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隐

2016-09-02 13:00王开
鸭绿江 2016年9期

王开

1

近一段日子,村里嚷嚷着要林改,虽然只是荒信儿,大伙儿却一个个地乱了阵脚。九叔心也不安宁,他知道林改文件下来了,国家的,省里的,市里的,一套跟着一套,一套比一套具体,但文件没有事无巨细的能耐,一落到实处,超出规定范围的多着呢,哪个都扎你一手刺。弄好了,老百姓欢喜;弄不好,老百姓吃亏。

九叔怀揣心思,睡不稳,清晨三四点钟起床,扒口早饭,扛着锄镐出门。九婶拧他,那儿有狐狸精咋的,勾你魂儿啦?九叔不回应,出村向西。

树林里的鸟儿还没醒呢,九叔就蹚着夜露来转水湖给他铲过的豆子背垄。

山里的太阳脾气大,一翻过老岗就变脸了,水灵灵的小姑娘眨眼成了疯娘们儿,捉住树啊草的撒野。树和草见惯这阵势,勾搭绿棚子联合抵抗。疯娘们儿更来气了,噼里啪啦甩巴掌,老实的树和草受不住没完没了的纠缠,绿棚子散架,叶子翻白,认输了。

疯娘们儿得意之下,揪住九叔的后脊梁,变成牛毛针,挤挤插插钻进他心里到处点火,九叔的五脏六腑冒起烟,连肉带骨头咕嘟嘟、咕嘟嘟地沸腾。九叔发燥了,镐头往两根垄之间一横,坐上去,抓下头顶刷圈的破草帽扇风。

刚铲完的土地松软,垄台擎不住重量,扛一把镐头就陷两个坑,九叔再一趸,垄台塌下两堆土,与垄沟持平。垄台一矮,九叔想找两石块垫高,踅摸前后左右,石块的影儿也没见。九叔侍弄的地,上哪找石块呢?那些石块被他挪了窝儿,在地边垒长城,长城上栅着山里红树的刺棵子,挡着牲畜野兽呢。

九叔铲的这块地种着豆子,豆秆手指粗,丫巴间抻出嫩茎,挑着豆花骨朵,露一点害羞白,撩拨人。旁边一块是玉米,乌油油绿,叶筋夸张地凸起,边缘比刀子还锋利,一刺一道血口子,九叔的胳膊腿没少吃它的亏,可九叔高兴。

隔着经年累月一踩一汪水的小径,九叔在坡脚披了一畦红小豆,平板地,没垄沟垄台之分,豆苗一撮挨一撮,横平竖直。红小豆和黄豆子的长相,外行人是辨不清的,但九叔是这兄弟俩的爹,心里明镜儿似的,红小豆叶尖,黄豆子叶圆,红小豆个儿矮,黄豆子个儿高。性子也早给九叔摸透,红小豆喜欢沙溜地,黄豆子喜稍肥的土,入秋上成那几天,红小豆上得急,黄豆子慢一步。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小径为什么一踩一汪水呢?山上有泉眼。在哪,九叔说不准。九叔不知道,别人更不知道了,只听跳石塘里哗哗水响,淌到山下,才见一沟谷翠玉,在山口汇成河,向山外流去。村里人就喊这条沟转水湖。

水多得地底下盛满了,漾到地面,九叔没多想,他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山大么,什么东西不长,水也是山里长出来的。

近些年,村里流行开稻田,原本野草丰茂的河滩被大伙儿瓜分,清理出来,拉几车山皮土垫上,就势挖渠引水,栽植稻子,再不用花钱买稻米。九叔不跟大伙儿抢,一看谁在河滩挥锹动镐,凑跟前提醒人家,有钱不置河边地。谁也不听劝,一边是白花花的大米,一边是陈了多少辈子的老话儿,哪个更令人信服?

九叔相中了转水湖的沼泽地,开垦出来,栽稻子。

转水湖山高林密,平坦处向阳背风,水又甜,年年稻米丰收,磨出的米粒晶莹剔透,焖好米饭两里外就闻着香味。村里人也知道九叔的稻子胜他们一筹,但他们嫌转水湖远,春天栽种、夏天薅草打药、秋天收割太麻烦,谁也不爱来。不来,九叔乐得清净,有草木鸟兽陪着,一点不寂寞。

为什么九叔偏爱深山老林的转水湖呢?

这儿有花仙神灵啊,可不是九婶说的什么狐狸精。在九叔眼里,转水湖的一切生物都长了魂儿,石头也扎根,知生死。这可不是编瞎话,是九叔亲身经历的,比如说吧,九叔垦地的时候,挖出一块顽石,天生青莹莹的暗光。九叔没在意,随便把它挪到一旁,过段时间,九叔偶然发现,顽石的青光没了,变得跟普通石头一样粗糙,表面裂开细纹。九叔很奇怪,心想它是不是喜欢土里的湿润呢,一干旱就没了精神。九叔试着给顽石抱到沼泽里,果不其然,顽石的青光又泛出来。转水湖的灵气,一块顽石哪儿说得完啊,这山长着数不过来的树,开着永远认不全的花,每棵树、每朵花都是一个宇宙,你给它什么,它回报你什么。九叔最爱山顶的天女木兰,它们孤傲得很,体态婀娜俊俏,一入六月,花瓣洁白,在无边的森林中托出一片雪海,真如九天下凡的仙女一般,飘飘如云。九叔偏爱天女木兰,也受了娘亲的遗传。九叔妈年轻时,是村里最美的姑娘,名字也叫木兰。这名字是九叔妈的阿玛给起的,那个老头是满族人,喜欢打猎,肚子里装着大森林的所有秘密。他说,自己的女儿就是森林里的一朵天女木兰,是神赐给他的礼物。九叔妈呢,活了一辈子,戴了一辈子的天女木兰花。村里人说,白色的花象征死亡,女子戴在头发上,是诅咒。九叔妈才不信,她说雪花也是白的,难道它在诅咒上天吗?村里人便由着她了。事实上,天女木兰不仅没给九叔妈带来不幸,反而是给她带来吉祥——她嫁的丈夫忠厚善良,是全村最能干的男子,宠她,爱她,生下了九叔。

九叔为什么不爱转水湖呢?

