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 立

2016-09-02 07:25/
青年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母亲

⊙ 文 / 鱼 禾

孤 立

⊙ 文 / 鱼 禾

鱼 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有长散文《父老》《吸引》《高原反应》、中短篇小说《沉冤》《向日葵》等,刊发或转载于《人民文学》《十月》《大家》《北京文学》《散文·海外版》等刊;出版散文集《摧眉》《相对》、长篇小说《中度悲观》、读书随笔《非常在》;获《十月》文学奖、《莽原》文学奖等。

狐疑

疑惑是从一次血型检测开始的。父亲的血型在输血之前检测的结果,小绿藏起来不给我看,但我还是瞥见了。小绿医科出身。医科出身的人心思缜密。但她们不知道,即便是我这种脾性大大咧咧的人也有心思缜密的时候。我知道母亲的血型,始于母亲来伊城做子宫切除手术。她们那一代人在这些事情上有时候无知得令人意外。她不知道血型遗传的规律。如果知道这个常识她绝对不会跑到伊城来,跑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来,做一个无关紧要的手术。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小绿肯定会提醒她,这是必然的,她们两个一直是最好的合谋。当时我不知道父亲的血型,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我们这一家人活得粗枝大叶的,非出必要,不会对诸如此类的细节多做了解。二十年过去了,如今我和小绿也几乎到了她当年的年纪,母亲老了,父亲病入膏肓。

小绿力主再试一试生物治疗。她医科出身,这时候说话很有影响力。免疫血细胞培养需要父亲自己的血,或者子女的血。但是父亲的血显然已经不行了。化疗已经毁掉了他的血液,他血液里的血小板连正常的凝血职责都难以担负了。而且,我想,父亲已经这么衰弱,他的血液生命力也不够强悍。只不过使用二百毫升的血,谁都没问题。要挑一个人抽血检测。小绿一向声称自己心脏不好,先排除。小五自己倒是愿意,但是,都知道母亲最疼小儿子,抽小五的血那等于割她的肉。还有两个不在跟前。那么就是我了。本来这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我不接话,谁也不会提。但是,因为心疼那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我忘了忌讳。我来吧,我说。小绿本来在等小五开口,这时候像被扎了一样抢话,我来我来,我记得你不是贫血吗,不是有眩晕症状吗,那可不能再抽血。母亲马上接话,小绿是医生她懂,就听她的。母亲从来没有拦阻过我的贡献,从来没有。这次她拦得又迅速又坚决。场面一下子僵下来,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小五的无厘头派上了用场。嗨,我说,他故意跟母亲开起玩笑,谁不是亲生的你早说哈,血抽错了可不是玩的。母亲本来眼神游移,这时候有如得救。哪有亲生的,她说,都是捡来的。

母亲大概忘记了我曾因为这句话,两天两夜拒绝吃喝,把自己饿昏在墙角。那时我们还小。她开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玩笑。她说,我们三个都是捡来的,我是被一个卖木梳的女人扔在盐罐里的。她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孩子,这孩子喝生水,爬树,打架,磕破了头都不会哼一声,皮实得像一棵莎草,却会被一个玩笑弄得心如刀绞。我蜷在床上,白天向壁而坐,夜里躺下,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直到昏厥。那以后她再没惹过我。只是,玩笑中生动而凄惨的情节却成为一颗揳入记忆的钉子,一桩抹不掉的虚构,一个反复出现的梦境,一帧随时会浮现的参照。每当母亲在兄弟姐妹之间有所袒护,那心如刀绞的感觉,那饥饿和干渴,那不知来处的孤寒,便会一瞬间回来,从我满不在乎的表情底下,从骨头缝里,倏忽钻过。

血缘的表征清清楚楚,但我一直都是颟顸无觉的样子。此刻,母亲又一次忘记了,我这貌似大大咧咧的人偏在这些事情上心细如发。小绿他们也以为我没留意。他们都是浓眉大眼,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套印出来的。母亲年轻时是戏剧演员,有一双顾盼生姿的大眼睛。父亲的两道浓眉煞是霸气。我不一样。我修眉细目,跟他们一点也不像。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这点不一样不时被不相干的人有意无意地提醒。每涉及这个话题,母亲都是紧张得满脸不自在,而小绿和小五脸上则是心知肚明的讪笑。本来不理会就罢了,可母亲偏偏不识趣,要巴巴地辩解。母亲着意强调着我和家族里某个人的相像,似乎这样一来,我便来历确凿,而人们的怀疑也就打消了。

