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素
树影婆娑夜阑静——淮剧《小镇》旨趣意会
■万素
不知始于何时,江苏省淮剧团创作演出的现代戏《小镇》已声名远播,牵引着圈内圈外人殷殷的审美期待。据说该剧首演于2014年8月,不到两年的时间已演出90余场,即将突破百场大关。至今剧组足迹已南下广州、北上京城、东进沪上、西至延安,远远跨出苏北方言区,迈向更加广阔的地域。日前,淮剧《小镇》随同江苏省优秀现代戏市场推广演出12台戏集束进京享誉京华,继续接受时间的检验和市场的检验,收获了更广泛的观众认同。
淮剧《小镇》故事情节颇富传奇色彩。剧作讲述某南方千年小镇天元镇传统深厚,素以民风淳朴、道德秩序井然闻名遐迩。小镇人相互间充盈着仁义、友爱、中庸、礼让、诚信的谦谦君子风,人文精神生生不息。偶因一位年迈的企业家欲寻多年前曾经救助过自己的小镇恩人,心切切悬赏500万元报恩,不曾想竟然投石划破水底天。“500万,乖乖隆的咚”!小镇人被打懵了,惊呆了。这500万悬赏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冒领者心存侥幸、浑水摸鱼来诓骗,眼巴巴觊觎500万巨额悬赏……把个小小天元镇搅得周天寒彻。冒领丑行既败坏了自家的一世清名,也败坏了古镇的忠厚传统,让小镇蒙受了奇耻大辱。这500万元真像是一枚试金石,严峻地拷问着小镇人的道德良心,拷问着小镇人的灵魂。500万的巨大诱惑让小镇这块净土受到了污染,小镇平静的日常生活霎时间掀起了惊涛巨澜,这座千年古镇秉持的道德伦理秩序顿时陷入混乱。然而,经过一番跌宕、失落和惊悸,一番灵魂的叩问与洗礼,一番深入肌肤、刻骨铭心的自我反省,“闹剧”终于收场,小镇道德秩序复归如初。
淮剧《小镇》有着异常深刻的现实针对性。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不啻悬在当代国人头上一柄达摩克里斯剑,GDP上去了,道德却滑坡了。曾几何时,拜金主义甚嚣尘上,坑、蒙、拐、骗、诈无奇不有,乱象丛生,出卖灵魂,堕落成金钱的奴仆。与市场经济相伴而来,中国社会面临传统道德底线全面崩溃的现状,让任何一位有责任感、有担当的人无不忧心忡忡,无不痛心疾首。多年前捧读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小说《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的阅读经历,带给编剧徐新华巨大的精神震撼力与冲击力,日复一日在她心底连续发酵,挥之不去。她跃跃欲试着手改编创作,酝酿期竟长达8年之久。某日,她终于按捺不住创作冲动决定重锤出击,将之挪移成一个道道地地的中国故事。她立志要在本土化、民族化、戏曲化的审美思维规范下,锤炼出一部能够震撼心灵的戏曲现代戏作品,一部融汇强烈的现代意识和独特的民族美学精神的扛鼎之作。
淮剧《小镇》果然立意高远,旨趣深邃,直抵人性,拷问灵魂,不乏犀利的现代性思辨。徐新华女士于这部作品用心尤甚,在曲折起伏、悬念迭生、环环相扣的情节推演中,痛斥当下中华民族优秀传统道德的断裂,赫然凸显优秀民族文化基因亟待修复的时代课题。剧作家郭启宏盛赞淮剧《小镇》以近乎荒诞的手法解剖人性,将中国传统文明的虚假、伪善无情地撕碎、抛掷,成了一地鸡毛。也如卢昂的导演阐述所言:这是一出惊心动魄的“灵魂过山车”,一部真真切切的忏悔启示录。灵魂的拷问与自我救赎,是我们这个民族当下最为缺失的,也是最应号召的。这就是我们这个戏所要开掘的东西。
淮剧《小镇》似乎是一则现代寓言,徐新华笔下的天元古镇更似一个“现代君子国”(郭启宏语)。剧中主人公是小镇的两位头面人物:朱文轩老师一介寒儒,清心寡欲,两袖清风,腹有诗书气自华,是镇上人人景仰的道德楷模;德高望重的朱老爹洁身自重,不苟言笑,威严逼人,更近于小镇人心中的人格神。
不想有一日传奇发生了。小镇上受人仰慕的朱老师一念之差身不由己,竟也卷入这场闹剧,染指诓骗冒领500万的丑行。全镇大会上众目睽睽,朱老爹当场宣布救助者名单。就在朱文轩预感自己丑行即将暴露,从此斯文扫地、无地自容,犹如五雷轰顶的顷刻间,却受到了朱老爹善意的庇护而化险为夷。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其实,朱老爹早已心知肚明:只有他自己才是当年的救助者呢!目睹这场闹剧破绽百出,小镇人心不古,传统道德江河日下,千年古镇淳朴厚德难以为继,怎不令他忧心如焚?这就是朱老爹庇护朱文轩的动机。他着眼大局,为重树小镇道德楷模偶像,为挽救和维护小镇的声誉,一定要保住朱文轩的名声。因为,他认定只有朱文轩才能担此重任。