他的先人也在转水湖埋着。

稻田北侧,山峰呈半圈散开,山上的柞树黄波罗树桦树椴树一搂粗,顶着天,杵着地,围裹着山脚下的几座坟包。坟包朝南,向口打在巍巍的大岭上,那里的树更密实,树梢们摇晃着大扫帚,扫得天空干干净净,再衬上一朵朵云,蓝是蓝,白是白,各出各的彩。

坟底下睡着九叔的太祖、三个爷爷奶奶、爹妈和大爷,民国时候,九叔的太祖挑着挑子,领着三个儿子从山东逃荒到辽东,落脚转水湖沟口,逐渐扎根,枝繁叶茂地分蘖出一大家子人。太祖过世,就近选址埋在转水湖。后来爷爷们分家另过,大爷二爷迁到别的村子去,九叔亲爷爷没走,只搬出转水湖,在村里盖了房子定居。再后来,爷爷们陆续过世,重返转水湖,做了一枚山里的落叶,归于泥土。

转水湖,收留了九叔的父祖,恩情大过天,是九叔的命之源头,流着他的血,终有一天,他也将彻底回归这里。活,靠它供养;死,亦靠它供养。

现在呢,转水湖给他一种长大的女儿要出嫁般的担忧。endprint

村里人撸胳膊挽袖子地吵吵,在九叔看来,无非盆子磕碰勺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最大的心病在转水湖。一天晚上,大伙儿饭后聚在村当央的街上闲唠,话茬自然拐到林改上。家里人口多的,希望多分到林子,认为林改就是村里的山林面积平均分配,有一口算一口。这种看法立即遭到反对,因为分产到户时,土地面积是按小组为单位分的,山林面积也按小组分的,两者的区别是,各小组土地面积平均分给个人,山林面积没分。此外,山林面积还有村集体留下的,还有虽然在小组名下,但被村里转让出售的,总之面积很不平均。如果这样的话,打乱重分对山林面积多的小组当然不合算。这部分人认为林改按村小组划分,原来归哪个组的,哪个组平均分。但这样子也不行,出嫁的闺女算不算呢?照理说,是不应该算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么。女儿出嫁的人反唇相讥,什么年代了,还重男轻女,我家女儿出嫁了不假,可户口没迁,就得算。娶媳妇的也不干了,他家媳妇户口虽没迁来,那也是村民么,也得算一口子。村里总有充明公的人,不屑于大家伙的瞎呛呛,说人家要查土地台账,谁有土地的份儿,谁就有林子的份儿。老人去世土地份额没抽的高兴了,生了孩子没领着土地的急眼了,我家孩子也不是偷的抢的,光明正大生下来的,村里没地分不着,怪我们吗?这排号都排多少年了,人死多少年地还照样种,不抽回来补给新生的,合理吗?家里有人过世的不乐意,土地政策三十年不变你懂不?

听来听去,九叔说了一句,你们呀,眼前跑个牛没看着,飞只苍蝇看着了,鸡毛蒜皮的事争得脸红脖子粗,羞臊不?大家的目光刷一下集中过去。九叔又说,别忘了,咱村的林子还有大麻烦呢……众人顿时呆了,是呀,这笔账不算明白,分啥分?

九叔指的麻烦,就是转水湖。

倘若转水湖在林改中丢了,全村人的损失才叫惨重。

而九叔呢,就丢了魂儿。

2

九叔的脊梁藏在稠密的豆叶里,疯娘们儿太阳再撒泼也找不着,浑身的燥火慢慢泄了。九叔掏出裤兜里的长白山,抖抖压瘪的烟盒,捏出一根,上下牙齿一咬,点着,抽一口,感觉舒爽多了。他抬眼望着四周,树林子乌央央的,油松虎背熊腰,白桦树多高也窈窕,圆枣子藤、葡萄藤缠紧杨树灯台树山桃树,因为窜得太高,藤茎耷拉在空中打秋千。九叔笑了,妈巴子的,你还能爬上天去?九叔的目光触到树林旁的一座红砖青瓦小房,笑容僵了,脸扭到一旁,假装不见它。越不见,小房越往眼里戳,九叔的燥火又被扇着,在他的五筋八脉里斗折蛇行。

小房属于朱四儿的,看守树林里播种的移山参。朱四儿是赫城有名的大老板,开着板材加工厂,兼倒腾木材。本来,朱四儿与村里没什么瓜葛,有一年村里修路缺钱,朱四儿的手就伸进来了——他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主动借钱解决修路难题。村长徐二哈正愁无米下锅,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哪能拒之门外,双方洽谈,约定还款日期,钱划进村账户。

路修好了,铺着黑亮黑亮的柏油,村民外出再不用一脚泥一身灰,男女老少都开心。

要想富,先修路。可是路修了,村里并没富,仍旧脸朝黄土背朝天,累一年到头剩不下几个钱。赶上粮价贱,还兴赔钱,贵贱没人要也不是没有的事。唯一让村里人稳赚不赔的,就是山上的野菜野果野蘑菇,与那几把辛苦换来的草籽比,价格不降反涨。比如春天的大叶芹,早先一斤块八毛的,现在不用走远,送到赫城集市一斤十几块。若懂点技术,肯花功夫,种植反季抢市场,价格高一大截。再比如野榛蘑,秋天村民上山采,小贩坐山下等着收,一筐卖百八十的正常。赶上小贩多抢货抬价,场面更热闹。凡此种种,若说村里人依赖土地,倒不如说依赖山林。但地里打的草籽再不值钱也得种,乡下住着,不种点地那叫过日子?

话说回来,修路虽没富村,但长了大伙儿的精气神,全体村民对国家帮扶政策,对村长徐二哈、对朱四儿报以感激。上报国家不必赘言,守好农民的本分足矣。徐二哈竞选村长时,修路是承诺的几件大事之一,算没失言。朱四儿则不一样了,人家财大气粗,拔根毛赶上全体村民的腰,可人家跟你八竿子够不着脚后跟,何况二十来万不是小数,夯儿都没打一次拿出来,这人情太大了。

欠人情就得还,村里的家徐二哈做主,当然徐二哈设法还。徐二哈不会生钱,朱四儿要求还账的时候,急得抓耳挠腮。朱四儿追急了,徐二哈说你这不脚底下刨钱吗,村里就这一旮旯一块儿,看好什么你拿去,要么你上法院起诉我。朱四儿说我起诉你有什么用,要不这么的吧,你把转水湖抵给我,咱们两清。徐二哈眨巴眨巴眼,那你赚了,转水湖的老林子上百年没动过,两三千亩的面积。朱四儿说,二十多万你白用二年,扣除利息,我再加二十万。徐二哈没言语。

后来,徐二哈的态度变了,他召开村代表会时说,咱村林子好,全赫城第一。现在偷盗木材成风,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轮流来祸害,看也看不住,不如抵给朱四儿,还清饥荒,剩俩钱儿宽绰宽绰。徐二哈这话倒也真实,上世纪90年代起,村里内鬼勾外贼,遥山没岭盗伐木材,专门挑直溜的、粗壮的砍,管这叫“拔大毛”,林子一天比一天透亮。林子一稀,藏不住兽,狍子獐子逐渐绝迹,好在还有兔子野鸡满山溜达。转水湖因为远,暂时没受到破坏。另一个原因,是九叔一年四季钉在那里,春夏秋种地收地,冬天没事儿去拣柴火,转水湖就是九叔的眼珠子,他在,谁也不敢打主意。但盗伐风声日甚一日,保不齐九叔也看不住转水湖,哪天遭了殃,这是大伙儿心知肚明的事情。可说到卖,就要较较真了,村里的一草一木乃祖宗遗产,如今掐脖卖掉,等于断了子孙饭,死了有什么脸见祖宗,再说转水湖的林子不至于值三四十万。九叔第一个举手否决,转水湖不能卖,实在追得紧,找条沟让他搞小流域开发,白用。再不行,给他些荒山荒地,准他种树,咱给他看着,树长大了也是钱。一片林子,一座银行呢。九叔这一说,村代表纷纷赞成。徐二哈卡壳,宣布散会。