对我而言,这话题并不那么重要,不需要掖掖藏藏。我从来也没把血缘和来历很当一回事,又或者说简直有些反感——在人际关系的意义上,血缘一直是一堵墙——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血缘的圈禁更令人沮丧的了。也许母亲的“着意强调”只不过是随口说说,就像每个人都会随口敷衍父子母女之间的相像一样。也许,一切不过是“仿佛”,是“若有”,甚至是无稽之谈。但这种一而再的提醒和鬼祟,总是和若干年前那个让我饿昏自己的玩笑遥相呼应,令我不断获得实有其事的印证。

我冷眼看着他们,装糊涂,一如既往。家人也是一样,你总是装傻给他们面子,他们习以为常,会忘记你也有判断力,就觉得你是真傻。这样也好,这个装糊涂的我在墙内,是一桩虚构的参演者,和他们“在一起”;而冷眼看着他们的我,在墙外,是被一个玩笑逼迫到昏厥的孩子,是因为一个玩笑而嗜盐至今的人,与他们毫无瓜葛。

类姐妹

女人之间特别容易过从甚密。两个女人,或者再多几个,她们无论熟悉与否,只要坐到一起又正好闲着,那就会不停地说话,海咸河淡,鳞潜羽翔,话题多得令我感到不可思议。若一旦熟识了,再要好起来,那就好得蜜里调油,不分彼此。女人们管这种关系里的彼此叫“闺密”。隐私,常常是女人之间维持友谊或话题的基础。既是闺密,自然要互相坦陈家庭琐事和男女秘事,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的家事、喜好、交往,甚至对另一个人的性关系,大肆指手画脚。

人与人之间那种热火朝天的相处,我一直难以理解。——有什么实质性的吸引,可以让人和人贴得那么紧密,以至于抱团成块,完全看不到这一个和那一个的界线?有一次乘火车入藏,我和梁奚买了两个相对的中铺。下铺有两个江南女人,她们原本不认识,但很快就聊起来。其中一个细细说起某次偶遇一对男女,说,一把年纪了,哦哟亲热得很,一看就不是原配,如果老夫老妻了,哪有那么亲热对吧,亲热成那个样子肯定不是原配,要么根本不是夫妻,哦哟不知道是哪样关系。我朝梁奚眨眼。我们大约也是一看就不是原配,梁奚每次爬上他的铺位之前,总要攀在我的枕头边闲扯几句,或者递一颗果子给我。梁奚说,下面有两个原配女正在亲热。我俩忍不住大笑。两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谈论如此八卦的话题,实在是亲热得也很够了。我虽然刻意观察过女人之间的闲聊,而且有时候出于敷衍的必要,也试图努力练就这样的闲聊本领以至于彼此不尴尬,但是迄今为止,除了几个彼此明白的挚友,我极少成功地和什么女人滔滔不绝地交谈过。聊一会儿我就会心不在焉。对方又找了一个话题来聊,我嘴上应着,心里想,不是已经说过了嘛。或者想,不过是俗套常识啊,有什么可说的呢。又或者想得很刻薄,你大姑子的右腿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这种不耐烦往往掩饰不住,对方大抵也能看出来,于是终于沉默下来。所以,开会的时候我喜欢坐到一排座位的边上,或者跟不认识的人坐到一块儿,以便避免这种长篇大论却又毫无意趣的聊天。外出乘车,也尽可能挑一个单座,免得跟什么人挤在一起,在漫漫长路上还要打起精神去啰唣。

有个很煽情的说法是,小时候命运给我们规定家人,长大了我们为自己挑选家人。这话总让我觉得窘迫。一个朋友圈如果太小太固定,时间久了,的确会弄得跟家人似的令人疲于应付。恋人或朋友之间是疏是密,本来是自由的,好就好下去,有一天不好了,也可听之任之,慢慢地变回熟人,甚至回到陌生,像一个人对食物的口味变化一样自然而然。而一旦被暗喻为家人,性质就变了。家人意味着彼此之间有了无限责任,无限的权利,无限的义务,不分彼此,亲密无间。在这种关系中,任何道理、界限都会失效。事实上,这就和婚姻一样,虽非命定,却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作茧自缚。男人之间还多少有些分寸,“哥们儿”虽然也暗示着某种荣辱与共的交情,但终究也只是“哥们儿”,你是你我是我,有界限的。女人之间的交道则很容易落入准家人的窠臼。

