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后15年：死并非终结

张珺

8月16日，美国纽约曼哈顿，新的世贸购物中心开业。

其外形如一只白色和平鸽，用旧世贸大楼废墟上的材料搭建成翅膀，矗立于新世贸中心和世贸南塔的废墟遗址之间，似乎在用拔地而起的勇气，告诉人们这是从伤痛中崛起之处。

7.8万吨钢铁、104部电梯、2000个停车位、5万名工作人员……曾经的世贸大楼不仅代表了纽约的繁荣，同时，也是纽约客的骄傲所在。

“这两座令人惊叹的、象征性的塔楼，证明的是自由、人权与人性。”

这句话是在2001年10月，接受半岛电视台采访的本·拉登说的，就是在他的主导下，世贸双塔被客机撞击、倒塌，遇难者总数高达2996人，而因“9·11”事件受到身体和心理创伤的人更加不计其数。

如今已过十五年。

代号5555

343，这是在“9·11”恐怖袭击救援中纽约遇难消防员的人数。这个数字，超过“9·11”遇难总人数的十分之一。

一块绘制在墙壁上的铜质浮雕，展示着纽约消防员救灾的英姿。在这个人来人往的街区，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看到这幅纽约消防员的群像。

而在纽约，每一个有队员在“9·11”袭击救援中遇难的消防站，门前必有一块铭牌，上面镌刻着消防员的名字，有的还附上他们生前的照片，供过往行人观瞻。

今年上半年的一天，纽约市的各个消防站里，传真机一个字一个字敲打着，传出一份同样的消息：代号5555，每一名消防员都很熟悉，有关死亡。

“非常遗憾，经确认，消防队长劳伦斯·T·斯达克，在曼哈顿5-5-8087救援活动中牺牲。”接下来，消息中显示出死亡时间，“上午，2001年9月11日。”

6月17日，死于“9·11”事件的消防队长劳伦斯·T·斯达克的葬礼在长岛举行

时间过去了将近15年，他的死亡终被确认。

然而，他的遗体始终没能找到。

2001年9月11日上午，斯达克和消防队的人赶到现场。他们刚进入到世贸中心的万豪酒店大厅，飞机的残骸就坠入这里。斯达克队长被压在残骸之下，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是否受了伤，他扭动着身躯，爬了出来，而消防队的外衣在他挣扎时被褪下。

重新站起后，斯达克和消防队员把受伤人群一一抬出，而当世贸北塔——这座110层，楼体417米高的巨塔，急速地倒下来时，消防队员们看到，斯达克队长和一位来自新泽西的商人此时单膝跪地，面向前方，他们并肩淹没在北塔倒下扬起的灰尘之中。

这是消防队员们记得的关于斯达克队长的最后一幕。

三个月后，斯达克的消防外套在万豪酒店大厅里被发现。

“伤亡真是太巨大了，太巨大了。”斯达克的儿子迈克尔·斯达克——现在是一名中尉军衔的消防队员说。迈克尔从别人那里反复听到，他的父亲死了，但他还是赶到了那里。

“挖、找、搜索，抱着希望。”迈克尔说，“当时的想法就是，要找到父亲，一定要找到父亲。”

他去了一天又一天，可是，什么都没有。

“接下来，我和家人每天轮流守在电话前面，一直在等待消防局打来的电话，告诉我们好消息。”他说。

然而，音讯全无。

“9·11”后，首席法医办公室已有约65%世贸中心遇难者的身份被确认。而剩下的遗骸因为被火烧坏或其他原因，已经不能产生有效的DNA样本片段。

当时58岁的斯达克已从事消防员工作近33年，他的尸骨也在那批无法辨识的遗骸中，他的家人决定等待。

“从几周到几个月，从几个月到几年，然后是从2年等到5年，再等到10年，现在15年过去了。”斯达克的儿子、现年46岁的迈克尔·斯达克中尉说。

据美联社报道，负责DNA检测的生物学家说，除非科学有巨大进步，否则这些遗骸可能永远都无法辨认。

终于有地方扫墓了

地基全部挖空，四周砌起高墙，当中又深挖下去，四方形，黑色大理石，水从四面流出，形成四面瀑布，一直流入深邃地下。

“9·11”后，世贸双子塔从曼哈顿岛上被完全抹去。同时，一个新的地名诞生了：归零地。

归零地，这个带有军事色彩的术语最早被《纽约时报》使用，那是美军在广岛和长崎投下原子弹时，“归零地”被用来定义炸弹在空中爆炸后，爆心在地面的垂直对应点。

十五年前，用飞机撞击世贸中心双塔所带来的恐惧，令世贸遗址成为了纽约人心中永恒的“归零地”。

这里的一切都镌刻着美国的国家记忆。每一年，9月11日当天，斯达克全家都会到归零地前，纪念他;每一年，斯达克的生日时，他们也会来到这里，唱歌给他听。然而归零地并不是一个坟墓。