过了些天,徐二哈上九叔家串门。两人闲扯一阵,徐二哈的话题扯到转水湖上。九叔,你的主意我跟朱四儿渗透了,人家不同意,说小树长大需要时间,经营小流域费心费力,他犯不着受那累。九叔来回捏着一根长白山,头也没抬,他就相中转水湖了呗。是这意思。让他滚蛋,当初借钱就是下套呢!徐二哈龇着两颗耗子门牙乐了,九叔,你直说我被他耍了多好。九叔继续捏他的长白山,我听说,这事儿当初刘镇长牵的线,还收了朱四儿的五万块钱?徐二哈稍愣,旋即一连串的哈哈,九叔,别信过耳传言。刘镇长牵线不假,那是他工作职责呀。你想,咱修不上路,国家补助泡汤了,他咋跟上级交代?九叔拿鼻子哼哼两声,叼起长白山。徐二哈摸出兜里的打火机,掰着火苗,凑上去给点着,九叔,你看这样行不,让他先在转水湖种点移山参,移山参值钱,弄好了一棵就卖几万十几万,咱也算对得起他。九叔一口烟雾吐到徐二哈脸上,你也想当家贼?徐二哈的耗子牙又龇出来。endprint

九叔终究没拦住徐二哈的决定,徐二哈在村民代表会上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成天被人当落水狗追的滋味,换你们早受不了了。这事我汇报给镇里,镇领导和林业站都同意,现在鼓励林下开发,缺少龙头大户牵引,朱四儿有个人林场的执照,在全县其他地方都有林下开发项目,带动了当地经济发展。要我看,他来咱村投资是好事,起码他的林下参在这儿,那些三毛野兽儿的偷盗分子轻易不敢来。有人帮咱看林子,总比偷光了强吧?九叔不乐意听,二哈,什么叫有人帮咱看林子?徐二哈听出言外之意,九叔,转水湖保存得这么好,咱村谁敢不认你的功劳?你这座神在,大鬼小鬼才打怵,想吃那块肉没胆子下嘴。可九叔你总不能替村里尽义务吧,再说你岁数越来越大,腿脚不灵便了,眼花了,还能镇唬住那些牛头马面的无常鬼?九叔的脸蒙上一层阴云,二哈我老到不中用的地步了?徐二哈自知失言,急忙往回拉,九叔我是说不能总让你担风险,转水湖是集体财产,得集体维护不是。九叔,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出什么问题我负责。你负责个屁!九叔啐了一口痰,右脚狠狠地碾上去。

朱四儿在转水湖的林子里播下百余亩移山参,雇佣干活的人里面,好几个村代表。种移山参的关键,是依据野山参的习性,选择通风透光、土质肥沃,腐殖质厚的阔叶林地,把人参籽往林地里一撒,不准打药,不准施肥,天然状态下生长。但也不是说着这么简单,技术要领也很重要。比如通风透光,转水湖林子密实,林荫下光照不足,就需砍下其中一部分。当然林子不许随便砍,必须林业站发审批指标,项目叫透光抚育。申请透光抚育其实挺难的,老百姓自家栽的落叶松林子想砍几棵,林业站把关都非常严格,以各种理由卡着不给指标。可朱四儿没费吹灰之力,采伐证到手,砍了不少树。九叔隔着壕沟望见那些树一棵棵倒下,像自己的骨头筋被敲断,心疼得直蹦。九叔就找徐二哈,徐二哈说九叔别疼那几棵树,林子不通风透光,树长到时候自己也得死,咱满山的风倒木不就属于这种情况吗。再说,不通风透光,移山参不发芽不长大,人家的投资不全打水漂了?九叔生气,二哈你一身的歪理,得瑟吧,看你得瑟哪去。

移山参播种完,朱四儿盖间小房,雇鳏夫老张看着,还拴了两条大狼狗给老张壮胆。移山参娇贵,得勤于呵护,隔三差五的村里人来干活,下山立即结算工资。这回赞成九叔意见的几个村代表也和徐二哈口径一致了,九叔,朱四儿来种参给咱增加不少收入。九叔脸一绷,眼皮下浅的东西,等着吧,有你们王大娘唱的!

朱四儿的移山参苗齐刷刷地拱出土,村里也传开风言风语,说徐二哈和朱四儿签订了一份协议,同意将转水湖按四十万元价格转让给朱四儿。九叔问二哈,二哈说,九叔,别听那些人顺嘴开河瞎造谣。九叔说,二哈你悠着点儿,别胡来。二哈一脸不耐烦,九叔,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我心里有数。

九叔的心,一直没放下来。

两只大狼狗又汪汪汪抻长脖子叫唤,满山谷回荡着不可一世的吠声。九叔皱起眉头,他特烦这两条狗,讨厌它们破坏了转水湖的宁静,恨它们惊扰了鸟兽、山神土地和坟里沉睡的先人。连带着,他也烦老张,一照面就骂老张也是朱四儿的狗。老张哪敢支毛,说九叔我这情况你还不知道,无非找个营生混俩钱儿呗。

呸,你跟那些货一样,没脑子!

九叔,咱也不是没脑子,有脑子能玩过人家吗?你看这一大片参,投下多少钱,你掏得起,我掏得起?九叔,我劝你呀,消消火,小胳膊永远拧不过大腿的。

九叔扭身就走。两条大狼狗就咬他的背影,要不是拴着铁链子,咬的就是九叔了。

3

镇林业站来开林改大会了。

会上,王站长当众宣读国家的林改政策和地方配套的实施方案,讲明林改截止时间,逐条为村民答疑解惑,该分不该分的予以正面回答。村民们听了,为原先的吵吵把火感到好笑,同时一致赞成农村集体林改革。林改的总体方案,是实行林木分类经营,属商品林的,允许自由转让出售;公益林重在管护,国家每年下拨管护费。林子分给大家经营,再不敢有人随便偷,还能拿到国家的补贴。勤快又爱钻研的,林下可以种山野菜、中草药,或者舍得投资,种几亩移山参。林木的收入也不少,抚育、间伐、采伐,哪一样都是钱呢。王站长进一步解释,林改前,有些遗留问题需要处理,好比以前跑马占荒的,林地使用了,没给村里交承包费,这回得清理。已经出售的,该补办手续补办手续。林权清晰,再进行现值评估,这些前期情况梳理好了,才正式进入林改阶段。王站长讲到末尾,说,大家听明白没,哪里不明白的尽管提,我负责解答。

九叔坐在人堆里,抽着他的长白山,烟雾把他和王站长隔开,王站长,我就一个问题,转水湖那百来亩人参怎么办?当初没经大伙儿同意,硬掐脖种了,这还得五六年才起参,林改不耽误事吗?

