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勇
当马原出现在北京三联书店《重返黄金时代——八十年代大家访谈录》新书发布会现场,会场有些骚动,前排的人拿出手机拍照,将身穿立领条纹T恤、牛仔裤,头发略显花白的马原定格在视框里。后排的人则往前挤,期待着更近些看到这位在上世纪80年代就已成名的先锋作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人气依然很高。
1986年,刊发在《收获》杂志上的小说《虚构》,让马原一举成名。影响之广,以至于马原的“叙述圈套”成为当时文学圈谈论的焦点话题。当年那个惊世骇俗的、甚至被认为有点“奇葩”的马原,现在成为那段历史的讲述者和追怀者:坐在那里,面容和善,锋芒收敛,一时竟有些腼腆、羞涩的模样。
如果你知道马原近年来隐居云南勐海,生活似乎回到古代,便可解释这份腼腆从何而来。他在山中居所修建了一座钟楼,晨起暮归,每天拿起木槌敲钟。钟声鸣响,群山回荡,他则在钟声中养鸡喂猫,遛狗观鱼。他告诉记者:“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就是回到自然当中,那些最有活力的生命,在我的院子里随处可见。我觉得,这就是我几十年里一直想要的田园生活。”
新书的出版,让马原重新回到读者的视线,也将他带回到过往的岁月:那是犹如梦幻般的、洋溢着青春激情的时光。那时候,他率领一个团队,在中国各个城市间奔波,采访拍摄了一百余位80年代的代表性作家、翻译家、编辑家的工作与生活,他们的所思所想,尽在其中。
拍摄完成之后,却因种种原因没有找到合适的电视台播放。更让人遗憾的是,年深日久,磁带现在都消磁了,影像受损严重。直至有一家影视公司,把已经有很多损耗的老磁带收购,马原以为这次可以问世了,但是影视公司也没有下文。
上世纪80年代,历来被视为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当年的见证者和在场者,在这次大规模的采访中说了些什么?在风华正茂的日子里,他们又做了些什么?那个年代的莫言、余华、苏童、史铁生是什么样子?《重返黄金时代》便是这段经历的文字版。会后,马原接受《凤凰周刊》专访,讲述了他的采访拍摄经历,以及充满激情、浪漫与诗意的文学年代。
缅怀失去的诗意生活
记者:你把1980年代称为“黄金时代”,你眼中的那个时代是什么样子?
马原:1980年代距离现在已有30多年,在我看来,那是一个诗意的年代,一个有文学的年代。这样的时代其实并不多见,当时的人们对诗意有非常多的憧憬。今天,人们反复提到那个年代,其实是对失去的诗意生活的追忆与缅怀。
记者:当时怎么会想起采访作家们,有什么原因?
马原:文学圈里的人都知道,当时,中国出现了一股全民文学热潮,现在把它叫做“新时期文学”。至80年代末期,这股热潮逐渐消退,这段历史也到此结束,变成一个相对完整的历史阶段。但是,人已走,茶未凉。当时我的好朋友张英,正担任《中外文学》杂志主编,非常敏锐地觉察到,虽然80年代已成为历史,但是现在还抓得住,因为绝大多数文学的当事人都还在。
我当时有心做一点影视方面的工作,他就给我提议,说你跟大家都熟,自己又是文学圈中的一员,能不能利用你的作家身份,和整个经历了80年代文学浪潮的当事人一起,把这段历史记录下来?我同意了他的想法,当时就想趁着“茶未凉”,人也还能找到,把他们找回来,一人说几句,留一点影像,把那段历史以影像的方式留住。《重返黄金时代》这本书,是当时做的影像文学断代史的副产品,我们本来是做影像资料的,现在变成了文字。
当时的想法,其实挺浪漫的。简单地理解,就是当代人写当代史,并且是用影像的方式。我们筹集到了70多万元,现在听起来是非常小的一笔钱,钱到位了就开始采访拍摄,希望把贯穿80年代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学革命记录下来。
记者:采访拍摄之前,你有没有一个清晰的思路,来梳理你所说的文学断代史?
