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丽
水仙带来凉的愁
水仙花总是和过年联系在一起的。往前倒叙,幼时,腊月里,母亲到镇上置办些年货,带回一块圆形根茎,说是水仙花。肥白剔透,像长过了头的大蒜。
白日里,水仙花放在厨房外的窗台上晒太阳。晚上,再端回厨房桌上。厨房里生着煤球炉子,暖和。没几日,根茎上抽出翡翠般的绿叶。再过几日,叶子长到筷子那么高,盈盈的一小簇,就有了亭亭之姿。
那些年,母亲很是辛苦劳碌。父亲上班,我们姐妹几个也是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田里的农活,家里的家务活,都落在母亲身上。但是这并不耽误母亲热爱花花草草,她是俗语里有双“仙手”的人,什么花到她手里都养得活开得好。就像母亲的小名“巧云”。七月的巧云啊。或许,母亲的性格里注定有蓝天和白云的色彩。
我把水仙花当作寒假观察课,照顾了几天。目睹叶丛中渐渐抽出笔挺硬直的花茎,顶端紧紧覆盖着白色的薄膜,摸上去硬硬的,像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母亲说,要开花了。我愈加勤勉地每日换水、晒太阳、查看。三五天后,薄膜裂了条缝,探出嫩生生的白色花瓣。就那么一小瓣,散发满室幽香。
隆冬飘雪,玻璃窗上结着美丽的冰花。一家人围坐花下,吃着山芋稀饭,炉子上坐着一锅水,咕噜咕噜地响着。我的水仙花香里,于是带着暖暖的烟火气。
一朵花开,很快呼朋引伴,开成一片。水仙花分两层,外层六片洁白花瓣,完全打开时平展如细白瓷盘。内层的金色花瓣,小很多,紧紧聚拢成圆形,如精巧酒杯。花茎自然下垂,楚楚动人,衬着碧绿繁茂的叶子,徒生顾影自怜之意。
祖母看着欢喜,取了父亲写春联的零头红纸,剪成细细的条状,套在水仙花茎上,碗底的饭黏子沾一下,水仙花就像戴了一只只珠红戒指。祖母说,要过年了,喜庆些。
物质匮乏的年代,过年愈显隆重和盛大。临近春节,母亲总是格外忙碌。里里外外要收拾打扫,所有的棉被要拆洗,在太阳地里晾晒,再缝制起来。准备各种吃食,新杀的猪肉要腌制,肉圆、藕夹子和十香菜(海带丝、胡萝卜丝、肉丝等十样食材搭配烩制而成)等都要准备起来。祖母坐在天井里拣选黄豆、瓜子、花生,清洗明亮鲜艳的胡萝卜。母亲手巧会缝纫,除了要准备一家老小的新衣新鞋,还要帮着七邻八舍的做衣服。经常半夜里,模模糊糊看见母亲在灯下纳鞋底,或者听到嗒嗒嗒嗒的缝纫机响,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觉的。
早晨醒来,闭着眼睛赖在被窝里。听到外面各种声音,厨房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木桶上上下下碰撞着井壁,碗盘轻触的交响,灶台上有柴火的噼啪声,门外鸡鸭鹅的吵闹声。母亲的脚步声总是又快又疾,父亲的脚步声重而沉稳。桌子上的水仙花散发着悠悠清香,一切又都天长地久似的。心里静静的,有细细的甜蜜和哀愁。
快起来吃早饭,太阳多高了。母亲推开房门,又说,这水仙香的。
关了一夜门,香味特别浓,简直冲鼻子。
有过一回,水仙花放在外面冻了一夜,早晨发现,已经结成冰。根茎连盆冻起来,成了白石头,叶子冻成一簇簇的绿石条,花蕊上也结着冰。母亲把花盆放到煤球炉边,冰倒是慢慢地化了,但是叶子软软的,颜色也暗下来,显得憔悴不堪。母亲不让再端进端出,就放在温暖的厨房里,三五天后,绿叶抖擞,又生机勃勃的了。
过完春节,又开了一茬花,才慢慢谢了。
