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熊争艳+李江涛
重点应放在我国健康需求大和空白的领域。
中国工程院院士詹启敏
“我2015年做了100多场精准医学报告,今年也做了不少。”
分子肿瘤学家詹启敏曾在美国获得终身教职,因为相信“回来能有更大的平台,做更大的事”,他于本世纪初回国,在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一干就是10多年,2011年当选工程院院士,今年4月任北京大学医学部主任。
“过去10多年,除了自己的科学研究,我还一直在国家医学科技战略层面参与顶层设计工作,这在美国是不敢想象的。”詹启敏的相关资历包括“863计划”医药生物技术领域专家组组长、卫计委科技行业专项专家委员会主任、中国精准医学计划专家组组长等职务。他认为,精准医学是中国医学发展的历史机遇,利用国家的组织优势、技术力量发展精准医学,将实现中国医学的“弯道超车”。
国人健康面临巨大挑战
《财经国家周刊》:你如何看目前我国重大疾病防控任务面临的挑战?
詹启敏:我们得先明白建设健康中国的艰巨性。第一是人口老龄化带来一系列问题,包括心脑血管疾病、恶性肿瘤、神经退行性疾病和慢性代谢性疾病等;第二是环境污染日趋严重;第三是食品和药品安全。
疾病方面,首当其冲是恶性肿瘤。最新数据显示,中国2015年新增430万癌症病例,癌症死亡病例超过280万。心脑血管疾病年死亡人数超过350万,现有高血压患者2.7亿人。糖尿病患者超过1亿,处于糖尿病前期的超过患者人数。慢性肾病1.1亿人,风湿病致残率非常高,估计约8000多万人。老年性疾病,如老年痴呆600万人,每年增长30万人;乙肝病毒携带者有8千万。还有突发性传染病,比如非典、流感和手足口病等。全球是一个“地球村”,即使是一些发生在地缘距离很远国家的传染病,如埃博拉、中东呼吸综合症等,在我国传染的风险就是一个“机舱之隔”。
《财经国家周刊》:看起来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患者群体,如何应对?
詹启敏:目前临床疾病诊断治疗的现状就像海上的一座冰山,人们能看到的只是海面上的部分,治疗的手段也主要是针对海面上的部分。
以肿瘤诊疗为例,现在采用的手术、放疗、化疗、生物治疗、中医药等方法,都是针对海面上的部分。我们对海面之下冰山的了解还远远不够。这种状况带来两个瓶颈性问题,一是大部分就诊病人已是中晚期。发达国家早期诊断在50%以上,北欧国家早期诊断可达80%,而中国不到20%;第二是目前的治疗手段有较大的被动性和盲目性。实际上,“海面”下的情况包括遗传背景、变异、免疫和内分泌改变、细胞分子改变等,最后导致组织器官病变。
现代医学发展至今有上百年,从一个简单的听诊器,到血常规、尿常规、大便常规检验,从 X光、CT、彩超、核磁,再到分子影像、分子病理和基因组、蛋白质组、代谢组、免疫组等组学技术发展、大数据分析工具的出现,让我们实施精准医学有了可能。换句话说,由于现代生命科学和生物医药技术的发展,推动医学发展进入精准医学时代。可以说,精准医学是人类医学史上一场深刻变革,是生物经济时代的新引擎,更是中国实施科技创新驱动发展、实现健康中国国家战略的重大历史机遇。
精准医学与中医理念相通
《财经国家周刊》:精准医学与过去的诊疗方法有何根本不同?
詹启敏:精准医学和我们传统医学提出的辩证施治理念,如同病异治、异病同治,是相通的。因为中医是一个系统疗法,主要关注各种复杂因素之间的相互关系,包括不同器官之间的相互影响,基于这些认识防病、治病。中医多是经验的积累,而精准医学涉及多方面:一是人类基因组测序、生物芯片技术的革新,也包括蛋白质组学、代谢组学、免疫组学和微生物组学技术的快速发展;二是生物医学分析技术的进步,包括生物信息、云计算和大数据等;三是微创技术、手术导航、手术机器人等。我们应把精准医学作为一个完整科学向前推进,增加疗效、减少副作用并能降低医疗费用。
精准医学包含了对患病风险的精准预测、疾病的精准诊断、疾病的精准分类、药物的精准应用、疗效的精准评估、预后的精准预测。精准医学不仅仅是针对临床诊疗,也涵盖整个健康过程,包括疾病预防、诊断和治疗、转归(复发和转移等)和康复等。
《财经国家周刊》:能否以某种病为例,谈谈精准医学的应用?
