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谦
腊月底了,羊蹄沟的天懒得亮。
旧报纸糊的屋顶棚散布的几片冰霜开始反射窗外的晨曦。
老四喜还是习惯地比太阳早起个把小时。
棉衣棉裤棉袜装扮齐整,叠被子卷褥子压上枕头,脚丫子就伸到土炕下,蹬上鞋,再在地上跺几下。
“都年三十了,这王八犊子……”他自言自语着,踢开门,走到外屋。虽然这几天擦桌子、挪凳子、扫院子忙得他腰酸腿疼,但仍有没照顾到的地方。
羊蹄沟村夹在山坳里,一条小河串起各家各户,河北边住户多,河南边住户少。村西头是通往沟外的出口,村东面是一片片零星分布的庄稼地,再往东,就被大山挡得严严实实。原先河里是长流水,一到夏天就吸引叽叽喳喳的女人前来洗衣服,冬天则是孩子们滑冰的好地方。不知从啥时起,长流水不再长流,当年嬉闹的景致也就慢慢消失。
老四喜家在村东头,镶进北山坡。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两间东厢房,加上鸡窝猪圈,把院子挤得不太宽绰。
厢房主要堆放杂物,脏乱不脏乱的不碍事。他住东屋,收拾得差不多了。儿子他们住西屋,平常很少进人,掸掸浮灰,再开窗放放霉味也就行了。东屋西屋中间是外屋,这里还是不太利索,特别是灶台。平日里一天烧一次火,干的稀的凑成全天的饭食,也不分一日三餐早午晚,想吃就扒拉几口,吃完了把碗筷、剩饭剩菜啥的一起扣进盆里,再罩上个筛子,防苍蝇、防耗子。灶台、锅沿被偶尔煮沸的粥饭弄得像是粘上一圈杂面糨糊,湿了干,干了湿,湿了再干,清洁起来挺费劲。
本来老四喜是个干净人,当年是大高个儿,后来弯腰了驼背了也努力往上挺着,上衣后摆比前襟短了一巴掌,但衣领很难看见油泥印子,头发稀疏,却拢得一根压一根,胡子刮得勤,让人瞧不出是黑的还是白的。可自从老伴不在,他却有些邋遢起来。花白胡子露出原形,倒是给他那张皱纹密布的刀条脸增添了老迈与慈祥。
不是他不喜欢干净,也不是他不能干净,而是他没心思干净。
就是没心思!
现在儿子金柱一家要回来过年,该干净干净了。
老四喜寻思,头晌再搭些辛苦,仔细拾掇拾掇。胭脂擦脸上,面子给外人。尽管儿子、孙子不是外人,但儿媳妇秋玲却像外人。况且,自从儿子十多年前跑进城里,这一年年的不知咋弄的,回到家时渐渐地有些不对劲,有时像个主人,有时倒像个客人,动不动就嫌弃家里脏乱差,在不见外、能将就这方面甚至不如那个不懂事的孙子乐乐。至于秋玲,就更是让老四喜看着不舒服,坐炕上怕灰,站地上怕土,端饭碗怕脏,洗手脸怕凉,进羊蹄沟跟娘娘回宫差不多,横草不碰,竖草不拿。起初金柱为这事还跟她红过脸,也没起多大作用。老四喜两口子隐约看得出,金柱跟秋玲近些年不太和顺。好不容易回来住几天,不吵不闹比啥都强,就私底下软一句硬一句地劝金柱压住火气,多忍让些。但老四喜心里还是觉得别扭。装什么装?一个农村长大的土丫头,跟我儿子混进城里,咋这么快就忘了她自己是啥出身了呢?
不过,别扭归别扭,该给的面子还得给。当老人的,就是贱种!
老四喜走出屋,跨过东院墙的缺口,来到老伴坟前,哆哆嗦嗦地撒出一泡大尿,用脚划拉几下,把尿坑和尿迹掩上。
他猛然想起了大黄,大黄翘着后腿撒完尿就爱往上埋土。嘿嘿,老狗够意思,对得起老太太喂它的剩菜剩饭,硬是不声不响熬了三天。老太太下葬那个早晨,它也准时咽气,陪老太太一起入了土,趴在棺材边,跟活着时睡觉似的。不过,以后看到生人,它是再也不会蹿起来张牙舞爪、呜嗷乱叫了,哪怕山上的野鸡、獾子溜过来祸害庄稼,它肯定也不理不睬了。
那天,望着锹上的土渐渐淹没它黄乎乎的皮毛,老四嬉笑着对前来帮忙的金蛋他们道:“死老太太挺有福气呢,临终到了还弄个陪葬的,这不就是皇上待遇吗?”金蛋慢悠悠地铲着土,歪脖瞪老四喜一眼:“不对吧四大爷,我听说,人家皇上陪葬用的可是活人呀,我四娘这算啥呀,陪葬一条土狗,还是死的。”
老四喜心里想着,嘴上骂起了金蛋:“哼,王八犊子,跟你四大爷显摆你有文化咋的?以为我不知道皇上咋陪葬?忘了当年我念过私塾,当过会计,参加大串联时还去过十三陵呢?”
