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园会

2016-09-02 07:25/
青年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小艾苗苗姥姥

⊙ 文 / 项 静

桑园会

⊙ 文 / 项 静

小艾被饿醒了,眼睛被眵目糊黏着睁不开,拿双手搓来搓去,一骨碌滑下床,推开门坐在门槛上,叫了声妈妈,妈妈像蚊子哼哼一样答了一声。妈妈还在生病,小艾跑出院子,叫,爸爸!爸爸!小艾从篱笆缝里看到爸爸手里拿着吊水的药瓶,圆桶状的纱布,奶奶在灶上烧水,热气缭绕得像神仙家。爸爸把一碗稀饭给妈妈端进屋,妈妈摇头不吃,小艾拉开被子看到妈妈头发粘在额上,脸白兮兮的,爸爸拉扯着小艾出来。

爸爸说:“送你去姥姥家住一阵子吧。”

小艾说:“不想去,妈病着呢。”

“家里有我呢,姥姥家正唱戏呢,你不是爱看戏吗?”

小艾想起以前看的一出戏,两员大将在舞台上追来赶去的,挥舞着手里的剑,策马,

项 静:一九八一年生于山东泰安,文学博士,就职于上海市作家协会理论研究室,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在《南方文坛》《文艺理论与批评》《当代作家评论》《上海文化》等刊物上发表论文若干,部分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转载,出版评论集《肚腹中的旅行者》《我们这个时代的表情》。翻筋斗,身后像两排翅膀,转来转去。小艾还看不清楚什么是戏,看的时间一长就哈欠连天,姥姥就把她揽在怀里拍打她,小艾一会儿就睡着了,梦里花花绿绿的人出来喊喊杀杀的。小艾想起姥姥的邻居小鲁,骑着一根木棍做木马飞来飞去,一起看戏少不了他,在戏台前跑来跑去,惹得姥姥去小鲁奶奶那里告状,他才歇一阵。

小艾说:“好吧。”

小艾把自己衣服叠起来,妈妈教给她叠衣服的方法很好学,她犹豫着要不要跟爸爸要个包,她不想用书包装衣服。

爸爸说:“别磨蹭,送你回来爸爸还要去给妈妈拿药呢。”小艾心里很委屈,把红色书包里的两本图画书拿出来,压在枕头底下,她一件一件把衣服和袜子装进书包。爸爸在给自行车打气,鸡在门槛外边踅摸,好像在观察里边的动静。大黄狗趴在门里边,太阳已经射进来了,它闭着眼睛,头反缩在肚皮上,守了一晚上家,好像累着了。

“爸爸,姥姥家有多远?”

“你不知道吗?还问?”

“我是说,有多少里?”

“上几天学长见识了,十里。”

“十里啊,我们走多长时间到?”

“一会儿就到。”

初春的天气还有点冷,小艾坐在车子前梁上,一路颠簸得屁股发麻,她就趴在车把上,车把震得她耳朵嗡嗡响。

“爸爸,一会儿到了吗?”

“快了,马上到。”

小艾眼皮沉重起来,路两旁的白杨树一棵一棵往后移动。

“爸爸,我头晕呢。”

小艾是困了,小孩子食困。

“别睡着,睡着了容易感冒,感冒要打针的。你不是会数数了吗,数数杨树给爸爸听,数到一百棵就到姥姥家了。”

小艾直起身子,一棵,二棵,三棵……小艾数一阵瞌睡一下,被爸爸叫醒然后接着数,到姥姥家的时候,小艾的兴奋劲像瘪了的气球,满脸的不高兴,爸爸和姥姥像有秘密一样,撇下小艾进屋里说话去了,声音很小,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睛似乎在看着小艾,小艾就更不高兴了。小艾走到核桃树下逗小灰狗,小灰狗很兴奋,挣扎着想亲近她,她把手伸出去,小灰狗的舌头温热地滑来滑去。