王站长说,这样的事情国家没有针对性政策,我的意见是,具体事情咱们还要具体对待。关于那百来亩人参,让朱四儿与村里签订合同,交纳山底费,林改之前的山底费归村里,林改后的归个人,等人参起了,林子归谁经营,地皮归谁使用。

村里不还欠着他钱呢么?

那也好办,按林下开发单亩定价,乘上年头总亩数,得数用欠款顶。林改后的,没什么说的,他必须给个人交钱。

九叔松了口气。

但朱四儿不同意交山底费,理由充分得让九叔目瞪口呆。

那天,朱四儿特意开着他的黑色大霸道来村里,车停在徐二哈家门口,老远看,黑色大霸道像一座山似的,敦敦实实骑着村庄。

九叔和几个村代表被会计周立宾喊到徐二哈家。早先,徐二哈的房子挺破,典型的旧式辽东山区民居,地基以上半米高的石砌,再往上立着粗木梁架,石头夹黄泥。条件好点的,外墙贴层青砖,年头一多,两层皮,透风,冬天内墙长白霜,开春一化冻,砖和土又堆一墙根。耗子逮着了,絮窝,生一窝一窝的小耗子。这房子里住的就不是一家,而是两家了。徐二哈当村长后,扒掉老房子,坐地新起三大间,一百来平,房基一米多高,好几级台阶,两侧焊白钢栏杆。下面的空间,当仓房放置杂物,厚木门一关,俨然多功能地下室。正房镶钛合金窗,外墙贴彩瓷砖,白的红的绿的,摆成图案,太阳不晒自己亮,太阳一晒,照亮半个村。屋地也镶着瓷砖,苍蝇飞上去打滑,谁去了,不敢进屋,站门外说话——谁若踩脏了屋地,印上黑脚印,徐二哈老婆李凤兰能遥遥骂一天。endprint

徐二哈家盖房子的时候,村里人都去帮工,朱四儿也里外张罗,今天打发手下送砖,明天给送钢筋,缺什么来什么,所以徐二哈不闪腰不岔气地盖上了新房子。新房子上梁,徐二哈还按规矩伺候客(qie∨),收了一笔钱,里返外折,徐二哈住新房子还剩钱。这和村里别的人家盖房子扒掉三层皮完全两码事。

徐二哈把九叔几个人让到西屋,西屋相当于他家的会客厅,摆着一张棕色皮沙发,这东西本来属于朱四儿,朱四儿说,是他家淘汰下来的,徐二哈不嫌弃,将就着用。九叔眼神不济,硬没看出来哪个地方旧。徐二哈把九叔按在沙发上,等徐二哈一转身,九叔的屁股挪到旁边的木头凳子上,朱四儿说,九叔,你坐沙发,舒服。九叔说,我坐这玩意往下陷,不得劲。朱四儿说,行,九叔喜欢坐哪就坐哪吧。

众人落座,朱四儿给屋里的人发了一圈烟,软中华,发到九叔跟前,九叔没吱声,掏自己的长白山。朱四儿把烟盒塞给九叔,九叔,你尝尝我这烟,尝尝,味儿正。徐二哈旁边说,九叔,一盒中华比你一条长白山贵,揣兜吧。九叔白他一眼,就显你能,溜缝儿啊?徐二哈嘿嘿着乐,其他几个村代表也乐。朱四儿趁机把软中华塞九叔怀里。九叔收了,再不收,让人当众下不来台。

扯了一会儿闲篇,朱四在一屋子缭绕的青烟中拉开皮包,从里面拿出几页红格信纸。这几页红格信纸是一份协议,甲方村里,乙方朱四儿,内容大意是由于村里修路向朱四儿借款,双方拟定转水湖林木偿还债务,转水湖定价四十万,扣除借款和利息,乙方另补差价三十七万加零头。协议下角,盖着村里公章,徐二哈签字,朱四儿手戳、画符似的签字,村会计兼文书周立宾的名字也赫然纸上。

其他几个村代表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说话。九叔抖搂着信纸,几根手指在纸上弹两弹,目光转向徐二哈,二哈,这算怎么回事?徐二哈点头哈腰,九叔,早和四哥签下协议了,没公布。九叔的脸拉下来,你不是说没签吗?什么时候签的,我怎么不知道?徐二哈支吾,那不是,当时寻思拿林子顶呗,后来你们不同意么,就撂下了。事情不上不下的,没个谱,说它干吗。朱四儿接过话茬,九叔,当初不知道,现在不知道了?你不知道,不等于别人也不知道,是不这道理?九叔的目光在其他几个村代表身上转悠,谁也不正眼看他。九叔恼了,手指徐二哈,你们躲背后捅尿窝窝!徐二哈苦兮兮地说,九叔,当初我也没想那么多,就寻思赶紧还了饥荒,村里剩几个钱。没承想你们不同意,我一核计,先压下吧,权当没这档子事儿呗。现在有这档子事儿了?徐二哈不语。朱四儿说,九叔,本来我也不急,早晚能解决。可林子一分,村集体没啥像样东西,我这钱不放秃尾巴鹰了?徐二哈顺茬往下说,是呀九叔,不林改,这协议就废纸一张,现在白纸黑字写着呢,公章盖着呢,具有法律效力啦,你说咋办?咋办,签协议的时候暗地里捅咕,现在问我咋办,自己戏法自己耍去,反正我不同意卖。徐二哈将九叔一军,九叔不吃那套,扔掉半截烟,起身就走。徐二哈和朱四儿在后面喊,他头也不回。

九叔拎把镰刀,直奔转水湖。走到沟口,两条大狼狗听见动静,汪汪嚎叫,震得石壁微颤。九叔扬声骂道,嚎什么嚎,还真把自个儿不当外人啦!两条大狼狗听出九叔的语调,憋了回去。

山谷里,九叔割草的刷刷声快一阵慢一阵,再后来,割草声也停止了,偶尔,刮起一小绺风,晃几树树叶。

成片的草扑倒在地,尖茬子冒着草浆,散发着浓郁的草味儿,给地头的豆子玉米腾出空隙,尽情享受阳光的恩泽。草总比庄稼强势,压着庄稼一头,侵占属于庄稼的光,害庄稼长不起来。九叔不许草欺负庄稼,隔些日子,就清除一次。今天,九叔心里别扭,每一刀下去,紧贴地皮掠过,以至于他的镰刀被石子给磕坏,崩了一个大豁口。

九叔生气,干脆扔了镰刀,身子依着一棵树,枯坐着。他想起了姥爷,那个满族老头,视自己为森林里的一棵植物的老头,对森林无比敬畏。他活着的时候,每年春秋两次祭山,拜一拜百年之久的老树,祈祷它活得更长远,保佑森林,保佑仰赖森林生活的人。那个满族老头对年幼的九叔说,咱也是这山林里的一棵树,靠这山林活着,可不敢毁坏它,一毁,神灵会报复咱的,咱就没活路了。九叔一直深记着姥爷的叮嘱,可是眼下,这山林不快要毁了吗,神灵怎样报复人们呢?九叔的目光投向森林深处,仿佛看见姥爷的身影在那里晃动。他眯起眼睛,心揪着疼,痛苦地自言自语,老祖宗呀,说不定哪一天,咱就不是这里的主人了!