不过骂归骂,老四喜还是非常喜欢金蛋的。这个远房侄子,单是那黑红脸膛和棉裤腰似的大厚嘴唇就显出一副勤快厚道样儿,原来在外打工时,回来总忘不了给他带两瓶酒,还陪他谈天说地。近几年不出外了,就更是有呼必应,比儿子金柱还让老四喜喜欢。
不,不仅是金蛋,村子里的人他都喜欢。
唉,就这么一小撮老弱病残喽。不像过去,二三百号人,热闹多,笑话多,舌头嗑牙也多,甚至有时为了个鸡毛蒜皮还打得鼻口冒血断胳膊瘸腿。如今呢?日子是大大地富裕了,但也大大地冷清了。空房子越来越多,各家各户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里,几乎都有几个人在沟外甚至国外闯荡着,除了春节期间赶回来一批,让村子里热闹几天,其余日子差不多都是死气沉沉,街上很难见到人影,谁站院子里咳嗽一声都像放山炮崩石头。
寡为珍,稀为贵,眼下在羊蹄沟,每个人都依靠别人,同时也是别人的依靠。何况老四喜最重要的依靠已经躲进土堆,他就更在乎金蛋们了。
虽然是夏天埋的新坟,但也有了一些干巴巴的荒草。风吹雨打,坟前花花绿绿的纸幡有些褪色,也有些疏乱,但挑着纸幡的棍子又粗又直,而且埋得很深,加上老四喜隔三差五就来踩上几脚,所以一直牢固地竖立着,仿佛一面旗帜。无论在南山北山,老四喜的目光都能穿透大树小枝,通过这面旗帜,准确地辨出自家的位置。有时在山坡上崴脚了或者被马峰蛰了,他还忍不住远眺旗帜,跟老伴夸张地诉苦:“哎哟哎哟疼死我了,你快给我吹吹呀!”
还有时,他爬到山顶,找个平坦的大石头坐着,眯缝着眼睛面对隐隐约约的旗帜胡思乱想。
想得最多的是两幅画面。
第一幅是迎新娘过门那天,中等身材、天生娃娃脸的她独自挎个粉地蓝花的包袱,走到村西头,捋一把被汗水沾在额头上的头发,朝守候在大槐树下看热闹的人们浅浅一笑,回头对四喜说:“还傻站着干啥?回家吧!”endprint
第二幅是她播种除草收割或是喂猪喂鸡浇菜园子时抽空直起腰,往天上看一眼,清清嗓子,嘀咕一句:“咳,这天儿……”
按理说,老伴嫁过来就实心实意过日子,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几乎每顿饭都是等全家人吃完了她才上桌,四季衣服加起来也装不满那个柳条箱,而且几乎件件有补丁。再苦再穷,她都把屋里院里归拢得干干净净。那些年每逢冬天下大雪,她总是催着四喜,扫完院里扫院外,一直扫到左邻右舍家门口。乡里乡亲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她都赶去帮把手。她还从沟外的十里八村介绍来十多个大姑娘,成全了十多桩婚姻。金柱离家进城后,她不但是老四喜在农活家务上的好帮手,更是吵架逗趣的伴儿。即使他俩生的第一个儿子刚懂事时就淹死在井里,接下来女儿又不省心,老伴都咬牙挺住了,熬过了。
话说回来,老伴就算没这么贤妻良母,没这么菩萨心肠,死了也不该混不进祖坟地。没杀人没放火,不搞破鞋不养汉,至于遭这份惩罚嘛!