人终究是不规则的东西。两个或多个不规则的东西要想毫无间隙,如果我们诚实一点,会承认那是不可能的。久而久之,闺密必然也像日久生厌的夫妻一样互相嫌弃。我缺乏忍耐力,所以一直怕跟女人成为朋友;又或者说,女人和女人没有朋友,只有类姐妹——闺密。有时候看见两个女人勾肩搭背腻在一起,我会有某种生理性的不舒服,心脏仿佛在痉挛。我特怕什么人处着处着就喊我一声姐姐或者妹妹,那让我觉得多少有些猥亵。喊我名字就行,我总是这样对别人强调。我对那种黏黏糊糊的亲密感到难堪,有压力,调动不起足够的神色去应付。

沉默

某次友人聚会,轮到我行酒令,我想了一个很不厚道的办法,说,咱们来试试不说话的感觉,我计秒,大家沉默一分钟,忍不住的自饮一杯,若全忍住,我喝三杯。一分钟的沉默,在独处时几乎感觉不到它的长度,但是在一个酒局上,那一分钟的沉默好奇异啊,就像在澎湃而下的瀑布中剪开了一个洞。我看着手腕上一格一格旋转的秒针,觉得时间正在被我们的沉默拉长。一分钟过去了,一圈人纷纷深呼吸,仿佛不是沉默了一分钟,而是被窒息了。我喝下三杯酒,问,我坐庄了,再来?众人端起酒杯嚷,不要,受不了。

对于沉默的喜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很难找到一个清楚的起点。一种喜好唯有到了特定的程度你才会意识到。就这样,有一天我终于意识到,许多情形下的说话都让我觉得兴味索然。这或许就是传言中的孤僻吧。我总结过,但凡勉强跟什么人亲近过度,哪怕其中有一丝勉强,那么不久,准会出现僵局——我不愿意再理会他(她),或我态度淡漠到不近情理,令人不愿意再理会我——虽然彼此并没有能溢于言表的嫌隙,找不到陡然中止亲近的理由。在交际或情意传递的意义上,我的态度没有确凿的动机。只是我对于疏离的喜爱越来越强烈,任何一种密不透风的相处都让我深感局促。这种局促感如果不能借由距离和沉默得以化解,就必然化为厌倦。并不是别人做错了什么。当然谁都会做错点什么。做错点什么并不是事情的原因。

在某种交往中陷入疲惫,眼睛就会变冷,把对方的好与不好都看得明白。而一旦开始评判,交道就完了。对方那点好在感觉里越来越钝,那点不好却日益触目。当然,换个角度也是一样的。如果我在嫌弃什么人,那必然是,对方也在嫌弃我了。因为我的不掩饰与不担待,别人的嫌弃也许开始得更早一些。对于心思的冷热变化,我的感觉总是毫厘不差。在家人团聚的场合,在兄弟姐妹之间,在所谓好友圈里,不过三五个人闲话,也会不时见到某两个人凑到一块儿咬耳朵。事实上,他们也不避讳这一点——他们的关系更近。近到什么程度呢?近到了可以互相数落这个家庭或类家庭里其他人的不是。一瞬间我就烦了。这么嘀嘀咕咕的,不如各自待着爽快。