刮起一阵风,大山千树摇动,发出排山倒海的啸声。

九叔明知那份协议来历不明,问题的关键是,不管它怎么来的,都是一个依据,将来打官司告状,村里的大红戳你赖不掉,抠不下来。若想分给村民,朱四儿从中横插一杠子,事儿就难办。九叔也生几个村代表的气,平时叫唤得欢,上真章谁也不敢出头,朱四儿有钱有势就不敢惹吗?九叔越想越心堵。

老天也被九叔的情绪染着了,灰云彩涂了一层又一层,涂黑了,雨就来了。雨点噼里啪啦,像万千的箭杆,从上天射向人间,射中群山,射中九叔。

雨水竞相扑来,九叔仰起脸,老天爷,难道你也责怪我们吗?

吃过晚饭,村代表売子等几个人来找九叔。他们说,九叔一走,他们也借故走了,不想认这笔糊涂账。九叔说,白天你们咋不吭声,这会儿来能耐了。几个村代表说,九叔你就别跟我们计较了,当时那情况,大伙儿都蒙圈,谁承想天上掉下来个鬼协议呀。九叔一摆手,那你们说说,咋办?几个村代表七嘴八舌,总的意见是找镇林业站打听打听,再作打算。

第二天逢着大集,九叔和几个村代表坐上小客车,到镇林业站找王站长。

镇林业站在镇政府后院,一大趟平房,分造林、经营、林政、档案,当然还有站长室、会议室什么的。赶集日上林业站办事的多,每间办公室都闹闹哄哄。王站长办公室也是,你走了他来,九叔几个人等好半天才轮上。

王站长对九叔一向客气,又倒水又递烟,和他唠家常,就是不问他来干什么。九叔唠了几句嗑,直接拐到主题,说明来意。王站长认真地听完,跟九叔明确表态,从程序上来讲,这份协议缺少前提,按林木转让规定,必须召开村代表会议,获得全体村代表三分之二以上人数同意才行。换句话说,想要协议生效,必须补上村代表会议这项。光凭协议林业站不予办理转让合同,林业站的关过不去,镇里那关也别想过,镇里的关过不去,林业局那边更甭寻思。另外,村集体转让林木,政策要求公开招标,谁出的价格高卖给谁,私下里捅咕,一旦有人揭露,合同照样作废。endprint

九叔,你放心吧,我要不按程序走,转水湖出了事儿得我兜着,我这个林业站长也就当到头了。

王站长送九叔出门的时候,说道。

九叔吃了一颗定心丸,脚步轻快。

4

徐二哈张罗着召开村代表大会了。

村部在村西,毗邻老合社,靠着后山,后山凸出一面石砬子,砬子里天然一个小洞,淘气孩子常钻进去玩。砬子头长着映山红和乌拉草,九叔年轻时,没少去割乌拉草做鞋垫,年前年后采一把映山红,使清水生着,等待窗台上展开一片粉红云霞。近几年,像样子的柞树被人偷砍,甩下老弱病残站在那儿,可怜巴巴的。树一少,乌拉草也不长了,映山红的骨朵也罕见了。村部右侧是一片地,地当央两棵笔直笔直的云杉,苍老的没人说得出它们的岁数。早先,云杉树下有几盔无主坟,人们从地里蹚出过铜钱、瓷碗瓷碟的残片。再后来,坟茔平了,彻底和耕地融为一体。那两棵大云杉呢,谁也不敢打主意,哪怕偷木材卖钱红了眼的村民也不敢。

村部前几年也翻建过,上面拨的转款,为巩固农村基层党组织建设。新村部宽敞大院,四周栽植柳树和紫槐,两块白底黑字牌子朝向大街,左边是大呼伦村党支部委员会,右边是大呼伦村民委员会,门上一块金晃晃的“先进党支部”牌匾。晚上,门灯亮起来,金牌匾闪闪发光。

二三十名村代表基本到齐了,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大家凑一块儿吸烟,会议室雾腾腾的,飘荡着各种烟草味。徐二哈坐台上讲话,文书周立宾记录。事情原委大家已经知道,用不着绕弯,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让大家同意协议签字画押。

会场静默,气氛比外面的黑夜还沉。徐二哈环视一周,咳下嗓子,要不这样吧,我点名,同意的就签字画押,反对的举手。说完,徐二哈的眼睛在众人身上逡巡,他先点了李冯海,第二个点王大江,接着点郑忠子……徐二哈点名的村代表,平时和他关系不错,要么沾亲带故,比如李冯海,他叔伯大舅子,郑忠子,他连襟的叔。陆续的,签字画押的人越来越多,徐二哈很兴奋,掏钱打发人去小卖店卖回两盒烟来,亲自发给大家。

不过,也有不少人徐二哈没点名,他点的那些人,是引领,带动,也确实起到一定作用,但对于九叔等一些立场坚定的,徐二哈的办法不灵。

九叔始终没动地方,他前后左右的人也稳如泰山。

第一轮,人数没过一半。

徐二哈有点心急,继续鼓动,大伙儿赶紧的吧,把这事儿圆全过去,咱头顶这块云彩就散了。周立宾拿碳素笔敲打着信纸,二十多万哪,现在人家不干了,必须付高利息,这连本带利的,一年滚一年,再滚几年,咱的转水湖得白给人家!徐二哈摆出委屈状,我也知道这事咱有点亏,可当初人家抱着成全咱的态度,咱不也感激人家吗。唉,我呀,这算手伸磨眼了,挨也得挨,不挨也得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二哈,你的难处大伙儿体谅。但转水湖不是一个钱儿俩钱儿的事,眼看着这些年山林越来越值钱,他还想按以前的价买,就不合理么。

九叔一开口,村代表们紧跟而上:

就是,这协议当初我们也没看着哇,谁做主签的?

转水湖不能卖,给子孙留碗饭!

我们打听了,要卖也得公开拍卖,这么卖肯定不行!

