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水
喊 疼
我姑且叫他亚丁,三千年前的一个非本土的战争俘虏,一副被疼痛扭曲的骨架,被考古学家从地层的深处惊喜地发现和挖掘,又在久远的时光里不断打捞和补修,他终于在毛茸茸的洗刷中露出一脸惊愕,仿佛是重见天日之后的困惑。
我也感到困惑,这是我见过的最长久的表情,正仿佛一点点悄无声息地剥落,然后像缓慢的一声叹息坠落进泥土里,永远不见了。我更是惊愕,想象着沉寂里猛然的一声大笑,仿佛带着惨白的粉末一样的笑声,从他的胸腔里喊出来,迅速弥漫在博物馆的展厅里,让我仿佛真的看见了他的难以忍受的疼痛。
自从五年前,看到博物院里这样一副被疼痛折磨的骨架,他就时时刻刻疼痛在我的梦境里了。他的上颚骨与下颚骨狠狠地张开,张成一个类似深渊的洞。我知道这样一张嘴巴,不是想咬我,可是我被这样一个喊疼的口型吓到了。在梦境之中,我被这狂风一般喊疼的形状给撞翻了几个跟头,然后像易碎的玻璃哗哗啦啦了一地,我还没来得及喊叫一声,就成了无数个疼痛的碎片了。
这样说我仿佛回到了三千年前的某一个时刻,一个叫亚丁的奴隶不知何故要被砍去双脚。况且斧子又不是那么锋利,一斧子下去砍断了骨头,可是皮肉还连着;再一斧子下去切开了皮肉,可是鲜红的筋脉还连着。看啊,热气腾腾的血早已经淌了一地,他掬出一捧送到嘴里。他又拽出一片双腿上的肉,放进嘴里咀嚼。他只能用自己的血和肉,来消解钻入骨髓的疼了。这种疼会顺着血液流进他的躯体和他的心,他的躯体麻木了,他的心也就碎了。
心的疼痛不是一种形而上的疼痛,那是切肤的实实在在的疼痛。这一刻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把那憋在身体和心中的疼痛全喊出来,狠狠地喊出来,那一望无际的疼痛,会弥漫在以后三千年的时光里。直到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感受着他,这样一声三千年前的呼喊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我的意识里,更是钻进了我的身体里。我知道,这一绝望的挣扎,也将永久埋进我的梦境之中。
亚丁是一个奴隶吗?在梦境之中,我常常对史料的记载发出这样的质疑。一个奴隶,一个战俘,也许是一个贴身的侍卫,我常常注视着他,想象着他,他的两只脚骨不见了,头盖骨也不见了。他在中原大地的泥土深处,这个一米八0的男子躺下的,是一个内心深处的文化符号,是一具凝固了的时间浮雕。我静静地看着他,迷惑地看着他,以一种悲悯的心情看着他,看着大商王朝的两只腿骨上渐渐暗淡的刀口。我感叹,残忍就这样远离了我们,但它却是在用一种令人绝望的魔术警醒世人。
亚丁哑口无声地躺在雾蒙蒙的历史深处,而我们会不断地告诫自己:只有悲悯与爱,才是历史的伤口上开出的凄美之花。
亚丁是谁?我不清楚。在梦境之中,我却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是一位英雄。我希望他与美丽的妇好——大商王朝武丁王的一个妻子,有着美丽动人的爱情。在博物馆的展厅里,亚丁紧紧握住标枪,青铜枪尖足有半尺长,闪着像鬼眼一样的绿毛光;刺槐枪杆,八尺长,已经炭化成一条淡黄的土痕,就像痉挛的血管匍匐在土壤里。
这是一把英雄的武器,亚丁紧紧地抓住它,把它投向寂寥的三千年的时光里。是脱手的标枪,解脱了他的双手,他终于勇敢地张开双臂,环抱妇好将军短暂的爱情。可是他知道,他投掷标枪的锋利不足以抵抗一个王朝的阴影。当回到京师,亚丁再也不能把鼓埙的丽音清响献给妇好,而他仰天的怀抱却抱着满腔的已经远走的青草香味。
这是在青草更青处,妇好躺在亚丁的臂弯,眼望着白云游弋在深远的蓝天上,她多么希望这一刻是静止的,永远就这么静止在这云梦大草原上。可是战争已经结束,她以胜利的姿态荣耀武丁王,从而荣耀一个叫“妇”的家族,然而却不能荣耀自己。她带着胜利的忧伤,沉浸在自己湿润的幻想和身体里。
悲剧英雄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勇敢地献出自己。在梦境之中,我看见亚丁把一支标枪的青铜枪尖,狠狠地扎在了自己的胸腔。他看着自己的血在阳光下闪着红艳艳的光,他没有了躯体的疼痛。也许他大声喊出来的疼痛,只是一个哑然的口型。