就这么埋在自家院墙外,也实在是没法子。一来祖坟地太远,要翻两座山坡,四五里地的路程,上坟烧纸时轻手利脚走一趟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何况抬个大棺材。二来眼下大不比从前,村子里根本找不到顶硬的人,全部二三十口子男女老少,最年轻力壮的金蛋也虚岁五十五了,前几年外出打工时还摔断一条腿,接巴上了也不利索,走路都瘸,重活就更干不动。
本来,老伴去了,可以给民政打电话,联系火葬场来车,拉出沟去一具人,送回沟里一盒灰,再往棺材里一套,抬起来自然轻快许多。不巧的是,唯一通往沟外的路,被一场暴雨弄得塌方加倒树,自行车摩托车走着都勉强,四轮车一时半会儿根本出不去进不来。盛夏酷暑,死老太太连停尸三天的规矩都守不住,等路畅通就更做不到了。这情况,早有先例,村上乡上乃至县上都心知肚明,却又无可奈何,于是,对“火化光荣,土葬违法”的标语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四喜不是想不开的人,当年生产队组织政治学习时,他就听说过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大道理。他果断决定,咋省事咋整,就把老伴埋在院墙外,反正他住在村边,碍不着别人,自己更是毫不介意。
估计这决定很称大伙儿的心。
之前,秦家的寡妇婶子以一百零一岁创造全村高寿之最驾鹤西去时,众人是很想咋省事咋整的,但那时路还畅通,又赶上金蛋的儿子光华领着城里的一群朋友,钻进羊蹄沟逛风景,额外增加了人手,大家嘻嘻哈哈地也就把喜丧给办了。
这回轮上老四喜家,破这样的例也是先吃梨子早知酸。
事后,老四喜没听到谁家说长道短,来他家串门的人并未见少。大伙儿山吹海聊的时候,丝毫没有忌讳墙外的坟茔,像老太太活着时一样,这边聊这边的,那边睡那边的。缺少的就是她端茶送水和弯腰直腰看天的身影,还有她清清嗓子溜出的“咳,这天儿……”的嘀咕声。
不知不觉,太阳在东山露出了头,已经有稀稀拉拉的二踢脚此起彼伏,村子上空也陆续升起炊烟。饭味儿、菜味儿、火药味儿忽浓忽淡地往鼻子里钻。老四喜有些奇怪,今天在老伴坟边怎么待这么久,想这么多。他估计,之所以自己此时此刻脑袋里有些乱,可能主要还是跟儿子金柱有关。
按惯例,他们一家每逢春节都要回来。起初甚至每年回两趟,后来减少为一趟;起初甚至过了小年就回来,后来不逼到年根就不见动静。这不,今年又是拖到今天。
不过,今年往年不一样。他们回来后面对的,将不再是享受老太太的嘘寒问暖和丰盛年饭,而是老四喜眼前这个半新不旧的土堆。
让老四喜想起来就揪心的是,老太太走得忒突然。在院子里抬头看完天,清完嗓子,嘀咕一声“咳,这天儿”,准备收回晾衣绳上挂着的几件衣服,就瘫到绳下了。等专心致志给烟囱四周做防水的老四喜听到大黄不是好声地叫唤从房顶发现后忙不迭赶过来时,她已双眼紧闭手脚冰凉,零星的雨点子打在她蜡黄的老娃娃脸上啪啪直响。老四喜愣怔好一阵子,才发现雨大了起来。他抱着老伴走进屋,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到炕上,听完心脏试鼻息,感觉不妙,跟头把式地就往金蛋家跑。
金蛋也是刚在院子里忙乎完,正站进门房光着膀子拧衣服上的水。老四喜让他赶紧给金柱打电话报丧。金蛋也没多问,慌忙拽过一块破苫布,俩人顶在头上直奔村南的大会台。
村子里曾经安过几部固定电话,后来都拆了,因为利用率不高还得花租费,对外联络就共用金蛋的手机,话费谁打谁估计着给,金蛋也不介意。全村别的地方手机信号都不好,断断续续,连叫带嚷,打电话就像打架,只有这个当年供生产队长开会讲话或分派活计的大会台位置特殊,打起手机来还算顺畅。
没料到,俩人披着苫布顶着大雨嚎了半天,话筒里总是说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虽然没特殊事情他不打电话,但金柱的手机号码也刻在老四喜的骨头里,比他自己的生日记得还清楚,咋突然就变成空号了呢?老四喜只好先跟金蛋深一脚浅一脚跑回家,又找来几个妇女张罗着给老太太穿寿衣、备丧物。
抽空他俩又去大会台拨打一通,依然是空号。
老太太就这样带着对老四喜、对儿女的牵挂,带着对羊蹄沟的留恋,简单省事地躺到东墙外,一溜烟下了阴曹地府。
半年多了,金柱的手机始终打不通,老四喜只知道他们在省城,别的一概是闷葫芦,也就没法联系。想起这事,老四喜心里就打翻了五味瓶。忙丧事那阵子他脑袋里猛然被掏空了,顾不上难受,鬼使神差地像是在办一件普普通通的事,居然还能故作轻松开玩笑。后来,慢慢地,他动不动就在心底涌上锥刺般的疼痛。那种只有自己知道的疼痛,既有丧偶的悲哀,又有对老伴的愧疚。辛苦一辈子,生育仨儿女,闭眼后竟没有儿子给收尸!这跟绝户有啥区别?用老辈的说法,没儿子给收尸打幡,到阴间也凄凄凉凉遭冷落,当个孤魂野鬼,比活着时还惨。这是他妈的啥命啊?