众人一戗戗,会场乱成一锅粥,开不下去了。

回家的时候,几名村代表和九叔同路,边走边议论刚才的事情。有的说,二哈肯定不能半途而废。有的说,不废能咋的,咱就死活不签字。売子说,九叔,我琢磨着,咱不能坐等,二哈这摆明了想抢在林改前了结这件事,这次虽然没成,但他摸清了底数,有了这个基础,再活动活动,拉过去几个人,到时候咱们瞪眼瞅着。九叔嗯了一声,赞同売子的话。九叔,既然这样,咱们想啥法应对?有人说,找镇里吧。又有人说,找谁?找那个刘镇长?听说,朱四儿和他好得穿一条裤子,咱可别讨那二皮脸了。売子问九叔咋办。九叔没答,几个人踢踏踢踏往前走。过会儿,九叔说,要不,咱上县吧,把情况反映上去。咱两眼一抹黑,上县找哪个部门呢,现在上哪个部门都有人把守大门,根本进不去。九叔说,那天我看电视,县政府有个公开电话办,他们为上访群众解决了不少问题,要不咱也去试试。売子和其他人一致同意九叔的意见。

大呼伦村到赫城需要三个多小时,村里唯一的一趟车早六点出发,赶到赫城九点多钟,不耽误办正事。九叔领着売子几个人下了车,直奔县政府。赫城县政府也是老衙门口了,晚清时的办公地点,靠山面河,风水好。所以赫城左一茬右一茬地换父母官,街道绿化树挖了一批又栽一批,但赫城县政府从未有谁挪动。

赫城县政府三层老楼,开放式大院,面朝广场,大门两侧的花池春天盛开着芍药花、樱花,夏天盛开着玫瑰,十分灿烂。景色美,大门难进,九叔几个人一推开门,守卫就拦下他们,问找谁。九叔只在电视里见过公开电话办主任,记得姓陈,就说,找陈主任。守卫指着桌上的电话说,你给他打电话。九叔呆了,他没有陈主任电话。守卫说,你不证实一下,我没法让你上去。九叔说,兄弟,你看我像闹事的人吗?我确实找陈主任。売子几个也附和。守卫说,闹事不闹事,脑门上也没贴贴,我这么放你进去,真有什么事,我明天就下岗。双方正僵持着,陈主任从外面进来,九叔一眼认出他,上前喊了一声,陈主任!

陈主任停下脚步,打量着九叔,你认识我?

九叔说,电视上见过,我特地记着你,小伙子,一表人才呀!

陈主任乐了,我都三四十岁了,哪里还敢称小伙子。

九叔说,和我比,就是小伙子。

陈主任给逗乐了,大叔你真有趣,哪个村的,找我有事吗?

我能跟你单独说吗?

大叔你跟我上楼吧。

陈主任办公室在三楼西侧北面,不大,容九叔几个人显得很拥挤。陈主任先给九叔几个人分别倒水,然后坐回办公桌后面,他的办公桌上,放着好几部电话。此外,还有一个微缩的小盆景,看上去挺可爱,给严肃的办公气氛增添了几分活跃。陈主任揪掉盆景树的一片枯叶,说,大叔,什么事情,你说吧。九叔把手里的水杯放到茶几上,讲述了转水湖的来龙去脉。陈主任边听边记录,等九叔讲完,搁下笔,抬头道,大叔,回头我会调查了解,与你们镇里联系,如属实,一定保证你们的权益和利益。其实你反映的情况,全县范围内不同程度都有,已经形成共性问题,我会整理出来交给县领导,分类逐一解决。endprint

九叔终于笑了,觉着心里一下敞亮了,陈主任,行!有你这话,我就回去等信儿了。

大叔,安心等我的消息吧!

5

徐二哈果然挨剋了,刘镇长特意把他叫到镇里,训他工作简单粗暴,不讲究方法。开始,徐二哈没明白盐从哪咸,醋从哪酸,耷拉着脑袋恭听。等刘镇长训累了,说了其中原因,才醒过腔来,好一顿跟刘镇长道歉,自己没处理好,影响到刘镇长,下次一定注意。刘镇长缓和了语气,二哈,千万别硬来,引起群体上访可不是开玩笑。我明白,我明白。刘镇长,这回我心里有数了。行了,我还有事。徐二哈说那刘镇长你忙,我先走了。

走出镇政府,徐二哈迎面碰上王站长,对方一见徐二哈霜打茄子似的,笑道,挨训了吧?徐二哈不承认。王站长说,得啦,还瞒得了我?中午了,咱俩找地方喝一杯去。徐二哈这才觉出肚子咕咕叫,就和王站长走进一家饭店,选个僻静座位,点菜上酒。两人边喝边聊,王站长说,他们那次来我就警告你注点意,你不信,怎么样,我说中了吧。徐二哈把筷子使劲往小碟上一趸,都是九叔那老爷子鼓捣的,他总爱挑头。王站长说,朱四儿也有毛病,这么大个事,都指靠咱们,该放血就放血呗。

徐二哈舔了舔嘴唇上的残酒,望着王站长……

这你还糊涂吗?

老爷子倔。

倔能倔哪去。多少个例子摆在那儿,你问问朱四儿。

可也是。

徐二哈掏出手机,给朱四儿打电话,复述了一遍近期的变化,也讲了正和王站长在一起。朱四儿让徐二哈把手机给王站长,说,王哥,你看这事怎办好,我听你的。王站长压低声音,四儿弟,我看吶,你先采取老办法,不行再合计呗,车到山前必有路吗。明白明白,王哥,这两天我就过去一趟。王站长嘱咐道,到时候你叫上二哈,显诚意吗。王站长将手机还给徐二哈,朱四儿和徐二哈说了几句,挂了。

王哥,来,咱俩走一个。徐二哈把手机重重往桌上一放,举起酒杯。

王站长诡秘地夹夹眼,走一个就走一个,反正你喝不过我!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掐上了。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最后俩人全有点蒙,互相搀扶着走出单间,上厕所撒了尿,裤带系得松松垮垮地出来,到前台算账。徐二哈抢着算,王站长胳膊一搪,拉倒吧,我来。徐二哈满脸歉意,王哥,你是镇干部,哪能让你算账。王站长说,哥们儿之间什么镇干部村干部,不讲究那个。你们村那点儿经济实力,我能忍心吗?那是那是,王哥的林业站钱冲,谁比得了哇!知道就行,走吧!王站长在菜单上写上名,歪着脑袋瞅,这字写的,跟鸡爪子划拉的一样。两人搀扶着往外走,到饭店门口,又停下来,王站长脸贴着徐二哈的脸,嘴巴凑到他耳朵根,二哈,哥在这有账户,你要馋了,尽管来,可劲造。徐二哈快要哭出来,王哥,哥……你就是我亲哥!不是亲哥们,我能年年吃你半拉猪吗,谁远谁近,哥我不糊涂。应该的,应该的。哎,二哈,以后遇事动动脑子,别给刘镇长按眼泡。徐二哈点头。这阵子山上的人参长得怎么样,你可要上心啊,咱们几个就你离得近。嗯嗯,我盯着呢,没事儿。

两人嘟囔了半天,勾着肩膀,前仰后合地走了。

九叔家住在北山根,山根长着几棵大梨树,九叔在它们周围栽了李子和樱桃,房子左面挨着小河套,水上垫着一溜大石头,人来回出入就踩着那些大石头走。离着水近便,九叔家养了一群鸭子鹅,白天,它们都在小溪里玩耍,捞鱼捞虾,吃饱了睡一宿,翌日清早,主人打开圈门,一窝蛋就在地上呢。早些年,一枚鸭蛋卖几毛钱,现在贵了,翻三倍不止,一枚鹅蛋二三块。九叔家的鸭蛋皮像釉上彩的湖蓝色,鹅蛋比雪白,匀称,拿在手心沉甸甸的,一拐到镇集市上,大家抢着买。大家夸九叔的鸭蛋好,蛋黄大,腌咸了不空。九叔每每说,不是我养得好,是我们的水好,那一沟筒子的树,生了一条清凉凉的水,鸭蛋鹅蛋的能不饱诚吗。