马原:其实没有特别清晰的思路,现在想来是有些遗憾的。最初拍摄采访的作家们,是我的几个好朋友,包括余华、苏童、《收获》的主编程永新等人。他们都特别支持我,觉得假如把这个事情做成了,对历史是有贡献的。至于梳理文学断代史什么的,没有考虑那么多。
采访时,我的问题也挺单调的,组织了一些相似的问题。采访对象包括冰心、夏衍、巴金、汪曾祺、王蒙等老一辈作家,也有我们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这些作家,数目极其可观。我从1991年开始动手准备,直到1995年才最终完成,这么长的时间跨度,我个人的写作基本停顿了下来,我在其中倾注了青春、热情和非常多的精力。现在想来,这次采访拍摄行动,可能是中国电视史上第一次全方位曝光当年最著名的翻译家、出版家和作家,如今这些内容全都呈现在这本书里。
记者:和这些同行交流的过程中,什么事情是印象特别深刻的?
马原:这些采访对象,当时都已有一定的文学成就,他们都是文学领域辛勤的耕耘者。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巴金、冰心等前辈作家,他们的年龄都接近我的爷爷辈了,我们学的文学史是有巴金和冰心等人的。他们的生命轨迹和历史联系在一起,这些人都是活着的“历史人物”。这一点,可能是与其他作家最大的不同。
而另一些同辈作家,比如说余华、苏童等人,我们相识的时候是80年代中期。那时候,我和余华都常去上海玩,程永新、苏童、叶兆言等人也在上海,所以大家见面的次数多,一年里总要见十次八次,我们聊小说,聊爱情,聊哲学,特别好玩。那是真正让我们特别感怀,特别愿意沉浸的年代。
先锋作家的文学突围
记者:当时,很多年轻人都有文学梦,作家是社会地位很高的一项职业,你是否也感受到了这种身份带来的荣耀?
马原:确实有,在此之前的中国作家,不会频繁地出现在公众的视线当中,但80年代,作家逐渐从幕后走向台前。我自己也经历了从业余写作爱好者,逐渐成长为职业小说家的过程,一开始,公众对我们并不熟悉,但后来名字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文学刊物上,有的还贴出一张小照片,就慢慢地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有时甚至能享受到明星一样的待遇。当时的中国到了对文学狂热的地步,大家都迷文学。
所以,我称那个时代为文学的“黄金年代”,作为那个时代的当事人或目击者,回首当年总会感慨万千。后来,我在同济大学当老师时提出,在20世纪后半叶的世界文学史当中,中国80年代的文学应该是一部重头戏,它的价值和意义还远远没被挖掘出来。
记者:在你看来,80年代的中国文学,对世界文学的价值和贡献是什么?
马原:关于这个问题,研究当代文学的学者们有不同的声音。其实,中国文学欠世界文学一笔账,而且欠得非常之多。在80年代之前,中国文学从来没有大规模的突围运动,或者说“现代主义运动”,而在80年代实现了这次突围。
我们都知道,19世纪是世界文学的黄金世纪,那是文学巨人辈出的时代。19世纪过去后,20世纪那些最敏感的文学家们突然发现,前辈作家们几乎把文学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穷尽了,也就等于把后来者的路给断了。当时,那些最富创造力的作家们所做的事情,就是在前辈们划出的文学圈中突围,我们后来称之为“现代主义运动”。他们把自然科学领域中的最新成果,大幅度地运用到小说的实验当中,文学开始了一场新革命,这场革命让世界文学走上了今天的文学之路。
西方世界的小说,之所以比中国的小说高级,就是因为他们经历了这次文学革命。一大群天才作家,把前面可能的方向大致探测了出来,走上了一条健康发展的路。而我们中国的作家,在从“写什么”到“怎么写”的这条路上,一直没弄明白,直到80年代的所谓“先锋作家”们做出了一些突围的努力。
当时这批撑起“先锋文学”的作家,一开始互相并不认识,但我们不约而同地都希望通过文学来和现实的物质生活拉开一点距离,和灵魂生活能贴近一点。人光是吃饭是不够的,光有性是不够的,还得有点别的精神上的追求。可能就是因为这么一种缘故,我们走上了先锋创作的道路。
西藏和云南的精神滋养
记者:你在做完这些采访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新的小说出来,直到2012年《牛鬼蛇神》出版,那段时间你都做了什么事情?