说到底,并没有什么比自知更清透的了解。我们以为存在于人群之间的所谓知己,其实只不过是自己的镜像罢了。在某个时期,一个人坐在你面前,恰好,这一面活生生的镜子里映出了你的影像,清晰,大致对称。于是,那人成了你的知己。说穿了,都是凑巧。我们各自走在路上,怀揣各自的经验、判断和目标——也可以说是各怀鬼胎,唯有速度接近的人才可暂时互相见识。有一天,其中的一个开始跑步,或者其中的一个要停下来歇歇,便一拍两散,各自开始新的际遇。这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过,人总觉得可以在自然际遇之外显示自己的高明。人们喜欢虚构情分,在人际聚散中加入一种成分不详的强力胶。你要孝悌友善恭敬。你要担待亲人及朋友的错误甚至恶劣。你要奴隶般地感恩念旧。你要俯首甘为孺子牛。你要赴约吃饭。你要登门致意。你要从一而终。但强力胶也不能使不规则的东西无缝联结。所以许多时候,我渴望从众声喧哗中凿出一点沉默,就像在澎湃而下的瀑布中剪开一个孔洞。

曾经有过一段令人难以呼吸的相处——我常常在对方弹雨般的质疑里张口结舌。我试图阻止,但阻截的话一出口,便会招引更密集的弹雨。有一天我们在伊城东郊的野外驱车闲逛,质疑又一次无端降临。在越来越激烈的问话里,忽然加入了乌鸦的叫声。那是东郊经常出现的景象——大群大群的乌鸦,从不知什么地方骤然飞来,在我们头顶上盘旋鸣叫。车停下来,我呆住,他的质疑也停止了。我们呆望着那群乌鸦在空中凌乱地飞翔。在空阔的郊外,在有风的阴天,乌鸦的叫声斩钉截铁。那一刻我便确定,我们之间的质疑和阻截,热情和敌视,都要结束了,就像一切喧哗终将归于沉寂。我对于话语的鄙薄,也许,就是在那一天,在那个乌鸦群集的午后开始的。

因为经不住再三盘问,我曾耐着性子向母亲解释,为什么和某个男人建立共同生活对我来说已毫无必要。可她不信这一套。她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理所当然地裁定,这不行。许多人也都这么看。去年秋天参加一个短训班,大家关系还算融洽,课余也聊聊私人话题。但是不久,就有人像获知了秘闻似的四处嘀咕,原来小六耍单儿啊。小六是我。班上七个女生,我行六——又是一重“准家庭”关系。我并不觉得单着双着孰优孰劣,当然也不忌讳自己的“耍单儿”被谈论。只是她们这么鬼祟,仿佛单身是一桩丑闻。也不单是她们如此。在这以双双偶配为福的世界里,孤单似乎不仅凄惨,而且有罪,可耻。一个人执意要“耍单儿”,更不可思议。自然母亲也这么想。尽管她的意见从来不足以影响我,我还是希望她能够理解,以免她瞎操心,总是拿诸如此类的劝说来打扰我。但我终于确定,这样的沟通是不成立的。

⊙ 黄明祥·靠近

仿佛冥冥中存在着某种对于“耍单儿”的警告。一个深夜,我从沉醉中醒来,突然觉得胸闷——心跳跟平时不一样,急促,飘忽,似乎动力不足,随时会停下来。可能是由于晚上喝的白酒不太纯正,一觉醒来,头疼,气短,酒意里面还有些杂质,有些浑浊的不舒服,刺刺挠挠,难以言表。手机快没电了。关掉手机,平卧,深呼吸。想,手机要不要充电。如果突然不行了,手机又没有电,那将很糟糕。可是不想动。还是睡吧。如果突然不行了,手机没电,那么爬到门口去喊人?隔壁根本听不见。楼下也听不见。第二天或者更久,人们发现这家门口躺着一个首如飞蓬的女人。——嗯,她什么时候倒下的?不知道。

陡然惊醒。那个字的字义猝然浮现。那个字——寡,被人谈起的时候多少带着贬义。这个意味着无望的词,含义是“老而无夫”,或“穷而无告”。如今,我正在日复一日地奔向老年;有个喜欢的男人,却无意“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甚至,也很难再浓烈地相爱;此刻身边没有人,手机没电,若遇困窘必然无从求助。如此,老而无夫,穷而无告,可不是地地道道的“寡”吗?母亲断然说“这不行”,自然是有凭据的。