他还有些怕金柱埋怨。可他又想,你还敢埋怨我?我还想埋怨你呢!你算啥儿子呀!一个卖咸菜的难道比县长还忙?咋对家里那么放心呢,连个电话也想不起来打,手机空了号也不告诉一声。你妈死了你没收尸、没送葬,怪我这当爹的吗?endprint
拉倒吧,不胡思乱想了。老四喜一只脚蹬住坟下,一只脚踩到坟腰,把坟尖压着的黄表纸重新整理一下,走回院子。
今天不用出沟采购了,金柱他们一家三口过年吃的东西置办得八九不离十了,尤其孙子来了就吵吵嚷嚷要吃的荞麦面碗坨和绿豆面咯扎(碗坨、咯扎,均属辽西、赤峰以及承德、唐山一带的民间小吃,过去较珍贵,一般来客人或年节时食用),早就预备足了。至于炒黄豆,更是手到擒来的事。
老四喜把东西屋的炉子都生起火,压上煤。往灶膛填一把玉米秸,烧开水,灌满暖瓶,捎带蒸热几个黏豆包,边啃着边踅摸,凡是发现不利落、不顺眼的地方,都转悠着再收拾一遍。
折腾到小晌午的时候,他感觉满意了,这才想起把鸡窝门打开,随手撒院里几把米,又给猪槽子加上泔水。
忙碌到这会儿,他突然有些笑话自己。不就是儿子一家回来吗,又不是皇上驾到,至于上这么大心吗?他们不回来,想他们,他们回来,却不冷不热地越来越缺少点东西。难道我是怕他们,讨好他们?怕他们啥?讨好他们啥?怕儿子也像对他妈那样不给收尸?
他不想再忙乎了,把俩蒲团摞到西屋窗下,一屁股坐上去,靠着墙,晒起了太阳。
院门咣当一声,孙子乐乐的喊声震掉了门楼上悬挂的几颗干白菜。“爷爷!奶奶!我回来啦!”
老四喜缓缓地睁开眼睛,撑起身,接住扑过来的乐乐:“哈哈哈哈,大孙子回来喽!让爷爷看看,高没?胖没?”
金柱拎着个大兜,秋玲拎着个小兜,俩人一前一后也走进院子。
金柱顺手把大兜撂在磨盘上,刷的一声扯开拉链,掏出一个包装漂亮的盒子:“爸,给你买的,纯粮食酒!”
老四喜撇了那盒酒一眼,嗔道:“嗯,着啥急?快进屋去!”也没忘招呼秋玲:“走走走,冻坏了吧?都进屋暖和暖和去!”
金柱却没挪步,又从大兜里取出一件花格毛衣:“这是给我妈的。妈——来看看毛衣合适不!”
老四喜眼睛一瞪:“咳!你妈都七老八十了,整这么个大花袄,想让她扭秧歌装老妖婆咋的?金柱他妈,你快出来看看这衣裳能穿吗?”
房门嘎吱响着,老伴走了出来。
她面色铁青,穿一身黑袍子,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两腿好像不会打弯,两脚迈着小碎步,胳膊也是直直地夹住两腋,站到众人面前,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对于她最疼爱的孙子乐乐还有金柱手里拎着的花格毛衣也不理不睬,兀自往天上看一眼,清清嗓子,嘀咕一句:“咳,这天儿……”
老四喜火了:“你这老家伙,孩子们都回来了,你咋还像个死人似的,倒是说句话呀!”
乐乐喊着奶奶,跑过去拉老太太的衣服,哪承想老太太扑通一下就被拉倒在地。老四喜疯一般冲上前,扑在老伴身上,连抓带拍,连哭带喊……
浑身激灵一下,老四喜醒了过来。他擦擦嘴角的口水,使劲揉揉眼睛,晃晃脑袋,骂了句“他妈的,这王八犊子”,慢慢站起身,袖着手,踱到街上。
人明显多了一些。遇见几个跟他打招呼的,他却对不上号。有的能叫出小名但忘了是谁家的儿女,有的知道是谁家的儿女却又忘了对方叫什么名字。他让脸上挂着干巴巴的笑,溜达到村西头老槐树下,往路口那边看。看了半天,眼睛有些花。站一会儿腿酸,坐一会儿屁股凉。心不在焉地跟几辆出来进去的摩托车或四轮子摆摆手,就觉得没趣。
他绕到老槐树北侧查看一番小庙,发现拜祭老槐树的物件早已摆放停当。甭问,准是金蛋侍弄的。过去每年拜祭这棵据说有五百年历史的祖宗树,都是老四喜张罗,现在老四喜老了,金蛋就接过这份神圣的重任。
他转到金蛋家门前,转念一想却没进院,怕打搅人家忙碌。
