种多样,有沈从文对国际局势的描述和分析,有文革中的所见所闻,甚至包括对自己的现实状况和命运的分析……
这让人失望不解,也有悲哀。为沈从文,也为我们自己。
沈从文,一个与世无争的文弱书生,对世事的观察和思考,说不得吗?谁会敏感至此呢?用沈从文爱用的话说,真是“极离奇”。
将历史从文本中删除,就万事大吉了,就可以当作从未发生,没存在过吗?
讳疾忌医、掩耳盗铃,这人人都耳熟能详的经典故事,千年来一直在上演。一个忌讳太多的人,肯定是不健康的。一个社会亦如是。
我想,这个版本的《沈从文家书》,不妨把它看作错版邮票。如果有人,把它本来应该是的样子,和现在成为的样子做一番解读,应该是很有意义的。
沈从文和黄永玉
从1949年过来的作家,其后的表现我一贯是鄙视的,甚至拒绝看他们的很多作品。但看了沈从文家书,我理解了他们,原谅了他们。
沈从文说,我本来应该写一辈子短篇小说,而且在逐渐改善缺点,克服各种障碍,取得进展,达到自己所能达到的水平,配合得上客观需要的。极可惜,要求变化幅度过大,是转了个百八十度大弯,改了个几乎近于纯技术性的新问题。
这样的转弯,不是人人都能够做到,都愿意做到的。在我看来,至少沈从文是不愿意的。他也曾经想极力融入那个潮流,五十年代积极投入土地改革,并对儿子们说,你们都喜欢赵树理,看爸爸为你们写出更多的李有才吧。但他看到的那些纯自然状态的老幼,在他的生命中成为一种奇异的存在,让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意识地抗拒着。
“素朴深入,我能写,粗犷泼辣,还待学习”。结果他学习了一辈子,终究没能学会。
幸亏他没学会。
沈从文具有湖南人不信邪的劲头和苦干的精神。一个只受过小学教育的青年,硬是靠勤劳和天分成为杰出的作家。后来环境不允许他创作了,他又转行成为一个研究服饰史的专家。在他身上,体现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特质:隐忍,刻苦,与世无争。
他是清醒的,对社会,对人生有着深刻独特的观察。所以,虽然他表现得随遇而安,但他应该是痛苦的。如他所说,“热闹之至,也寂寞之至”。
但沈从文又是幸运的。正如黄永玉所说,那些欲置他于死地的人,并没有拿中沈从文的命门,没有切断他与中国文化、文学的联系,却拿名利、地位之类的东西来打压他。而在他,这些东西根本就是垃圾。
这真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责任编辑:陈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