必须独自应付一切的时候,即便我这样的人也会变得小心周全。我也会因此顾虑重重,在一件事情举棋不定的时候被某个轻微的“可能”吓退。一次酒后,我突然对梁奚大肆撒泼。梁奚呆若木鸡。这个人,曾以“容止若思,言谈安定”来赞美我。听到高于真相的赞美是一件令人忐忑的事。——我从中听到的不是赞美,而是他对于人或对于异性的理想。他以为我吻合,或希望我吻合。现在,这“容止若思,言谈安定”的女人瞬间成了泼妇,他绝对被吓坏了。事后,我也被自己的发疯吓坏了。自以为对他的信赖有着扎实的根基,但由于一个小小的推测,这信赖竟然瞬间瓦解。猜疑如风过隙,微小却尖利。我忽然想要变卦,想要捆绑他。我意识到那个深夜出现的胸闷已经动摇了我的安泰。所有的摇摆,都是内心深处的软弱释放的迷雾,是途中的障碍。我深知捆绑将导致怎样的后果,所以预先有约。我说,要是我什么时候想要变卦,那定是一时糊涂,请你千万不要当真。梁奚慢慢揉捏着我的肩膀,一语不发。我在这种安抚里平静下来。斯人之好,我当然明白。可是这样的好并不能使我心满意平。我不相信许诺,而他仿佛觉得缺了这样一个许诺便不足以获享我的情意。那些许诺让我慢慢有了妄想,让我在一场酒后,要抹杀自己划定的界限。

也许是由于我正在老去。年岁并没有在脸上留下多少皱纹,但是年岁却留下了尘垢般的恐惧和猜疑。我以为那些晦暗的经验已经被覆盖乃至代谢干净,以为我早已从一脚踏空的惊惧与剧痛中痊愈。但是,这样一次突如其来的发作提醒我,经验的病毒并未根除,经验在我的判断习惯里埋下了重重的伏笔。

沼泽期

“老”,仿佛一直在远处等着,虽然它必将到来,却又不会在哪一天突然到来,因而无论什么时候说起,都仿佛仅仅是一个话题,一个概念,和自己没有切身关系。没有人说起过,在某个时段,老的速度会突然加快到令自己惊讶。是这样,它说来就来了。

先是腿。左膝关节疼痛超过一个月的时候,梁奚逼着我去医院检查。脱鞋,女医生命令道,牛仔裤也脱掉,上床,平卧。每次躺到医院的检查台上我都觉得自己像一头待宰的猪。她掂起我的左腿左右摆弄,下手斩捷。啊天啊,我疼得大叫。你别紧张嘛,她说。谁紧张了,这么猛烈的蜷腿让我觉得膝盖那里的筋都断了。做个核磁共振吧?她问。我说,需要做就做呗。她又问,那你做不做?我说,那你看呢,你看不出这条腿是怎么了?她说怀疑是骨节退化或者滑膜炎,经过仪器检查才能确定。我问,骨节退化,也就是说老了?她说,也可以这么说。我看了看旁边的梁奚。他正在不怀好意地朝我眨眼睛。他并不老,但我一直喊他“老东西”。这下他得意了。

我坐在第二诊室发呆。梁奚颠颠地去办各种手续。排上了,他说,咱们下午两点做。下午两点到了。我被推进核磁共振检测仪。那台机器个头庞大。我被推进去的时候,觉得是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不一会儿它便发出刺耳的嘀嘀声——像在咀嚼。然后是吱吱声——像在消化。一瞬间就想起弥拉的话。是《梦想者》中的弥拉。他说,人就是被世界喝下去的酒,人上了世界的头,让世界变得更红更兴奋,可是到最后,人会化成一泡尿被世界撒掉。我扭头看门口,看不到梁奚。在我变成那玩意儿之前我希望他能看到我,记住我的原形。是这样,我仿佛正在从时间手中抢回自己。在我还没有被世界消化掉之前,我希望至少有个见证人看见我的原形,看到一杯酒火辣辣的,曾被世界的巨手端起。