打算去张家二婶还有另外三家看看。如今全村比他大的也就剩下三四位了,得给他们拜个早年。又觉着拜早年也不能太早,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听着鞭炮声,他突然想起院里柴火垛旁边的雪堆可能有些硬板,需要松一松,免得万一被鞭炮炸出个火灾啥的,救火时铲不动耽误事,便加快脚步回了家。
这回不是梦。老四喜是在疏松雪堆的时候听到开门的响动的。金柱一家三口终于走进院子了。老四喜直起腰,把铁锹插进雪堆,搓着手,迎上去。
跟刚才梦里的场面差不多,金柱确实拎着个大兜,秋玲确实拎着个小兜。不同的是孙子乐乐。小家伙背着个双肩包,两手插在羽绒服兜里,看着老四喜微微一笑,并没有跑进爷爷的怀抱。
老四喜把乐乐拽过来,嘿嘿笑着,用力摸着乐乐的头,揉搓几下,然后就拉着孙子往屋里走。金柱跟在后面问:“爸,我妈呢?”老四喜没搭理他。
全家人相随着进到东屋。地下的椅子铺着棉垫,炕沿也擦得干净。
秋玲跟上次比又变了模样,眼圈更黑,嘴唇更红,棕色靴子套到膝盖,鞋跟足有三块豆腐高,两腿紧绷绷地像是仅仅穿着一条衬裤,毛茸茸的绿上衣短得盖不住屁股,看着就冷得可怜。她斜坐在炕稍,把小兜抱在腿上,问了句“爸你们挺好的”,就从小皮兜里掏出手机看。
金柱的刀条脸胖了些,也黑了些,个子本来比秋玲猛一头,现在不知是秋玲鞋跟高了显的,还是金柱也开始驼背,俩人看起来竟不分上下。金柱把提包放在柜上,脱去半新不旧的棉外套,转身坐在椅子上,扫老四喜一眼,问:“我妈呢?出去了?”
老四喜还是没吱声。他松开拽着乐乐的手,拎起暖瓶要往茶壶里倒水,却发现茶壶里忘了放茶叶,便又到柜子上拿来茶叶盒,一边往外颠着茶叶,一边问金柱:“咋才回来呢?”
“我们先到秋玲娘家住了一宿。”
“……你那个手机,咋成空号了呢?”
金柱哦了一声:“原来那号码不吉利,我给换了。”
老四喜脸色有些阴沉:“换了就换了,可你该告诉你金蛋哥一声。”
金柱上前接过暖瓶:“一忙,我就忘了。反正也没啥事。”倒完水,金柱道:“爸,我们带一些熟食,打开包装热热就能吃,别让我妈弄太多菜了。”边说边从提包里往外掏东西。endprint
老四喜犹豫一下,起身对金柱道:“来,你,来一下。”然后就出屋走到雪堆旁,抓过铁锹拄着。等金柱四处张望着晃悠到跟前,老四喜便小声把老太太的事说了。尽管他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但还是把今年夏天家里发生的大事絮叨得清清楚楚。似乎扛着一麻袋玉米终于沿着倾斜的踏板攀到粮仓口,解开绳子,哗啦一下倒个痛快。
说完后他嘱咐金柱:“人不知死,车不知翻。人死如灯灭,草死一堆灰。反正事情就这样了,说别的也没啥用。秋玲那儿倒也好说,就是乐乐。你陪我跟他们撒个谎,说是你妈去内蒙伺候你姐姐了,你姐姐的腰腿病太厉害,炕上吃炕上拉,过年赶不回来了。嘱咐乐乐,别往东墙外面跑。过完年你们回去以后,再慢慢跟他们说。”
这谎,是老四喜琢磨好久才酝酿成的,本来他已跟金蛋他们串通好,想连金柱也一块儿蒙,能蒙一天算一天。关于女儿的事,早已不是家里的秘密,那丫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二十出头就执意嫁出羊蹄沟,但由于个子矮小,模样不俊,尤其自小得上哮喘病,近处嫁不成,远处好将就,经一个远房亲戚做媒,在大北边几百公里开外的穷乡僻壤寻了个婆家,日子一般,常年病病歪歪,不但娘家借不着任何光,反倒总添麻烦。老太太心疼女儿,节骨眼儿时前去帮衬一把也顺理成章。
谎言即将出口之际,老四喜还是如实告诉了金柱。金柱毕竟是老太太唯一的亲儿子啊。
金柱用脚蹍着一块融化后又冻硬的冰雪疙瘩,半天不言语。看看夕阳照射下的房子、院子,又看看老四喜,喃喃说道:“我知道了。”扭头回了屋。
老四喜也跟了进去。
秋玲没在屋,估计不是去厕所就是跑大会台那边接手机信号了。乐乐趴在炕上也在看着手机一样的玩意,两手紧捧,摁得专注。
金柱面无表情,继续从提包里往外掏着。
老四喜大声说:“年货不少啊。你先收拾着。乐乐啊,走,看爷爷给你做年饭去!”