花谢叶枯后的球茎拖着缠绕的白色根须,被母亲珍重地埋在栀子花树下。她说,明年冬天挖出来,一样开花的。
发际间的木槿
翠湖园的东南角上,生着四株木槿。闲闲散在河边,错落有致,有临水照影之意。
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大概是七八年前,新植不久,树根下堆着新翻的泥土,树高略过人头,不过大拇指粗细。
木槿,朝开暮落,很美丽的名字。下一次再去看它们,已是初夏,远远看到树下落了一地粉的、白的、蓝的花瓣,四株木槿开了三色花,枝头密密缀满色泽浓烈的花朵。
我捡了几朵花放在掌心,它们果真是我童年的花。我的乡人不知道它叫木槿,只是唤其“屏条花”。
小时候,乡间随处可见屏条花。家家门前一畦畦菜园,菜园子四周竖起一圈的菜园芭子,防鸡鸭鹅等。春天的时候,将屏条花枝密密插于菜园子周围,手拉手,排成排,自然成篱障,看护一畦畦的瓜菜。第二年,只需按时修剪,去其旁枝逸叶,不使它长太高太茂。屏条花开的时候,也是很热闹的,白的不大好看,是那种灰扑扑的,像捂在手心里的饭团子,故又叫白饭花。粉的,艳若杜鹃,倒也有几分妩媚。蓝的,亮烈似火焰,似乎吸进钢笔管里,就可以写出字来的。
屏条花朝开暮落,花期短暂,但是这边落,那边开,亦是生生不息。上学下学都要路过小婶子家的菜园,我们踩着一地落花,没心没肺地走过,也没人将它当作是花。
直到有一天,看到它被俏俏正正地别在人家黑发间。
记得是个落雨的黄昏,王大妈隔着厨房窗子招呼母亲,神秘地说,黄雀鵮(俗语读“刊”音,谓之“衔”)牌的王先生来了。母亲摘了围裙就往王大妈家去了。
我也脚前脚后跟了去,王大妈的堂屋里已经围了一圈人,廊沿上一把破旧的黄油伞在滴水,我挤到母亲身边,看到白头发白胡子的王老先生坐在长条凳上,脚下放着他那只神秘的鸟笼。一只小鸟正在笼内上下跳跃,一身金黄色间以翠绿色条纹的羽翼,漂亮极了,一点也不怕人,眼睛滴溜溜转着,比它的主人可要精神多了。
老先生怎么有阵子没来了?有人问。
病了些天,老了,不中用了。
这小姑娘哪来的?
无父无母的孤儿,不会说话,胎里带的,我先领在身边,哪天我走了,也不知道谁家能收留她。老先生叹了口气。
王老先生身后探出只黑脑袋来,乌溜溜的鸟儿一样的黑眼珠,紧紧攥着老先生的黑布褂子。穿着件白底粉花的罩衫,乌黑的头发上别着朵胭脂红的花,我看了看,是屏条花,花朵上还鲜亮地沁着雨水。endprint
众人都叹息着,看上去多好看的一个小姑娘。母亲拉着哑女的手,塞了块糖给她,又塞了块给我,嘱我带她去玩。
外面下着雨,我们就呆呆坐在天井的门槛上看落雨,看天渐渐黑下来。
屏条花也能戴?我忘了她听不见。
她眼睛骨碌碌看着我,笑了。
母亲说,王先生的黄雀鵮牌算命很准的,一般的黄雀能两次鵮出同一张牌来,王先生的雀子能三次四次鵮出同一张。
王先生问了母亲生辰八字,轻轻拍拍黄雀的脑袋,黄雀低了头在面前摊开的一堆牌里,啄来啄去,鵮了一张,丢在主人手心,那张牌上,是只猪低头在槽里吃食。王先生批说,此乃上上签,一生不愁吃不愁穿的。母亲属猪。
黄雀鵮牌的乡间把戏,已经看不到了,哑女叫什么名字我也没问,只是隐约记得她发际的红色屏条花,带着几滴雨水,开在发际。
兰花清梦
兰花开时,总是令人喜悦。即使素日不开花,也是好看的,端坐在阳台胡桃木花架上,映着落地玻璃门,带来一室动人幽绿。
对兰花最初的印象,来自小时候挂在堂屋两壁的梅兰竹菊条屏。看父亲替人家写春联,也常爱写一句,“竹报平安,兰蕴幽芳”。虽然看不懂,也知道必定是好意。
后来,外面大爷写信回家,经常提起兰花。
大爷就是大伯父,莲花村人称大伯父、大伯母为大爷、大妈。
大爷信上说,新养了一盆兰花。
祖母笑着问父亲,什么兰花,老三见过没有?