直到去年，斯达克的夫人特蕾莎说“够了”，她决定，“我们不等了”。

此时，斯达克的家人突然想到他去世前18个月的爱心之举，无意间留下了他的“遗骸”。

2000年3月6日，斯达克和妻子特蕾莎为了一名罹患癌症小男孩，登记骨髓捐赠，并提供血液样本。由于斯达克的骨髓与当时急需接受骨髓移植的受者不符，因此他的血液样本暂时被冷藏了起来。

“尘埃夫人”玛茜·博德思

特蕾莎和儿子到明尼苏达州一处库房血液中心，找到了斯达克的血液。而就是这个装着斯达克血液样本的小瓶，终于被葬在了卡尔弗顿国家公墓。

“我们终于有地方扫墓了。”71岁的特蕾莎说。

他们选择了在6月17日让斯达克入土——那天是他们的第49周年结婚纪念日。巧合的是，15年前的一场“父亲节火”也在那一天发生，那是斯达克在“9·11”之前处理的最后一个案子。

“我妈妈，她只是想要一个简单的、小型的天主教弥撒仪式。”迈克尔和他的兄弟布莱恩五月把这个主意告诉了负责葬礼的专员丹尼尔。

丹尼尔告诉他们：“我们将会为斯达克队长准备一个葬礼。因为这是美国整个消防部门的牺牲和荣誉。”

迈克尔本来想要拒绝，然而此时，又一场意外发生了。6月12日，美国佛罗里达州奥兰多一家酒吧发生了一起大规模枪击案，共造成包括枪手在内至少50人死亡，53人受伤。

这次袭击是美国历史上仅次于“9·11”事件，伤亡第二大的恐怖事件。

斯达克的葬礼与奥兰多第一批枪击案受害者葬礼被安排在同一天，虽属偶然但也别具意义。斯达克的家人接受了这种安排。

“谁能想到我们会在9月11日那天迎来最凄惨的战争呢？没有人能知道战争何时到来。”迈克尔说，“而我们更没想到的是，当我们在6月12日醒来，发现战争仍在继续。”

6月17日，位于长岛的卡尔弗顿公墓圣詹姆斯菲利普和詹姆斯教堂中，斯达克的葬礼终于举行。

“恐怖主义还是杀了我”

对于消防队员詹姆斯·克哈姆而言，15年过去了，他仍需要全部力量才能抵抗情感上的问题，站在“归零地”前。

“我每年都来到这里，尽我所能不推辞。”詹姆斯深吸了一口气，他重新戴好他的白色制服手套，走进这座世贸大楼遗址——自2001年的那一天起，对于詹姆斯而言，这是他同事们的集体墓穴。

詹姆斯走到离“归零地”不远的“9·11”博物馆预览中心，这里一张图片被奉为反映那次事件，抗击恐怖主义的经典。

这张照片的一切都是惊人的。女人穿着优雅，却浑身覆盖着白色的灰尘，还有她的姿势，仿佛被时间冻结，像一个塑像一样。

最让人震惊的是她的脸。她的嘴微微张开，好像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向镜头，尘土盖满了她浓重的睫毛膏。

她是玛茜·博德思，这张图片是著名的“9·11尘埃夫人”。

这位有名的“尘埃夫人”和詹姆斯一样，很难走到“归零地”来。实际上，在“9·11”那年搬离纽约后，她就再也没有回到这座城市。

米歇尔·泰勒，玛茜的朋友，他们住在同一栋公寓里，至今仍生动地记得玛茜走出出租车，回到家时，全身还覆盖着灰尘。泰勒说，“她一直说她多么感激自己还活着，但想到她亲眼目睹了人们一个个地从几百米高的楼上一一跳下，她一定受到极其严重的惊吓。”

一开始，当这张照片传遍世界时，没有人认出她是谁，但几天后，玛茜的亲戚找到法新社，透露了她的名字和地址。“9·11”事件几周后，拍下这张照片的自由摄影师本田亲自拜访了她。

当时看到她没事，本田松了一口气，但他没有意识到的是，那次袭击给她带来的情感伤害。

美国纽约，世界贸易中心遗址“归零地”