蚂蚁在搬家呢,要下雨了吗?小艾看了看天,除了太阳,什么都没有。

这时小艾听到院子外边有小鲁说话的声音,就撂下小灰狗和蚂蚁跑出去了。可是那声音已经拐弯,直接进了另一条巷子,小艾就大声喊:“小鲁,等等我。”小艾像蝴蝶一样飞进另一条巷子,小鲁跑得更快了。巷子里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响成一片,小艾能听出不止一个人,好像在追赶什么东西。

小艾认得这条巷子,深处的那家是山主人的房子,靠墙有一棵丁香树,春天的时候走到那里就可以闭眼闻一会儿香气。巷子尽头是磨坊,门前有一棵夹竹桃,姥姥说过,夏天不可以走近它,下边有蛇,吐芯子吃小孩。

小艾觉得自己的鞋挤脚,怎么赶都赶不上前边的人,小艾突然想起姥姥说过,有许多鬼为了引小孩子,就是这样的,一直嘻嘻哈哈在前边跑,小孩子就在后边追,追到荒郊野外就会被骗了。小艾像发现了诡计似的停下来,原路返回。爸爸已经走了,红色的书包斜挂在墙上,小艾心里很委屈,刚才追小鲁没有什么结果,爸爸却在这个空当里走了。姥姥说:“一头汗,跑什么呢?”小艾赌气似的不理会姥姥,爸爸走都不叫回她来,她也有点恼爸爸,于是一个人回到核桃树下看蚂蚁搬家,小灰狗也不理会她了,小灰狗在睡觉呢。

姥姥给小艾一个苹果,小艾就坐在马扎上用力啃一个苹果,啃一口就休息一会儿,好像在等待消化一样,把果皮都嚼碎了咽下去,姥姥最不喜欢吃东西不干净的孩子,最不喜欢挑食的孩子,爸爸已经告诉过她了。姥姥在做一种叫作豆瓣酱的东西,她把一个罐子放在太阳底下,搅了搅,看了眼小艾,说:“快点吃,天黑了去看戏,你得先去睡个觉,别到时候睡着了,我抱不动你。”小艾觉得姥姥确实抱不动她了,姥姥又瘦又小,背也弯了,她就爬上姥姥的大炕,脱了鞋,拉了被子盖在身上。白天睡觉很难,小艾怎么也睡不着,想起刚才追小鲁的事,想,白天应该没有鬼吧,真说不定。

从前过夏天的时候小鲁戴一个黄色帽檐的太阳帽,蓝色的太阳镜,他的东西谁都不许动,小鲁很霸道,姐姐们叫他国舅爷。国舅爷,他虽不明白那是戏文里的坏蛋,但也知道不是好话,翻白眼生气乱打乱闹,还会咬人。姐姐们即使被他咬了手指,也不会打他。五岁的小鲁还要他姐姐背着走,小艾有时候很羡慕他,有一次抱住妈妈的腿不想走路,妈妈说:“你忘记妈腰痛进医院了吗?”小艾就不情愿地挪开手自己在前边走。

小鲁有三个姐姐,大姐姐每天午饭后赶一群羊上山,在太阳斜照过来的时候,山与家的距离就特别近,能看到一个小姑娘坐在石头上,像一个菩萨,身边围着一群白色的灰色的红色的羊,它们咩咩地叫,有的不听话,落在后边孤独地凄号。小艾知道那群羊放在山上就像天边的云彩,一回到家里就骚臭难闻,没进巷子口就能闻见,小鲁的大姐姐身上也有那种味道。

小鲁的二姐姐很少出门,她在家洗碗做饭,有时候去大队部刺绣班绣花,她家茶几上白色的镂空苫布就是她自己绣的。她还做了许多鞋垫,花样都是番石榴。姥姥说:“这个丫头怪呢,别人都绣鸳鸯戏水,牡丹呈祥。”二姐姐并不答话,她就爱抿嘴笑。