乐乐头都没抬:“爷爷你先做着,我正忙呢!别忘了碗坨跟咯扎啊!”
老四喜企图坚持:“孙子听话,那玩意啥时候鼓捣不行啊,来,跟爷爷一起忙乎。”
乐乐摇头:“不行爷爷!僵尸太厉害,我非打败它们不可!”
“僵尸?咋还跟死人干上了呢?”老四喜眼看叫不动乐乐,也不便勉强,只好讪讪地应了一声,走到外屋,忙乎起来。
主食、副食准备得都很充分,再加上金柱拿回家的熟食,年饭很快就弄好了。秋玲也回来了。
虽然熏兔、烤鸭等新鲜物使这顿年饭多了些现代色彩,但或许是缺了一个人的缘故,全家老少四口人围坐在炕上,吃得平平淡淡、没滋没味。估计金柱已经跟秋玲和乐乐把那个谎撒成了,所以饭桌上没人更多地提起老太太。乐乐对着喜欢的菜,失去了以往夸张的啧啧赞叹和细细品嚼,而是狼吞虎咽一通,很快就撂下筷子坐到老四喜的铺盖上战起了僵尸。秋玲也很快吃饱,退坐到炕梢看上了电视。剩下老四喜爷俩唠着些不咸不淡的嗑,一瓶白酒下去不到一半,啤酒谁都没动,年饭就草草收了场。
金柱酒量不大,脸和眼睛都有些红,没好气地指使秋玲收拾碗筷。秋玲没听见似的仍拿着遥控器换台。金柱腾地上前摁了电视机电源。秋玲喊了一声“你咋回事呀”,下地又摁开了电视。金柱还要继续发作,被老四喜拽到外屋。
老四喜赶紧往下撤饭桌。金柱气呼呼地帮老四喜归拢,却把个盘子碰地上摔成两半,便向东屋门帘子恨恨地瞪一眼,走到院里抽起了烟。
老四喜闷声收拾完,也出了屋,关上鸡窝门,给猪倒完泔水,朝金柱咳嗽一声,爷俩迈过东墙,来到坟前。
年前年后的天儿,亮得懒,黑得倒勤快。头顶已有星星在眨眼。北山上刮过来的风哼哼叽叽叫着在树林里打旋。坟前的幡也跟着伴奏。不知谁家饭桌上的喧闹若隐若现。小鞭、大炮仗尽管远没有老四喜小时候乃至年轻时候那般轰轰烈烈,不过毕竟还抽冷子响几声,向群山众树、鸡鸭鹅狗发出过年的通知。
“家里死人了,不用贴春联,也不用放鞭炮了。反正乐乐这孩子打小就不喜欢那些玩意。今年咱家省了不少事。”老四喜没话找话。金柱沉默着,又点上一根烟,在坟门前来回走着。
“一会该给老槐树烧纸上香了。我们几个岁数大的就不过去了。有你金蛋哥他们张罗。”
金柱仍未搭腔。
鞭炮零星。有人划拳。不知道哪家电视台高喊着什么什么洗发液给全国人民拜年。几只狗在汪汪,仿佛相互拜年,或为这一轮春夏秋冬的恩怨做出年终解释,不过里面没有大黄的粗嗓门。可能它在另一个世界里就用不着咬咬扯扯,抑或照样计较这个计较那个,可咱们这边却也听不见。
金柱开口了。
“……爸,这事,谁都别怪了。心梗是个急要命的病……就是手机没改号,或者告诉你新号,我也不一定能赶回来给我妈收尸。虽然我在城里就是个卖咸菜熟食的,可大小也算经营个生意。城里人干点事业不容易,咱农村人在那边混日子更不容易。秋玲那脾气你也知道,越来越差劲,回来过年都是拧鼻子甩脸的。唉,想离吧,怕寒碜,不离吧,又拿她没办法。只能凑合着过。乐乐眼看就要上小学了,也挺让人操心的。回家一趟太费劲,坐完火车倒汽车,下了汽车租四轮子。再说,我回来又能干啥……”
老四喜借着酒劲,略有不快地接过话茬:“是是是,你是干不了啥。你拿回来的钱我们老两口根本花不完。可是,你总该给你妈收尸送终吧?又不是绝户没儿子。一想起这事我就闷得慌……”
“收尸!送终!我知道该收尸送终!”金柱突然怒吼起来,一字一句的像是从牙缝里往外挤,“我折腾不折腾啊?我容易吗我?拼死累活忙不出个头绪,我都不知道将来有没有人给我收尸送终呢!”
老四喜也火了:“你这是啥话?你要这么说,我还真就告诉你,谁给你收尸我不管,没给你妈收尸也就罢了,我的尸,还就让你收了!养儿防老,我伸腿瞪眼那天,你必须回来尽孝道,尽责任!”