然后是精力。极少有过如此容易疲惫的时候。偶尔熬个夜,第二天睡得像死过去一样。面对这个容貌俊朗、身材健硕的男人,也不像以前那样歹心历历。不过两年之前,朋友汾跟我谈起老——她的老,我还觉得难以置信。她发现自己转眼就从女人变为了老人——月信消失,终日疲倦,烦躁,对男女之事了无兴趣。我知道她说话绝不会夸大其词,但我实在无法接受她的老。这里面也有自我宽解的动机,因为,如果她已经老了,那是不是我也差不多了?那一刻我想起她的美貌和性感,想起她对于生活所抱持的健康而整全的信任。而现在,她正在坦白她的“老”。她谈起自己的“老”和从前对我谈起她对一个男人的热爱一样,用语简单明朗。我想安慰她,却也提不出有力的证据来否认她所说的“老”。——事实如铁,由不得我辩驳。我说“老”并不是一夜之间来的,我们每一分钟都在老去,只是这一夜过去,因为某个标志性事件,你陡然意识到了。那番话,如今也可以对自己说了。身体的萎靡遵循着时间的铁律,开始在每一寸骨肉中,在血液里,在一切由这些构件所主宰的“我”之内,呈现。

时间经过,极少惊动我们。我们总觉得老是一件很远的事,仿佛在成群老去的人们中间,唯独自己逃脱了岁月的腐蚀,一直活在某个生涩年纪,活在某个热烈奔放的年纪。一位朋友说,最近被一闺密缠得受不了了。闺密成天捏着一副小姑娘的腔调絮叨,阿东追她,阿西追她,阿南阿北追她,总之她在男人那里魅力无穷。朋友不解,作为女人,为什么如此难以成熟,而且一定要用男人的追逐来验证自己的魅力。那你就听着玩呗,我说,认不得真的。有的女人还没成熟就停止了生长,像一枚过早落地的青杏,直到干枯都是涩的。她不懂得成熟是多么重要的品质,自得于做个老孩子,自得于“天真无邪”,几乎是陶醉于让人把她当孩子待。无论她怎样做出欣赏同性的姿态,骨子里却是倾向于更信赖异性,更热衷于从男人的献媚中领取褒奖。其实,这样的可怜人我见过不止一个。看起来不着调的炫耀,原因只有一个,她老了,而她不愿意对自己承认。在这样的心情下,富有性魅力的确意味着很多,比如美貌、修养、实力等等,而一个十分重要的暗示是,她还没有老。性魅力,是她不老的铁证。但时间毕竟是无法拦阻的。这样的不承认,不顺从,总有一天会遭遇打击。

这一定也是写作的人最忌讳的话题。老去不仅意味着皱纹,白发,步履蹒跚……老,总会在脑力的衰弱中显现。创造力蓬勃的作品,大多是在壮年时代成就的。只有极少数的作家——智性养成充分且偏得了体力的丰盈——不会老。一般的情形是,你拿起一段文字稍微读读,就能准确无误地判断,这是一个正在老去的作家所为。——啰唆,偏执,显摆,过度拘泥于细节,好为人师,在尽人皆知的地段徘徊不前……充满了暮气。早年的新鲜敏锐、高风亮节了无踪影,想象力萎靡不振,感受迟钝因而意不称物。简直无可救药。

是的,我正处身其中的年纪,这尴尬的、危险的年纪,这是孤立于人生其他时段之外的年纪,是时间之路上的低地,被人们称为人生的“沼泽期”。我的膝关节,睡眠,对男人的热情等等,都在某种随时沉陷的可能中,经受测验。

被恐吓

那场电影,里面有个镜头,每次看到或想到,心里都会一阵阵发酸。——黄渤饰演的父亲,连下楼倒个垃圾都要带着孩子,那孩子在熟睡,做父亲的就扛了孩子,拎着垃圾袋下楼。因为孩子丢过一次。尝过那种日夜锥心、生不如死的滋味,做父亲的人成了惊弓之鸟。但又有几个为人父母的,能够不恐惧、不警惕?在出产著名的毛尖茶和信阳红的信阳,一个九岁的智障孩子死在了救助站。出现在父母眼前的孩子的尸体,是从一个抽屉拉出来的,那具小小的干尸瘦得皮包骨头,遍体鳞伤,蜷曲着,如在躲避暴打。上海淞江,四个月的婴儿被伯母杀死藏到洗衣机里,原因只是兄弟妯娌之间的家事纠纷;新乡,五岁的孩子被邻居老妇活活掐死埋到花池里,只是因为,他比邻家的孩子聪明伶俐。哪个为父亲或母亲的人,能够不恐惧、不警惕?