马原:1991年到2011年,我有20年不写小说,去做别的事情了。有一段时间是到同济大学当老师,期间也出了9本所谓的“学术专著”,那时候的工作就是讲课和出书,和所有大学老师一样。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养病。有一段时间,我的身体出了故障,肺上长了一个“坏东西”,我做了一个稍微出格的举动,我放弃了治疗,从医院逃了出来。到目前为止,我都没对它用过任何药,没对它进行过任何放射治疗,我不治它了。作为一个有读书能力、有理解能力的知识分子,我非常简单地给自己下了一个指令:要和它和平共处。现在,我在云南养病,生活得很自在,这个病,也没有给我带来更大的麻烦,所以说,我还是很幸运的。
记者:你曾经在西藏生活过,你写的很多小说也涉及西藏题材。现在你居住在云南,你也在写以云南为背景的小说。这两个地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马原:小说家们通常会有一些不太一样的经历,我把小说家这个职业,称为“模仿上帝”的职业。小说家生活的地方,是会影响到他笔下的人物的。一个小说家一辈子会创造出很多人物,其实不是小说家要去找故事,而是小说家自己就是剧中人,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的生活会稍微出格一点,会不一样一点。
我创作的与西藏有关的小说大概有四五十万字。西藏对我而言,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我特别喜欢在那里的生活,我和它的缘分很深,我在西藏连续待了七年,之后又连续十来年每年都回去,那里是我地地道道的第二故乡。我在西藏学到的东西,远比我写出来的要多得多。西藏自然环境恶劣,不仅是高寒、缺氧,还几乎缺生命所需的一切元素,但他们最不缺的东西是欢乐。他们一年有将近两百天的时间在过节,他们叫“玩林卡”,所有的节日都去“玩林卡”。
藏族人乐观到什么地步?我刚去西藏的时候,看到一个现象,觉得特别有趣。因为那里缺氧,呼吸比较吃力,他们干农活是要三个人用一把铁锹。过程很有意思,他们在铁锹锹头上绑两根绳子,一人拉一根绳,用锹的人就相当于是舵手,他负责把锹踩下去,把要撮的沙土或者粮食撮上来,然后他们一起喊号子,把这一锹东西运到前边去。三个人干我们在平原上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但他们特别开心,绝对没有因为物质条件差、自然条件差而少了欢乐。
记者:这种乐观精神很有感染力。
马原:是的,我在西藏体味到,他们特别乐观,没有一点压抑,没有一点心理阴影。中国有句老话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是我就敢说,我人生中不如意的事只有“十之一二”,这种乐观精神就是从西藏学来的。
我生病以后,把上海一栋两层的空中别墅卖掉了,搬到了云南西双版纳州的一座寨子里,我的乡亲没有一个汉族人,全都是哈尼族的爱尼人,我已经在那里住了五年。有人说,西双版纳天生是动植物王国,我说它天生就是童话世界,也因此,我在云南除了休养身体,同时还给我七岁的小儿子写了两本童话。
无论是西藏还是云南,都带给我无尽的写作灵感。作为一个小说家,我能在那里找到最有意思的素材,最能让我产生兴趣、让我激动的素材,我喜欢那里的生活。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就好像在天堂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