见老四喜这架势,金柱口气缓了下来,苦笑着说:“爸,别说了。孝道,责任,我活该都担着行了不?是,你们是生养了我,我哥死得早,我姐嫁得远,指望不上,可现在我在城里也是一肚子苦水没地方倒,你们又能帮上啥忙……算了,说句不好听的玩笑话,万一你真像我妈似的,有那么一天,我还真不敢保证能赶回来。实在要收尸,除非你趁我在家的时候咽气……”endprint
老四喜猛地一怔,被儿子的话噎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顾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金柱停住脚步:“得得得,跟你开玩笑呢,至于气成这样吗?走吧,回家。你愿意跟乐乐玩就跟乐乐玩,想串门子就串门子。我去金蛋哥家转转,拜祭完老槐树就回家看春节晚会。今晚我不跟他们打麻将了。别愣着啦,真生气啦?咳,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是开玩笑的。这回我们只能待到初三就得赶回去,那边事太多。走吧……”
金柱后来说了什么,他都没往心里去,耳边一遍接一遍地就回响着一句话:“真要收尸,除非你趁我在家的时候咽气!”
老四喜踉踉跄跄地回到屋时秋玲还在看电视,乐乐依偎在老四喜的行李上睡着了,手里拿着“僵尸”。老四喜本想建议秋玲到左邻右舍串串门,想想又把建议咽回肚里,他知道秋玲每次回来都不爱跟村里人接触,何况眼下刚闹完不痛快。
在屋里转悠片刻,他往乐乐腿上扯条被子,走到外屋灶旁生起火。锅很快热了,他把黄豆倒进锅里,一会儿弯腰控制一下火势,一会儿用炊帚翻动一下锅里的黄豆。噼噼啪啪,黄豆们被暖和得兴奋起来。很快,他估摸着黄豆熟了,便一铲一铲地装进笸箩,端手里晃几下。
炒黄豆最好趁热才好吃,但还不能烫坏舌头。还有,不能一次炒太多,不然孩子贪吃撑着,臭屁多,容易消化不良。
他走到北墙前,揭开佛龛上新挂的布帘,眯起眼睛,左一遍右一遍地看着他给老伴写的牌位,整理整理供果,又觉得“赵李氏之位”的“之”字上边的点有些模糊,便找来笔,仔细描描,认为那个点清晰了,才重新合上布帘。
这时,院里传来说话声。金柱、金蛋还有光华等几个人连说带笑地走了进来。
拜祭祖宗树的程序越来越简单了,结束得是够快的。老四喜把大家伙儿让进屋,将烟和瓜子放在炕上,告诉金柱换过新茶,泡上水,又跟金蛋他们寒暄几句,便对睡眼惺忪的乐乐说:“大孙子快起来,尝尝爷爷的炒金蛋!”
金蛋咧开厚嘴唇:“四大爷,你炒黄豆就炒黄豆呗,咋总是金蛋金蛋地扯上我呢?哪天我真躺进锅里让你炒一盘!”
老四喜边给乐乐系鞋带,边回金蛋一句:“哼,别不知好歹,扯上你是稀罕你。炒你?这活儿太大,等乐乐长大了再炒吧,到时候你可别吓得躲到猪圈里不出来!”
哄笑声中,老四喜去外屋端回盛黄豆的笸箩。乐乐刚要伸手抓黄豆,被老四喜拦住了:“先别吃,爷爷得考考你,看我孙子能数多少数。”
本来乐乐不情愿,但见大家都被吸引了,顿时来了精神。他用胖乎乎的手指头捏起黄豆,嘴里喊着“一、二、三、四……”同时把一颗颗温热的黄豆塞进嘴里。
接下来乐乐数黄豆吃黄豆,秋玲看电视,偶尔跟光华他们搭讪几句,金柱跟金蛋他们喝水抽烟聊天,间或夸乐乐几句,老四喜一会儿看乐乐数黄豆吃黄豆,一会儿瞄一眼秋玲,一会儿回应一句金柱、金蛋他们漫不经心的问话。
他发现乐乐的眼角好像像老太太,耳朵像金柱。他看见秋玲动不动就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到乐乐的手上皱几下眉头——可能炒黄豆时有些火大,弄得乐乐的小手稍微发黑。他瞅到金柱一面向金蛋他们展示手腕的伤疤一面讲述着如何跟人争地盘而发生激烈斗殴,如何给城管送礼却被人家说中华烟是假的平白挨顿骂后来干脆直接补上一千块钱,如何在出租房的电表上做手脚被供电局的人察觉了罚得他难受一个星期。他好像透过窗户看到老伴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往天上看一眼,清清嗓子,嘀咕一句:“咳,这天儿……”
“……金蛋哥,咋没看见三愣子呢?”是金柱在问。三愣子是金柱儿时的伙伴,打小没爹没娘,靠奶奶一手拉扯大。
光华抢过话头:“哼,别提他了,谁也不知道这小子跑哪儿混去了,他奶奶死炕上好几天才被发现,都快让苍蝇吃了。他哪还有脸回来过年?再说……”
光华说着说着发现金蛋在给他使眼色,猛然意识到什么,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
金柱干咳几声,对金蛋说:“金蛋哥,你们家的年夜饺子包了吗?”