一位刚从日本回来的年轻同事来找我喝茶,我以为他初游日本,会跟我说说著名的日本制造。可是他说起对日本的感触,前前后后就是一套话。太安全了,他说,真是太安全了。——人家的大街上,六七岁的孩子,都是一个人步行穿过几个街区去上学,没事儿,没有人担心孩子被拐了去卖钱,没有人担心孩子会被人谋害;为着便于遇震灾救援,家居楼的窗户大多可以从外面打开,即便在底楼,也没有人加装防盗网。真是个安全的地方啊。这位家有幼子的同事一拍三叹,人家挤在一个不时就会摇晃的岛上,可是人家的日子,一点儿也用不着害怕。听着他的感叹,我想到孤单,我喜好的孤单,想到孤单这样的词汇,为什么总是悲惨的近义词。因为在这处处令人害怕的人际环境里,人若保持孤单,几乎死路一条。人们千方百计地挤到各种各样的圈子里去,未必都是由于热衷。是的,人们拒绝孤单,真正的原因,不过是害怕。

是的,我也越活越害怕。我越来越容易在事情尚无眉目的时候假设最糟糕的情形,并根据这种假设布防。这神神道道的勾当被母亲赞为“虑后”。她自己正是一个十分“虑后”的人。在迄今为止七十多年的人生中,她一直活得战战兢兢,愁眉苦脸,仿佛从未放下心来。她幼时曾是富裕人家的女儿。后来不仅家产俱空,而且一家人因为家庭成分受尽欺凌。若不是嫁给一个出生于世代贫苦之家的军人,她的兄弟简直要被全部饿死。她的人生,从开头就被恐吓了。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像个苦行僧。日子苦的时候,她恨不得把自己苦死;日子好的时候,她时刻都在为可能会突然降临的苦日子做准备。她经常劝诫我们的话就是,不虑后,到了难处可怎么办呢。她说的是灾难之“难”。虚构的灾难时刻悬在她的头上。所有苦行僧式的行为——守财奴一样的简朴,服劳役一样的勤谨,都会得到赞赏。

在我心里,母亲虽有丈夫陪伴到老,有儿孙成群,却一直是个可悲可悯的“寡”人。我以为我将活得不一样。但是现在,我也开始害怕了,我就要变得跟她一样了。

不同意

事实上,在伊城,在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群体中,我正在逐渐趋向孤立。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乐于与一些人脱离干系。手机通讯录的白名单,减到了不足百人。得承认在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这么一个剥离沉渣的过程。本来一切按部就班地延续着,有一天,障目的一叶豁然剥落,你确知某种形式的合作或聚集就此失去了可能。当然不是别人跟我过不去。如果一定要找出缘由,那是因为,在种种需要含糊其词的事情上,我总要掰扯个清楚。人人都在打哈哈,一声招呼,点头称是,没有人像我这样,在场中浸泡了这么多年,还是一个油盐不进的“生人”。我也暗暗劝诫过自己,但是事到临头,混账话总也说不出口。任我如何按捺,到最后说出口的依然是,“我不这么认为”;或者是,“抱歉,我不同意”。这个小小的群体,和所有群体一样喜欢使用“我们”。我们认为。我们很荣幸。我们的任务是。无论立论还是驳论,“我们”总是当然的正方。——毕竟是“我们一致同意”的嘛。虽然并非故意,但事实上,这个“一致”总是被我的“不”毁掉。我说一声“不”,别人碍于面子,也为了保持“一致”,许多时候,事情也就“不”了。久而久之,微妙的变化便发生了:我不再是“我们”之一,而成了这个小小群体里面的“她”。——“我们”很团结,不是“我们”不一致,而是“她不同意”。

我早已经适应了与某个群落格格不入的局面。母亲喜欢当着亲戚街坊之流陈述我的劣迹,仿佛这是她的消遣。我天性要强,从不示弱。面对奚落,我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害羞或者哭泣,我会伶牙俐齿为自己分辩。我的辩驳总是招来一干人的奚落。这么皮实的孩子,欺负起来也是放心的。只要有一帮人聚在一起,我总是被奚落的对象。慢慢地我学会了对人群恶作剧。每当他们谈论一个话题到了众口一词的程度,我就故意抬杠。我抬杠抬得他们张口结舌。看着他们恼羞成怒的样子我就开心得不行。