在梦境之中,我始终以为那一个凝固了三千年的喊疼的形状,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最后呼喊。他们的挚爱,只能以骨骼的洁白不朽于世。我知道,这是恒久的渴望,注定是一个人心底最深处的伤口。
莲鹤方壶
莲鹤方壶盛满清澈的水,是盛满她两颊绯红;莲鹤方壶盛满醇香的酒,是盛满她一腔柔情。时光流转两千三百多年,这一双莲鹤方壶盛满的不再是水和酒,而是《诗经》里或是直白或是婉曲的爱情往事,关关雎鸠或逃之夭夭,盛满了大时代的阴晴圆缺与悲欢离合。
莲鹤方壶是1923年河南新郑“郑公大墓”出土的青铜重器,据传是郑国国君子婴最爱的器物。莲鹤方壶原是一双,本是一对恩爱情侣,可惜历史颠簸,一只藏在故宫博物院,一只藏在河南博物院。
我见到的是河南博物院的那一只。壶身扁方,腹部饰有蟠龙纹和竖立龙角。四面又各饰有神兽一只,兽角弯曲,肩生双翼,长尾上卷。圈足下又有两条卷尾兽,身作鳞纹,头转外侧,有枝形角。再远观莲鹤方壶,承托壶身的卷尾兽和壶体上饰有的龙兽攀缘向上,这让凝固的青铜,让死的物件,立刻活了,立刻孕出精气神,一下子龙腾虎跃了。再顺龙虎之势而上是壶盖,壶盖莲花瓣状,莲花圣洁,也是龙虎之气的升腾。再看冰清玉洁处,一圈双层花瓣守护的花蕊处,夺器欲出的双龙,护佑一只洁白的仙鹤,欲振翅而飞。
在大郑国,在子婴金碧辉煌的宫殿,两只青绿色莲鹤大壶相向而立,同声共气。一只仙鹤同另一只仙鹤,在我的梦境之中,从雾蒙蒙的云层敛翅而来,又展翅而去。它们在雷雨里,彼此梳理亮闪闪的羽毛;也在闪电中,用细长的脖颈缠绕出爱的花朵。我听到它们的凤鸣凰唱,这是它们幸福时刻发出的最美和声,仿佛长一声短一声的清音丽句,散落在一万亩翠幽幽的荷塘里,荷叶田田。
从莲鹤方壶里飞出来的是青铜器的魂儿,现在它们就栖息在我的一万亩清水荷塘里。正是这一万亩的清水,清洗去仙鹤顾影自怜,从此它快乐地生活在俗世;正是这一万亩亭亭玉立的高挑荷花,与仙鹤同争造化之美,从此它幸福地生活在人间。
在我的梦境之中,一万亩荷花就是一万亩飞翔的仙鹤,它们生活在尘世,也生活在仙境。是这一万亩荷塘,是它不喊叫、不争夺、不虚妄,开出举世独遗的洁净之花。这花清澈、清冽而不清淡,是它的洁身修行,圆满了一个名字,由“荷”而“鹤”,一万亩荷花飞过水面,飞升而去。
在我的梦境之中,一万只仙鹤从天而降,相互唱和着,或彼此诉说着,像大片大片的雪花,翩翩然落在荷塘里。那唱和是从仙鹤最诚挚的心底发出的大爱之声,它是我的天籁之音。那诉说是仙鹤的相亲相爱,是永不离弃的耿耿之心。这是仙鹤的洁净,是仙鹤的兀自不动的修行,才是这盛开的一万亩荷花。
莲鹤方壶不再是一个盛器,它盛不下老子的“无为”,也盛不下孔子的“仁政”。春秋末年太过风云变幻,战国已显端倪,莲鹤方壶盛不下政坛动荡和烽火狼烟。在我的梦境之中,莲鹤方壶盛满了莲的高洁与鹤的忠贞,才会使一百二十八斤重的青铜灵动而飞。在春秋一代里,莲鹤方壶还盛满了中原儿女高洁、忠贞的爱情,或是热烈昂扬,或是凄然忧伤。
是一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好和爱怜,是一壶“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焦虑和忧愁,是一壶“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坚贞和笃定,是一壶“有女同车”的欢乐和热情,是一壶“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思恋和煎熬……正是这一壶壶最原始的单纯而坚定的爱,被时光发酵成真爱的美酒,被莲鹤方壶濡染以高洁的品位,洁净了两千三百年后互联网时代的喧嚣和庞杂。
在我的梦境之中,莲花盛开在青铜的身体里,盛开在仙鹤清丽的鸣唱里。一个栩栩如生的器物上,刻上一个时代的梦想。我看到一朵洁白的莲花芳香千年,而一只仙鹤遨游在永恒里。只是一声长鸣,让我的爱情哗哗然盛开,让我感觉到醍醐灌顶的力量。可是我相信,纵使我有十万亩荷花,莲鹤方壶里再也没有一只仙鹤来向我飞来了。莲鹤方壶会抛给我一枚孵化不出的爱情之卵,它不想让我伤心绝望。
在梦境之中,我会回到十万亩荷塘,在十万亩荷花中我自个儿给自个儿浅吟低唱。仙鹤不来也不要紧,只要荷叶田田,荷花擎天,我自斟一杯淡茶,看月色,望莲影。我突然想到,今夜皎洁的月光,会照亮满塘的莲心,也会照亮方壶的莲心。
我知道,莲心清似水,彼心是我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