鸭蛋鹅蛋要攒够一次赶集的数才洗,沾着鸭子鹅的屎尿就沾着,你若嫌埋汰,下了蛋立刻拿水洗,蛋皮遭到破坏,蛋就不新鲜了,腌出来的蛋硬,口感差很多。九叔家的鸭子鹅正逢下蛋高峰期,数量又多,十天半月的积攒百八十的,想着再过两天赶集,九叔拎着鸭蛋鹅蛋,蹲在河边洗刷。家里的那一群鸭子鹅,在附近游来游去,自得其乐。

洗干净的鸭蛋鹅蛋装在杏条筐里,青的青,白的白,像一颗颗宝石,十分喜人。九叔赤着脚,低着头,坐在石头上洗鸭蛋,全然没注意朱四儿的黑霸道跟只俯冲的老鹞鹰似的,朝他家开过来。

朱四儿把黑霸道停在河套里,打开车门,两脚踏在凸出的石头上。徐二哈从后面下车,一脚没踩稳,滑进河里,裤子湿半截。

九叔,你家这鸭蛋真不错呀!朱四儿亮开嗓子。

九叔抬起头,错愕,旋即笑了,二哈,你咋还不如朱四儿灵巧呢?

徐二哈龇着耗子牙,主要我想凉快凉快。

徐二哈这一说,朱四儿也甩了鞋,凑近九叔,找块石头坐下,两脚插进河里。

嗬,这水真凉,透心儿凉啊。九叔,你家选这地方住,修来的福哇!

九叔说,穷乡僻壤的,对付过日子呗。

哎,九叔,此言差矣。朱四儿摆摆手,表示反对,九叔,我要天天住你家这地方,我什么也不干,我就跟你似的,养他一群鸭子,一圈猪,牛啊羊的,过田园生活,多自在,多清净!

那不扯了,你这么大个老板,一摊子事业,哪能过我这样的苦日子。

错啦九叔,你别看我成天咋咋呼呼,其实都是瞎忙。话说回来,你说这人一天到晚累断大脖筋图个啥,还不为了这张嘴?

是呀是呀。

朱四儿嘿嘿笑,看来我说九叔心里头了,是吧九叔?

你小子,还挺会唠嗑。

九叔,你要不嫌我烦,咱爷俩儿多唠会儿呗。

你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啥事,说吧。

九叔,守真人不说假话,我为什么来你老心里也明镜似的。这转水湖的事儿也扯拉好几年了,当时确实有考虑不周之处,可事已至此,咱还得往前办不是。九叔,我知道你老对转水湖感情深,付出的时间和精力没人敢跟你比,这一点我非常非常理解。我是这么想的,以后你老也在转水湖种点移山参,种多少随你意,平时让老张给看管着,人参籽挺贵的,咱也别买了,我有,送给你。不懂技术也没关系,咱家现成的技术员,我让他教你。你就花点力气侍弄,下山时我负责帮你卖,当然,你自己卖高价更好。endprint

朱四儿像背语录似的一口气说完,眼睛不眨地看着九叔。九叔风不吹浪不打,继续刷鸭蛋。见此情景,徐二哈敲边鼓,九叔,四哥一直替你想着这些事,你岁数渐渐大了,别的咱不图,攥点养老钱呗。四哥其实也想聘你看山,一年一万的工资,转水湖谁也没你熟悉,有你在,四哥可省老心了。九叔仍然没什么反应。朱四儿和徐二哈对视一下,朱四儿拉开手包拉锁,从里面取出两摞钱来,九叔,这点钱你拿着,转水湖就拜托你了。

九叔将刷干净的鸭蛋放回筐里,挺直身板,说道,朱四儿呀,你误会九叔了,九叔别着这个事儿,没想自个儿捞好处。九叔要那么干,在村里还抬得起头吗?九叔不愿意卖转水湖不假,我就想着,全村就剩那一片好林子了,大家伙管多管少的,都分一点,养着一片林子,等于养一帮子孙,敬着一群神啊。你要在村里住着,是不也得这么想?

朱四儿寻思一会儿,说,九叔,你说得对。这样吧,这钱算我替你存着,你什么时候想用都行。

九叔笑了笑,朱四儿呀,九叔呢真没什么钱,但这钱九叔不敢用。

徐二哈欲张嘴,九叔拦住,二哈,你别插言,九叔的脾气你不知道吗?徐二哈立马闭嘴。这时候,九叔的鸭蛋已经洗完了,他在水里搓搓手,甩一甩,撩起衣襟抹干,朱四儿呀,九叔知道你忙,不请你进家坐了,该忙啥忙啥去吧。朱四儿站起身,笑着说,九叔,那我先走了,什么时候有事需要我,你老尽管开口。朱四儿转过身,蹚着水,哗啦哗啦朝黑霸道走去,徐二哈紧随其后。

黑霸道倒退出去,调整了方向,将河套和山根下的房子扔在后面,两道湿漉漉的印痕,没多久给太阳晒干。乡村小路上,依旧是小石子和路旁蓬勃的野草,陪伴着这里的人事。

朱四儿沉着脸,车开得飞快,徐二哈坐在副驾驶位置,腰杆拔溜直,这个倔老头儿,一条道跑到黑!说完,瞟一眼朱四儿。朱四儿瞪眼看着前方。要不,哪天我再去劝劝他?朱四儿仍未表态。

四哥,你看这事弄的,他根本不让我插话呀。

不识恭敬!朱四儿终于说了一句。

要不……

二哈,别回家了,跟我去趟镇里。

6

九叔住院了。

他在赫城被人打了。

九叔那天上赫城买东西,事情办得顺利,看看时间还早,想起林改的事没着落,就去县政府找陈主任。

门口守卫知道九叔和陈主任关系不一般,让他在来访登记上签个字,放他上楼。

陈主任和九叔谈得很融洽,简单介绍了他跟镇里沟通的情况,与九叔反应的基本一致。陈主任说,这份协议原则上不生效,镇里、林业站和村里谁也不能找借口损伤农民利益,谁弄出事情谁负责。镇里也给陈主任承诺了,一定按现行林改政策办事。九叔叹口气,可村里的林改暂停了,说是不解决林权矛盾,不给林改。现在改别的村呢。陈主任说,九叔,林改有截止时间,过期不完成,林业站和镇里挨板子。九叔点点头,又晃晃头,我怕夜长梦多啊。陈主任宽慰他,凡事不要太悲观,好几关卡着呢,缺哪个也行不通。再说他知道了这件事情,镇里再办会更加慎重。他也会给予格外关注,一旦哪个程序不符合政策,他一定将情况呈给县长,上办公会研究。九叔听了陈主任的一番话,心里托了底。