后来读书读到《论语》,见到“君子乐于人同,小人乐与人异”的句子,我立刻想,呀,原来我自幼便是个“小人”习性。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种总要与人掰扯道理的秉性在一个布满各种同事的单位,尤其在机关,会显得多么格格不入。机关有机关的逻辑,许多事情是不能掰扯的。事情大多是桌面上一套桌面下一套,桌面上的一切都是符合规则的。条文就是门槛,没什么掰扯的余地。人们彼此敷衍,心照不宣。因为不当真,再苛刻的规则也都会获得百分百的遵从。是的不讲条件,不质疑,不商量,不打折扣。这种遵从甚至是过度的。在规则划定的界限之内,人们自动向内收缩许多。在至关重要的“表现”层面,谁也不愿意成为最接近规则底线的人。但是遇到事情,规则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大家都当规则是空气。维持这个场面的规则就像市场上的明码标价。没道理可讲,就是这个价钱。别人不还价,因为没有人准备真买。有很多年我都不明白这种隐形尺度的重要。我总是不认,要讨价还价。我总是在桌面上就嚷嚷起来,这么规定不合适,不公平,不具备执行条件,等等等等,弄得大家很尴尬。

每一次登堂入室,都可能遇见满殿神佛。掰扯的癖好已经随着年岁渐长日益减弱,但是,心里的怀疑却不曾放下。这大大小小的偶像,有的金碧辉煌,有的粗糙寒碜,都只是膜拜者期待中的恩主,并不是神的模样。

女子有行

在哪里都能遇到同乡。去岁在遵义一个偏僻小镇,我与几个同行者夜间到街上吃地摊喝酒,摊主一张口,啊开封人。有一天我走到了藏东,在米拉山大雪弥漫的山路上遇到了几个骑摩托的驴友,一看车牌,清一色的豫A。

我们的同乡无处不在。在国外,说中国话的都是老乡。不跨过国境线我们就只认同省。在一个省内,只认同地市。一个地市,则认同县。同心圆一圈一圈缩小,一致对外的交情越来越紧密。在机关,同乡之间的联系犹如无处不在的蛛网。在单位和层级的网格之下,这个柔韧透明的蛛网四通八达,左右着许多人事关系。我也曾被拖入这张网中前后左右地敷衍。遗憾的是,比起别的人群,我并不特别喜欢我的同乡。豫北人实诚,却也狭窄枯燥,那个地域标签对我的情感不太起作用。我从不加入种种同乡会之类的圈子。我十六岁就离开家乡到上海读书,其后一直营生在外。在情感认同上,我一直难以明显感觉到家乡的存在,也没有什么乡亲观念。但是毕业以后回到中原的几年,我还是常常应承来自乡亲的求助。看病的,孩子上学的,找工作的……无论什么事,我都要硬着头皮去承办。乡亲对“混出去”的人具有天赋的权利,不应承便是无情无义,便是忘本。一个对乡亲的求助表示拒绝的人,不仅自己会受到指责,而且会连累父母在家乡的威望。但这种联结后来也渐渐减少。在外时间久了,看着我长大的老人逐渐过世,新一茬孩子没几个认识我。——我这个人便被家乡慢慢忘记了。

我极少回老家,也几乎不想回去,直到父亲去世。父亲下葬之前我才知道了我们家族祖坟的位置。父亲埋在那里,我回过神来,才觉得这是我的根脉所在。

⊙ 黄明祥·山

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事实上,女儿是没有家乡的。女儿回来只是客人。老家已经没有属于女儿的房间,家谱以及祖坟里,也不会给女儿留下位置。老家的房屋旧了,母亲唠叨多遍,弟弟们顾不上理会。因为听得着急,我说,要不我把后院的房屋翻建了吧,平时你住,逢年过节大家回来住,也宽敞一些。母亲立刻说,他们的产业,怎么能让你翻建。好吧,我想,那你就继续唠叨,等着他们打理自己的产业吧。前后院的房屋一年年空落朽败下去。我看着它们空落朽败下去。尽管我也曾在这里长大,尽管这里面还有我从小使用的桌椅,这里面住着母亲,摆放着父亲的遗像,但是,我来了只是客居。有些叶落可以归根,另一些不能。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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