金蛋往地上吐了口瓜子皮:“估计你嫂子他们拌完饺子馅了。走,回家看看去。四叔,明早我们再来给你拜年啊!”
客人散去。老四喜拿过手电筒,对金柱说:“你们把屋子拾掇拾掇,我去你二奶奶那几家串串门。”
等老四喜串了四个门回到家,东屋只剩下金柱独自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电视。估计秋玲娘俩是去西屋睡觉了。再看看炕上地下,还是一片狼藉。老四喜腿耷拉在炕沿下,见电视上一个矮胖子男人正跟一个高个子女人逗咳嗽,觉得没什么意思,便起身收拾房间。
金柱赶紧说:“我刚想看完这个节目就拾掇呢。”
老四喜说:“你看吧,这点东西,好拾掇。”又说:“乐乐他们娘俩这么早就睡了,一会儿还要吃饺子呢。”
金柱道:“秋玲说今天太累,就不吃了。我也累得难受,也去睡了。”
老四喜没再说什么,慢悠悠地收拾好房间,拌好酸菜粉条馅,擀一会儿皮儿,包一会儿饺子。等弄完两盖帘饺子时,他听见外面响起密集的鞭炮声。
他走到院子,有些气恼,明明还没到半夜,三星还没打横呢(三星打横,当地农村老辈计时方式,猎户座腰带上的三颗星完全横过来处于正南位置时,大约晚上十点多钟),怎么就放炮仗、发上纸了呢(发纸,山东、河北、辽宁等一些地区的民俗,除夕夜煮好饺子后的重要仪式,人们焚香烧纸祭天祭祖。发纸为“发子”之误)?又一想,也好,早点放,省得齐刷刷地赶到一起,响动太大,吵着乐乐他们睡觉。
他看看已经熄灯的西屋窗户,站在院子里听一会儿鞭炮,看几眼礼花,返回屋里,又整理一番炕上柜上,拿来下午跟金柱喝剩下的白酒,盘腿坐在炕头,就着炒黄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来。
外面的鞭炮声渐渐稀了。老四喜不知不觉喝光了半瓶酒。他发一会儿呆,感到头晕眼花,便靠到行李卷上眯瞪一阵子,然后起身从怀里取出给乐乐预备的压岁红包,连同家里的一串钥匙,一起放到炕中间。走到外屋,从盖帘上捡几个饺子,放碗里用开水浇过,又找出一瓶白酒,连同一根手指头粗细、丈把长的麻绳一并摆进土篮子,提着,悄悄走出屋,静静关好门,顺手拎起东窗下的板凳,走到东墙,跨过缺口,蹭到坟边。
他先是把那碗饺子摆在坟门的砖顶上,又拧开酒瓶子盖,围着坟浇一圈,一仰脖把剩酒喝个精光,再把空瓶子端放在地,然后取出绳子,抖落开,在一端挽个结,抓住另一端,甩了好几次,终于把绳子从坟茔东侧的枣树杈子上悠下,拢过来,系个圆圈,估摸好位置,摆上板凳。
忙完这些,老四喜累得直喘粗气,头也越发晕眩。他坐在板凳上,又重新核计一下:今天算一天,到初二正好是三天,收完尸,出完殡,刚好不耽误金柱他们初三返城。
他弯腰干呕几下,没吐出来,就晃晃悠悠站上板凳,嘴里叨咕着:“哼,不给收尸,还‘开玩笑,你可拉倒吧,王八犊子!”然后抓过绳套,朝下顿了顿。
脑袋伸进绳套,脚下即将踹开板凳的刹那间,老四喜恍惚听见枣树瑟瑟发抖,树尖上平常很难够到的十几个干枣眼泪似的扑簌扑簌掉进草叶堆。
他想:明儿个早晨,金柱和秋玲会领着乐乐来捡这些熟透的大枣吃吗?
就这么一想,他腿脚哆嗦,竟犹豫起来……
只差几秒钟就年满七十七岁的老四喜还是有些毛手毛脚,临出屋时忘了关闭电视机。此时,一些俊男靓女正在喜气洋洋、迫不及待地进行着迎接新春的倒计时。其实,他们可能不知道,羊蹄沟这边的大多数人家早就睡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