父亲含糊地应着,就是堂屋板壁上挂的条屏里,细长绿叶子的。
莲花村到处都是梅花、菊花和翠竹,倒唯独没见有人种过兰花,条屏中的兰花只是疏淡的几笔水墨,祖母说,跟吉祥草一模一样啊。
我问祖母,大爷为什么不回家啊?
太远了,不方便,要转三四趟车。祖母叹息。
堂屋板壁上挂着大爷大妈放大的半身照,放在镜框正中。俩人肩并肩,都穿的军装,男的浓眉大眼,女的圆脸长辫子,都生得很好看。所有看到的人都说,以为是《大众电影》上剪下来的演员照。
大爷十七岁就当了兵,因为通晓诗书,在部队里学了医。参加抗美援朝时,车行旷野,暴露了目标,被敌机盯上了,无处可躲。大爷和一个战友因为靠着车门,危急之中滚下了车。战友摔断了一条腿,大爷磕掉了两颗门牙。回头看时,身后一片火光,车上人全牺牲了。
下一封信里,大爷说,兰花开了,像翩翩飞着的蝴蝶,黄底洒黑点,那个香啊。
我使劲想象一朵长得像蝴蝶的兰花,很香很香的蝴蝶。
等我读书识了字,还是识不得大爷的信。大爷的字是个典型的外科医生的字,龙飞凤舞,也像兰花,细长清瘦里透着一纸清芬。
有一回,大妈写信来,说大爷爱兰成癖,家里全是兰花,很费了些钱。还说,大爷有个战友新买的兰花花了两千多块钱。
我们听了信,惊得面面相觑。那时候父亲的工资才几十块钱。两千多块,真是个大数字。
那之后的许多天里,我的梦里全是兰花,像飞来飞去的蝴蝶。
祖母过世那一年,大爷大妈回来了。大爷一个人在祖母的床头坐了很久,出来时跟父亲说,老三,妈的裤腰带我留着做个念想。第二天,庄上人都知道了,老大千里迢迢回来什么都不要,只要了母亲的一条裤腰带。
我却觉得欣然,这符合我对大爷一贯以来的想象。祖母的裤腰带是一根长长宽宽的蓝布条,用旧洗旧了,变得柔软发白。
等我到江南读书,大爷开始给我写信,信封上是遒劲有力而又端庄好看的钢笔字。总是把“丽”字写成“麗”。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俗气的名字里还有另外的解释和来历,旅行,以及美丽的一对鹿角。他在每封信里跟我谈他的兰花,新培的品种,开花了,或者生虫害竟死了几盆。
有一年寒假没有回家,去了大爷家过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兰花。光线昏暗的两居室里,除了锅碗瓢盆,最多的就是兰花了,茶几上,电视柜上,书桌上,阳台上,长长的绿叶子,静谧悠远,衬得一屋子敝旧的家具熠熠生辉。
再也没有想到,多少年以后,再来到他的城市,是因为他永远地走了。依旧是那个光线昏暗的两居室,居然一盆兰花也没有,家里最多的是锅碗瓢盆。
书桌的台板下,压着两张纸,工整的毛笔小楷录的是五言诗,一首似乎是大爷写的,一首录的是李白的《咏兰诗》。
我掀开玻璃台板抽出来看了看,预备留着做个纪念,又想着要征得大妈或是堂姐堂哥同意。我把纸条又压回台板下面,屋子里乱糟糟的都是人,我寂寞地掉下泪来。
后来也没拿,不知道是忘了还是因为别的。
但是有些东西一直忘不掉,比如兰花。亦在心里对兰花一直怀有爱慕和敬重。