“她很害怕。她告诉我她不敢回到纽约，她害怕高层建筑和飞机。”泰勒说，玛茜受到的影响是巨大的，也是长期的，“几个月之后她还在说，‘该死的！我不相信这发生在我身上，我不相信是我遇到了恐怖分子！”

2011年，在接受《纽约邮报》的采访时，玛茜坦承了自己的状态，“这就像我的灵魂与世贸大楼一起被撞倒了一样，我的生活开始失控，近十年来我一天都不能工作，生活变得一团糟。”

那些年，玛茜开始羞于见人，她不想离开家，也渐渐失去了食欲，依靠她的丈夫、家人和朋友的支持生活。她告诉记者：“每一次我看见一架飞机飞过来，便开始惊慌失措;而如果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一个建筑前看着我，我相信他一定是要来杀了我。”

这一切噩梦都关于本·拉登，2011年4月，玛茜的人生到达谷底，她开始酗酒、嗑药。终于，玛茜不得不到一个康复诊所接受治疗，在那里呆了一周后，本·拉登被杀的消息传出。

“现在我有了平和的心态。”玛茜在2011年5月20日走出康复中心，她恢复了，这一方面是由于本·拉登已经死了;另一方面是她终于学会远离那可怕的一天。

2014年，当被问到是否经常会看那张“尘埃夫人”的照片，玛茜回答说，“我试着不去看，我试着把自己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一个幸存者。”玛茜似乎终于从残酷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所有人都在为她高兴。

然而，悲伤的事情再度发生。2014年8月，玛茜被确诊为胃癌。

“该死的！”她对泰勒哭诉，“我完了，恐怖主义还是杀了我。”

受害者赔偿法案

“恐怖事件引发了癌症，这原因在我吗？”被确诊三个月后，玛茜绝望地问道。

据CNN报道，截至今年6月30日，据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的世界贸易中心健康计划（CDC）统计，与“9·11”袭击有关的癌症患者超过5441人。该项数字近年来涨了三倍，2014年1月的时候，此项计划只有1822名患者。

接近玛茜的人都确信在“9·11”那天吸入大量烟雾和尘土就是致癌原因。“她还太年轻，我不相信这与‘9·11无关。”新泽西州贝永市市长戴维斯说。“我完全相信那天空气中的毒素是致病的原因。”她的哥哥迈克尔说。

据报道，2001年世贸大楼倒塌时释放出的粉尘含有剧毒，两栋大楼被客机撞击化为废墟，释放出的有毒物质也超过2500种，其中大部分是钢筋水泥碎屑，玻璃等纤维，但最可怕的是比例低，但高度致癌的石棉以及铅、汞等。

在这被确诊为癌症的5441人中，4692人为当时参与救助的营救队员、清洁人员、志愿者等。其他的749人为在事发地世界贸易中心工作的人员或附近学校相关人士。其中半数以上患者的年龄在55到64岁之间，有些人不止患有一种癌症。

据英国《卫报》公布，近年来美国人的癌症发病率是：每10万人中有大约300人患癌症。显然，参与世贸中心救援工作人员当中的癌症患者远远超过了这个比例。

“9·11”事件导致约3000人死亡，而被CDC认定的健康受害者有7.5万名。除了癌症，还有约1.2万人患上精神疾病，约3.2万人患上哮喘、胃食管反流疾病等呼吸器官及消化器官疾病。

然而，更为麻烦的是，因为长年无法工作，没有医保加剧了玛茜的状况。“得到治疗很困难，这使一切变得更糟。”泰勒说。

尽管被CDC认定健康受到“9·11”事件影响，受害者就可以获得医疗费，但是这项赔偿法案2011年才获得通过，被正式认定为受害者很难，也有一些人不知如何争取这项权益。

直到玛茜的病到达末期时，在贝永市市长戴维斯办公室的帮助下，她才终于获得了医疗保险。但那时她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

即便如此，玛茜并没有放弃生命的打算。泰勒说，“作为一个信仰上帝的人，她确信她会克服这个问题。她不想死。她想活着，她想跳舞，她想回到教堂赞美耶和华，她想看着她的女儿从大学毕业。她想要好起来。”

前年的9月11日，玛茜的朋友、家人聚在一起，数到三，他们喊着：“我们爱你，玛茜。”这时，一百只气球被放向天空，而在烟花的照射下遥远的双子塔的骨架被勾勒出来。

有的气球挂在了树上，就像丝带一样，对尘埃夫人的祝福也在风中飘动。

“尘埃夫人”去年去世了，那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个“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