詹启敏:目前的医学诊断模式,一般是通过症状体征+辅助检查+影像学资料,具有相同或相似症状指标的患者,使用相近的治疗方案,但病人结局不一样。比如,大部分常规肿瘤化疗药物在临床治疗上真正有效率低于50%,也就是说50%多的病人是部分有效或根本无效。我们的目标就是通过精准医学手段把这50%有效的病人筛选出来,达到精确治疗的目的。精准医学还可以对疾病的转归有一个科学的判断和提示。
精准医疗目前最好的抓手是肿瘤。人类基因组全序列图谱的绘制完成,使人们首次有可能从基因水平洞悉癌细胞、癌基因与正常细胞、正常基因的不同,进一步了解癌细胞转移机理,这些认识为针对性的疗法提供了可能。肿瘤精准医学是一种基于肿瘤病人“定制”的医疗模式,即“对症下药”,针对每一个肿瘤病人个体特征定制和实施医疗决策。癌症精准医学诊断,不仅限于基因和蛋白检测,包括遗传、分子及细胞学信息,还包括生活方式、环境信息等在内的大数据综合分析。癌症精准医学治疗不仅限于靶向治疗,还包括手术、放疗、化疗及靶向治疗、免疫治疗等各种治疗方式的综合运用。
早在2014年10月15日,在深圳已启动国家基因库建设,目标成为国内最大的综合性生物资源样本库。图为工作人员把样品放入全自动微生物检测仪中进行培养。
肿瘤精准医学的总体思路是将肿瘤防控“预防、诊断和治疗”三个环节与精准医学“精确、高效、安全、经济”结合到一起,实现三合适:合适的病人,合适的时间,合适的治疗。
精准医学的最终目标是以最小化的医源性损害、最低化的医疗资源耗费去获得最大化的病患效益,其发展前景不可限量。
“弯道超车”机会何在
《财经国家周刊》:美国等国已率先提出精准医学战略,中国的精准医学有什么优势?
詹启敏:我国在精准医学方面还是有弯道超车的机会。重点应放在我国健康需求大和空白的领域。我们目前选择精准医学研究对象有这么几个原则:第一,严重危害中国人民健康的疾病,因为中国疾病谱和国外的疾病谱不太一样;第二,具有中国特色的疾病,不管是常见病还是罕见病;第三,在我国有较好的科学研究基础和资源优势的疾病。
《财经国家周刊》:怎么理解有中国特色的疾病?
詹启敏:比如肿瘤方面,西方高发病为肺癌、前列腺癌、乳腺癌、结直肠癌等。我国除肺癌外主要都是在消化道,如肝癌、胃癌、食管癌、结直肠癌。消化道癌症居高不下,乳腺癌、结直肠癌等迅速上升。我国有4种肿瘤的死亡位于世界第一位,包括肺癌、胃癌、肝癌和食管癌。攻克这些癌症是中国医学界的历史责任。
《财经国家周刊》:如果按精准医学的概念,是不是以后疾病分型可以按照基因分型?
詹启敏:在目前临床分期和病理分期的基础上,分子分型和分子分期可以提供更精准的临床治疗依据。以血液病为例。30年前,白血病分类较简单,主要是分为急性白血病和慢性白血病、成人白血病和幼儿白血病,再就是淋巴细胞白血病。但现在通过核分型就可以分出几十种来,例如M3白血病,采用我国发明的三氧化二砷治疗,5年生存率达95%以上。可以预测,将来还可能会有更细的分子分型,会对白血病治疗和临床转归有更精准的指导意义。
《财经国家周刊》:这应该是与过去完全不同的诊疗过程?
詹启敏:伴随精准医学发展,将出现很多新的疾病诊疗路径、标准、规范和指南。但是,未来这些新的疾病分类和治疗指南规范的制定由哪国完成,取决于该国的医学科技创新竞争力强。这是一个历史机会,至少一些具有中国特色的疾病,诊疗标准应该由中国主导。
中国人口众多,临床资源比较丰富,开展科学项目有组织上的优势,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像制造“两弹一星”一样,将中国的疾病资源和优势资源整合起来,就有可能实现弯道超车。
需要国家级健康大数据
《财经国家周刊》:发展精准医学,要重视哪些环节?
詹启敏:第一是生物样本库。谁拥有生物样本资源,谁就掌握医学科技主动权,谁就能占据医学竞争制高点。中国生物临床资源在全世界是最丰富的,因为我们的人群多,病种全,但共享比较差,现在很多样生物样品库在医院,资源共享和互通有无做得比较差。
再就是大数据。从出生第一天起一直到生命终结,从健康、亚健康、疾病前期、疾病治疗和康复期、生病终结期,整个生命过程都产生动态数据,健康大数据是地球上最大的数据库。我国目前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国家级的健康大数据库。
目前比较成熟的是临床信息和组学数据,基因组最成熟,蛋白质组逐渐也用上了,还有免疫组、肠道微生物也开始用到临床。
第三,精准医学主要为医生决策提供手段和依据。精准医学的主战场是社区和医院,社区关注人群、关注预防,也就是说疾病防治的关口前移、重心下移。在精准医学发展中,提出临床问题的医生是研究主体,也是临床决策的主体,大数据的作用主要是为提供临床决策提供参考依据。
此外,精准医学需要大数据和大样本的支撑,需要产学研政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