小鲁的小姐姐几乎见不到面,一大早就出门上学。小学校的钟声响起的时候,小艾经常跑到门口像等待一个客人一样,每次小姐姐都一溜烟跑过去,并不和小艾说话。每次路过,仿佛时间来不及了,小鲁的小姐姐跑的时候斜着身子,一只手抓紧书包,一只手提着裤腰,似乎担心裤子会滑下来。姥姥说:“这女孩走路不稳像烧火丫头杨排风。”

姥姥喜欢品评孩子,三岁看到老,三岁是什么样子,一生的路就都在里头了,准不准呢,八九不离十吧。姥姥从来不评点小艾,小艾也不问,姥姥跟别人说小艾脾性不好,小艾既盼望又怕着,不知道哪一天姥姥可能就说小艾你像甘罗。姥姥最喜欢甘罗拜相的戏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讲。姥姥最不喜欢小鲁了,大概是小鲁不像甘罗,而像混世魔王的国舅爷。

二嫂子下河那天,小艾和小鲁、三个姐姐是一起跑出去的,他们都听到了哭叫声。河沿上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手里拿着擀面杖,挽着袖子,大家都是闻讯赶来的。二嫂子不知道是谁家的二嫂子,大人小孩都这么叫的,先前她疯过几回,送到精神病院去了,回来后,走路的样子、神情大为改变,走起路来拖拖地响,缓慢得像乌龟,眼神呆板,偶尔笑,笑起来很勉强。大人们都说,人在医院里受了电击,吃了那么多药身子就轻飘了,跟踩在棉花套子上似的。二嫂子以前据说很会识文解字,不知道什么来路,娘家在关外,一个女子远远地嫁过来,凭空断了跟娘家人联系,婆家尽是一些恶人,就憋屈出病来了。想来,她真是个可怜人。农村的女人可以没有钱,没有美貌,但是万万不能没有娘家,不然你到哪里去说委屈呢。

小艾跟在姐弟四个后边,小鲁趴在大姐姐背上,支棱着头,跟着人群往前移动。小艾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前头的大人在喊:“二嫂子,上来呀,上来呀,冷哩!”“收线,收线!”小艾在人缝里看到岸两旁的人扯了绳子想把二嫂子赶上岸来,二嫂子光溜溜地站在河里,对着岸上的人笑,一边泼水一边往里走,每走一步,岸上的人群就“呜”地喊一阵,小艾的心就会悬起来。

以前河里赶鸭子、赶鹅的时候,都是用这种扯绳子的办法。鹅、鸭子都恋水,下去就不上来,主人一味想着它们能在池塘里多吃点野味下蛋,结果都下在水里了,想着就心疼,就想了这办法,傍晚就扯了绳子,两个人搭帮把它们赶上岸。二嫂子是经常下水的,人还不正常,这次是冬天,结果就不一样,没人敢下去,北方人水性也未见得多好,何况是寒冬腊月的,大家焦急归焦急,始终没有人下去救她,直到二嫂子一脚跌倒在水里,一袋烟的工夫都没有再冒出头来,岸上的人就哎呀哎呀地喊起来:“会出人命的,下去救人吧!”一个白胡子老头有点生气,岸上有几个人向池塘滩上跑,二嫂子的男人也被人从家里喊出来了,这个男人还算年轻,身材矮小,但已经头发灰白,小艾见过他几次,他走路总是低着头,少言寡语的。——“没有一个女人支撑的家,男人难免这样。”姥姥总是这样叹息。

一个男人慌慌张张地牵来一头毛驴,毛驴头上扎着红色的布条,是主人当闺女来养的吧,几个男人把二嫂子连拉带背拖上岸,把二嫂子横搭在毛驴上,于是人群就追赶着毛驴移动,小跑。二嫂子的头发湿漉漉地搭着,大概很像女鬼吧。小鲁穿着蓝色红花的大棉袄,在大姐姐背上一耸一耸的,大概他觉得不舒服,挣扎着要下来,要回家。小艾和姐姐们都不能违逆,不然他可能发脾气,搓脚哭,只好带着不知究竟的遗憾怏怏回家。回家后小鲁一病不起,冒汗嗜睡,家里人苦苦求菩萨保佑,老黄医生也赶过来灌了药水,没有立时见效。后来小鲁算是恢复了,但从此性情不那么暴躁了,家里人说叫观音菩萨摸了一下头,从此行善了,一家人欢天喜地起来,到处当笑话讲着听,小鲁倒是害臊起来了。