巴根草,绿茵茵
写草木散文的作家中,喜欢汪曾琪。一草一木,在他笔下,都有表情,有气韵。而且,他是高邮人,高邮跟金湖是近邻,语言有许多相同之处。读他文章中的俚语和方言,宛如有魔力的神来之笔,很轻易地带我回到温暖的乡间童年。
小时候,我们也把芡实呼作“鸡头米”,把知了呼作“都溜”,我的祖母尤爱赞叹,“栀子花,碰鼻子香”。甚至,他在散文《花园》和《夏天》里写过两回的关于巴根草的童谣,我们也念过。仿佛可以看见,扎羊角辫穿花罩衣的一个我,伏在祖母膝上,听她一字一句教我,“巴根草,绿茵茵,唱个唱,把狗听。” 我听见自己问,小狗是谁啊?祖母说,小狗是你啊。
巴根草是小时候常见的野草,贴地生根,横七竖八的。早春,越冬的麦苗还未返青,它就已然绿意盈盈。到了夏天,田间地头蔓延得到处都是。我们挑不到猪菜的时候,就会铲它们充数。小锹铲过的草根冒着绿色的汁液,空气中留下短短一缕清新甜香。没过几天,那些断根处,就会重新长出更为茂盛的茎叶。
先生写草木,写巴根草,一点不土,反而极雅致,极娟秀。读他的散文,像听一个邻家老伯谈天说古。他的许多看似口语话和大白话的地方,却自有境界和深意。似乎,又得了明清小品文的清雅,素朴中流露着洒脱的名士气。这种道理如做菜,高明的厨师不是用山珍海味攻陷你的味蕾,而是一饭一蔬。家常一道青菜豆腐,也能做出“人间至味是清欢”的惊喜。
读很多遍他的《花园》《夏天》《人间草木》《葡萄月令》等名篇,想学他文章中那种气度。读得多了,有的地方都会背了,比如:
“想起绣球花,必连带想起一双白缎子绣花的小拖鞋,这是一个小姑姑房中东西。”
“香橼花蒂的黄色仿佛有点忧郁,别的花是飘下,香橼花是掉下的。”
这篇《花园》,字字珠玑。散淡清明的行文里,带着沉郁的调子。大约回忆总是门楣上对联纸渐渐褪却后的旧红,有着愉快的惆怅。
先生的小说亦散发草木气息。他承启和深化了小说的散文化风格。他说,“散文化小说作者只是画一朵两朵玫瑰花,不想把一堆玫瑰花,放进蒸锅,提出玫瑰香精。人像要求神似,轻轻几笔,神气全足。《世说新语》,堪称范本。”
1980年,先生六十岁那年,创作了小说《受戒》。《受戒》,一方面是受恩师沈从文的影响,创作出的另一部属于高邮的《边城》,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散文化小说的范本。故事很简单,说的是荸荠庵的小和尚明海和邻家女孩小英子,从青梅竹马到纯美相恋的故事。清清淡淡的白描手法,水墨画一样,画出了水乡的田园风光,画出了里下河地区的民俗人情。
先生说过,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平复过于哀伤的人心,给人快乐。在我心里,《人间草木》一直有治愈作用,如浊世中的一线清流。每次翻开,都会微笑着回到念童谣的年纪。
巴根草,绿茵茵,唱个唱,把狗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