从赫城县政府一出来,九叔想抄近道去车站,就撇开县百货大楼的马路,穿过广场,奔左侧的小道。赫城的中心广场不大,中心竖立着努尔哈赤雕像,这是赫城最荣耀的历史。九叔妈是满族人,从娘亲这一边算,努尔哈赤也是九叔的祖宗,九叔一边走,一边仰望那雕像,脚步落地有声。

不觉间拐上小路,刚走不远,后面驶来一辆车,九叔听见车声,下意识往路旁躲,可不知怎的,那辆车把他剐倒在地上。九叔还没缓过神,车上下来几个愣头青,围上九叔拳打脚踢,骂他瞎了眼,挡了道,想碰瓷讹钱。九叔倒地辩解,他是靠边走的,不知道后面来车。那伙人不听,一黄毛男猛踹九叔的头,皮鞋底磕到他的眼睛,九叔顿觉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九叔爬起身来的时候,打他的人早已不知去向。九叔一身的灰土,一身的血,好心的过路人给120打电话,送他到县医院。

九叔身上没多余的钱,县医院说,暂时收住院可以,但必须马上交押金,否则不给用药。九叔为难了。县医院说,你家太远来不及,那你在赫城有亲戚或熟人没,让他们代交也行。九叔想了想,找陈主任吧,只有他了。

陈主任赶到县医院,交上五千押金,九叔才扎上吊瓶。九叔躺在病床上,一只眼乌青,肿起老高,以至于半边脸和嘴巴肿起来。胳膊、腿上多处淤血,严重的地方划破口子,血渗透包扎的白纱布,红鲜鲜的,像一朵有毒的罂粟花。陈主任面色凝重,语气多有歉疚,九叔,我要开车送你,就没这档子事了。九叔艰难地说,陈主任,这是意外,没你的错。陈主任说,你看清打你那些人的车号没?九叔说,根本来不及,甚至打他的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陈主任说,这就不太好办,找不到人,医药费谁负担呀。九叔长吁。陈主任见九叔心情低落,安慰他,九叔,我尽一切努力查找打伤你的人,医药费的事情不要担心,有我呢。九叔说,这已经给你添麻烦了,等我家里人来,钱立刻还给你。陈主任说九叔你先不要想这个,安心治病,钱的事以后再说。

九叔在县医院住了半个多月,视力逐渐恢复。但是,打伤他的人始终没查出来。九叔出事那条街是赫城高中后身,单行道,过往车辆不准鸣喇叭,同时也没设监控,平时比较幽静。偏偏事发期间没有过路人,目击者只能是路边的小商店。陈主任多次询问,小商店们一致说生意忙,没注意外面的发生。陈主任觉着蹊跷,高中虽僻静,却也不是荒郊野外,一辆车停下来打人,怎么一个目击者没有呢?这不符合常理。陈主任左思右想,愈发怀疑这是一场预谋事件。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要打一个乡下来的老头?想着想着,陈主任念头一闪,似乎明白了原因,路边小商店说法统一的缘由也不言自明。

问题在于,想清楚了又能怎样呢,陈主任拿不出证据,没有证据,就成了栽赃陷害,陷入被动。在没有证据之前,陈主任又不能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九叔,那样,对九叔的伤害更深。同时,陈主任隐约觉着,大呼伦村的林改极有可能出现新变化,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这些仅仅是预测,不易戳破,陈主任决心对九叔隐瞒实情,尽量争取帮他多报些药费,至于其他的,视情而定。endprint

九叔快出院的时候,村长徐二哈来了。

徐二哈一进病房,放下一兜子水果,给九叔致歉,说这阵子东跑西颠的没及时来看望九叔不应该。九叔倒不挑徐二哈早来晚来的,他来了,就说明眼里还有九叔。九叔说,你小子从小到大就跟火燎腚似的。徐二哈龇着耗子牙乐。两人说笑几句,徐二哈给九叔点上一支烟,自己也叼一支,抽一口,两根手指夹着,清了清嗓子,九叔,有件事要告诉你。嗯,说。九叔,转水湖卖了。卖了!九叔的烟掉在床上,一次性被罩瞬间烫出个大窟窿。打水回来的九婶发现,急忙撂下暖瓶,上前把刚抽两口的烟划拉地上,嘟囔老头,抽个烟也不利索。九叔没听见似的,又一句,卖了!你住院这段时间,村里又召开一次村代表会,这次半数以上代表同意转让。王站长他们派人给做的评估,44万。公开拍卖那天,除了朱四儿再没人来招标。朱四儿格外给加2万,46万,去掉这几年的利息,实付43万。朱四儿说,不按高利息算了,往后他也是咱村的一分子,老少爷们儿常见面……

徐二哈说到最后,掏出一捆钱来,放在床头柜上,九叔,朱四儿去上海了,这是他托我带来的,他说你住院多日,花了不少钱,这些天他也没亲自来看你,聊表心意吧。

九叔缓过神来,像是所有的精神头全给一股神秘力量吸走了,沮丧地挥挥手,给他拿回去吧。

九叔……

拿回去!

老头子,你还犯糊涂吗?九婶气呼呼地呵斥,这钱咱收下,医院里还欠着钱呢!九婶一辈子唯九叔为上,这回做了主。徐二哈获救了一样,赶紧把钱递给九婶。

九叔突然一掀被子,朝九婶怒吼,你他妈跟钱过还是跟我过?啊?今儿你敢收了这钱,回家我就休了你,爱他妈哪去哪去!

九婶默然。呆了一会儿,眼噙热泪,扭身把钱还给徐二哈。

九叔出院后,一下子苍老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天到晚笑呵呵了。売子他们去看他,也是干坐着,坐累了,各回各家。有一天,売子说,九叔,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公开拍卖时只有朱四儿一人竞标吗?九叔不言。売子说,九叔,你不想知道我也要告诉你,朱四儿那天带着好多手下来,凡来竞标的,要么塞点钱打发走,要么横眉瞪眼撵人家。本来,也没几个人来竞标,都知道朱四儿要买,谁敢来虎口夺食?九叔不言。売子说,九叔,你知道打伤你的是什么人吗?九叔不言。売子说,九叔,怪我们窝囊。九叔不言。

九叔好利索了,自己去了转水湖。

他的豆子们结了好多荚,玉米须子紫红紫红的,要把天给燎着似的,壮实的稻秧结了穗子。地边的棠梨青中泛红,今年收山李子,果实密地压弯枝。九叔倒背着手,仔仔细细察看他的儿女们。树林子里,野鸡咕噜噜地叫,一会儿在南,一会儿在北。

看完了儿女们,九叔去看泉眼,他已经找到了那眼泉的发源,它就在一个天然的小石洞里,四周长着天女木兰,石洞上的木兰花枝倒垂着长,花一开,枝一密,遮住小石洞,很难发现。九叔看完了泉眼,走到祖先们的坟前,在青草上坐下,望着面前巍巍的山岭,望着望着,望出两眼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