没耳朵舅舅在姥姥家前排,隔一条路,小艾经常迈出大门槛,看他家的窗户,没耳朵舅舅的女儿有时候会趴在窗户上看,两个人都看见了对方,就说些闲话。没耳朵舅舅的女儿叫新惠。

“你妈呢?”

“下坡了。”

“你能出来玩吗?”

“我没有钥匙。”

小艾跑进院子搬了木凳子,倚在窗户下边,自己踩在上边,从木格子的窗户里伸进手去摸一下新惠的娃娃。新惠无论走到哪里都抱着一个布娃娃,娃娃很旧,有的地方黑得发亮。没耳朵舅娘说过,新惠睡觉的时候都抱着娃娃,没有它就睡不着。小艾觉得新惠是个很奇特的女孩子,很少见她出门,几乎不和同伴玩,她只和自己爹娘玩。晚上吃过饭,小姨有时候会带着小艾去新惠家串门,新惠就和没耳朵舅舅在床上玩捉老鼠的游戏,老鼠是用手绢叠成的,藏在被窝里,反正新惠只和爹娘玩,小艾也只能看。

说到捉老鼠,小艾就很奇怪地看着没耳朵舅舅,他无论在哪里都戴着帽子,用一条黑色的窄围巾包着半个脑袋,很像春天卖小鸡的贩子,走起路来从背后看又变成一只弓着背的高高的大鸟。姥姥说,他的耳朵只有一只,另一只是在襁褓中的时候被老鼠咬掉了,粮食少的年月,连老鼠都是饥不择食。没耳朵舅娘并不曾生养,新惠是个抱养的孩子。小艾一直不知道什么是亲爸妈,难道亲爸妈还比不上抱养孩子的父母吗?为什么亲爸妈要把自己放在姥姥家,而不是像没耳朵舅舅一家一样呢?没耳朵舅舅和他的女人一直都恩爱地过日子,和通常不生养的婆娘遇到的遭遇没有一点相似之处,这一点使得听惯了家长里短的小艾隐隐有点失望,好像故事没有开始一样,而姥姥也闭口不提这个故事的下场。

小艾穿过圆月门,瓮声瓮气地喊:“新惠,新惠……”一个穿黑色棉布大衣的人俯在墙根转过身来,“吃饭了吗,小艾?”那人问道。小艾呀的一声喊了出来,只见那个穿棉布大衣的人口里黑洞洞的,红是红白是白的牙齿攥在手里。正是没耳朵舅舅。他并没有发现小艾的惊讶,回过头继续冲洗假牙,小艾倏忽就跑开了,一路上心里毛毛的,没耳朵舅舅怎么有那么多稀奇事呢?新惠的爸爸怎么像一驾零件不全的车?

下次见到新惠的时候,小艾不觉就多了分骄傲。新惠的嘴嘟得特别厉害,跟小艾平平的嘴唇很不同,新惠经常含一个奶嘴,大概这就是她不喜欢和小艾说话的原因吧,她总觉得自己含着奶嘴,仿佛一张嘴就有东西滑下来。另外,新惠特别讨厌小鲁,似乎怕他脏似的,小鲁一碰她,她就噘嘴生气,姥姥说新惠真是个娇小姐脾气。小艾觉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新惠不过是装了假牙的没耳朵舅舅的孩子,不过这话她没敢说出口,如果说出去就是讨打的。对这种事,她好像从娘肚子里出来时就门清了的。