抨击资本主义社会金钱对人性的巨大戗害,在西方世界已普遍成为文艺创作的母题。马克·吐温的小说之外,尚有瑞士迪伦马特的名剧《贵妇还乡》、电影《百万英镑》等等,早已堪称经典。马克·吐温小说原作中,外乡人巨额悬赏并非报恩而是报复,神父大人的庇护行为则与自身恩怨有关,还有冒领者在忏悔后因恐惧而身亡等重要情节设置,都在于大胆揭露和猛烈批判资本主义世界道德的虚伪。淮剧《小镇》的创作受到了马克·吐温小说《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深刻启示,剧中悬赏、冒领、庇护、忏悔等戏核提炼,及部分人物关系设置显然取材于小说原著。然而,创作者并非食洋不化原样照搬,而十分理性地避开了中西文化差异造成的审美阻隔。
中国儒家文化素有以玉比德传统说法,美玉温润偶有瑕疵仍不失珍贵。剧中偶有过失、白璧微瑕的朱文轩险些失足确实事出有因。显然,创作者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对笔端人物投注了理解的同情,甚至有一脉温情涌动。剧中朱文轩经过几番痛彻心扉的灵魂煎熬与搏斗,最终果敢地撕碎了受庇护的假象,走出往日道德楷模的光环,将自己非但不是当年救助者而且与冒领者为伍的真相公之于众。他终于在虚假与真相、虚伪与真诚的抉择中,勇敢地战胜了心魔,战胜了自我,依然获得了小镇人的尊敬和拥戴。徐新华在《小镇》创作中进行了创造性的挪移和大胆的改动,摒弃了“家丑莫外扬”的陈旧道德观念,提炼出敢于自我曝露真相、勇于自我批判的时代精神,提炼出呼唤树立新时代道德新风尚、呼唤价值观重建等积极的题旨。
淮剧《小镇》旨趣深邃,隐隐闪射现代性之光,竭力满足现代人的精神诉
求和审美诉求。创作者着意于“人类感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谭霈生语),谨慎规避了把人物作为传达理念的工具之通病,真正让人物回归到艺术作品表现对象的本位。从文本书写到舞台呈现,创作团队于泼墨写意中聚焦人物内心世界,剥茧抽丝般层层揭示出人物心理风暴激荡潮起潮落的过程,引领观众细细咀嚼人情物理,体验人生况味,玩味世事百态,也由此获取感悟。第七场,这是一场心理戏,也是全剧的重头戏。电视直播大会令众生相当众丢丑。两天后,夜阑人静、万籁俱寂、树影婆娑,朱文轩和妻子薛小妹却心潮难平、彻夜无眠。夫妇二人欲向朱老爹去自首,却又思前想后、畏首畏尾、踟蹰不前。此时,幕外伴唱响起:“夜阑珊,人难静,绕阶行,战兢兢;犬吠阵阵肝胆颤,寒蛩声声似哀鸣;哎呀树动便疑是人影,枝摇暗鹊也心惊!”舞台景观营造出夜凉如水的诗画意境。景语即心语,树影婆娑、夜阑人静的意象,反衬人物内心翻江倒海的不平静,承续了中国古典诗词写意的美学传统,奉献给观众如痴如醉的审美享受。
江苏省淮剧团团长、梅花奖获得者陈明矿饰演的朱文轩,紧紧把握住人物的心理轨迹,一点一滴地传达给观众。这场戏里有对“违心亏心私心野心昧心黑心贼心煞心祸心邪心利欲熏心害人害己误家误国成罪人”的良心发现;有对“遮遮掩掩战兢兢,躲躲闪闪失魄魂。退不能退进难进,不像鬼来不像人”的自我谴责;有对“君子爱财须有道,岂能觊幸邪念生?君子慎独古有训,焉能欺世又盗名”的追问;更有对“清白为何堕污淖?人心为何会蒙尘?一个贪字是结症,贪心起处万恶生”及“贪,让人失根本,贪,让人妄念存。贪,让人心思乱,贪,让人神智昏。贪,让人迷本性,贪,让人忘人伦。古往今来多少事,皆因贪字起祸根”捶胸顿足的忏悔。这一连串的“贪”字,历数出让人“失根本”、“妄念存”、“心思乱”、“神智昏”、“迷本性”、“忘人伦”的罪恶渊薮。这些运用排比句、十字句、四字句等不同句格及多种修辞手法编织的大段唱词和唱腔,完全为了揭示人物真实的心理活动,绝无耳提面命说教之虞。
这场戏里,陈明矿调动起丰富的肢体语言和眼神表情,更细腻地描摹出朱文轩此时此刻的羞愧难当:腿发软,头难抬,口难张,心虚理亏,胆颤心惊,疑神疑鬼,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不敢正视世人目光……硬是把人物内心深藏的种种隐秘情感宣泄得酣畅淋漓。艺术功力了得!陈明矿是个表演走心的艺术家,对人物分寸拿捏适度,内外兼修将体验与表现融合无间。他的演唱抑扬顿挫、收放自如、游刃有余,尤其是长达四十多句传统韵味浓郁的老淮调,他演唱起来更如江河决堤一泻千里,每每博得场内掌声雷动。观众这份由衷的感动和激情喷发,不仅表达了对他扮演的人物形象极度认同,也是对演员高超的唱念做表技艺及手眼身法步深厚功底的啧啧点赞。
众所周知,文艺作品的社会功能应寄寓写人写心,寄寓以情动人、以理服人、以技感人、以文化人,寄寓审美的独特感染力,寄寓润物细无声的情感渗透。果如此,真正掌握了戏曲艺术自身的规律性,又具备开放的创作观念和艺术视野,将之切切实实付诸创作实践,成就了淮剧《小镇》意味深长的美学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