甘罗的戏再也没有演。正在演的是什么戏,小艾总想不起来,反正是苦巴巴的,那唱腔总让人想起哭丧的女人们。比如,老皇帝到民间去寻找走失的儿子,仆人称呼那个儿子为九千岁,皇帝孤孤单单的,被朝廷里的大臣欺骗,被亲生的不肖儿子背叛了,于是和自己的忠实的老仆人一起到民间寻找自己的儿子……

戏台正对着正街,戏台三侧都是气派的宅院,正好空出这块地来,凹在路后头。冬天看戏的地方闭风才是最重要的。正街头上有几家店铺,都是靠着戏台做生意的,烧饼、油条、糖果子、炭烤饼,其他的就是瓜子摊,卖糖葫芦的小伙子骑一辆自行车,站在看戏的人群后头,一只脚撑地,一只脚踩在车蹬上,车把上竖一个圆柱草把,插满了红红的糖葫芦,他的生意很好,一边看戏一边做生意,拉呱不耽误卖药,中途还要回去再取一次。

第一天是老了的皇帝和老仆人哭诉的戏,两个老生在台上哭得胡子颤颤的,小艾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哭,她只注意到戏台下边的一个老太太。看戏的人以孩子和老人居多,老人是因为爱看,小孩子是因为贪吃,或者儿子媳妇为了图个清闲打发孩子出来跟随爷爷奶奶的。小艾就看到了那个听说过多次的老太太。她戴着眼镜,眼镜上搭着链子挂在脖子里,帽子上镶着银饰,长着一张男人的四方脸。老太太很少有这么大的脸的,姥姥的脸是长条,窄瘦的。小艾认定那老太太是男人脸,还有她的神情严肃认真,身材扁得很,铺在太师椅里似的。老太太旁边坐着她的儿子和媳妇,她不像其他的老太太要照顾自己的孙子孙女,她是专为看戏来的,没有一个孩子敢在她跟前撒娇闹腾,她目不转睛,连儿子媳妇都不曾和她讲话。

她是地主婆。小艾知道地主婆就是地主的老婆。姥姥说,山前山后,方圆十几里一直到小艾家附近的土地,以前都是地主婆家的。姥姥还说,地主婆人很好,娘家很阔,年节的时候,喜欢分煎饼给街上的孩子吃。地主婆被斗过,斗的时候就在后街的大槐树跟前,造了一个滑车,把地主婆绑在上边,另一边的人一用力就把地主婆吊到树枝上了,底下的人大声问:“看见么了?地主婆!”地主婆说:“没有。”底下的人再喊:“看见老蒋了吗?”地主婆就开始哭求:“没,没,让我下来!”底下的人就自顾自地说说笑笑,并不理会吊在树上的地主婆,地主婆终于撑不住了,承认看见了,底下的人就松了手,从大槐树上直接摔下来的地主婆双腿就断了。也许她的脸就是在那次批斗会上也被摔成男人脸了,电视上的地主婆都是比较漂亮的,小艾想。

小艾每天来看戏都要买几样东西吃,不然就觉得看戏没意思。姥姥在回家的路上也像检查似的问小艾看懂了没有,小艾说看懂了,姥姥就不再问,而是自己讲起来,小艾反而觉得姥姥讲得比较明白,看的时候实在看不明白的情节一下子就连起来了。

除了看戏,小艾从来没有见过地主婆,她真是个谜。

姥爷去世,一晃两年过去了,小姨已经熟练地做了扎彩铺的主人,扎彩铺就是西厢房的一个房间。姥姥很不情愿女孩子触这个行当,怕小姨的婆家挑毛病。

大舅舅有一个半边山的果园,他做了几年中学老师却又不做了,大概的原因是养不起三个儿女,就回家弄了一个庞大的果园,一家人基本都吃住在果园里。小艾是不想舅舅做扎彩铺主人的,否则就会少了吃苹果和桃子的乐趣。

小舅舅坐在供销社的柜台里边卖布匹,柜台除了年节都冷冷清清的。小艾觉得这和柜台是水泥砌成的有关系,柜台又高又宽,买东西的媳妇都喜欢把孩子顺手放在柜台上,闲开手去拿钱或拿买的东西,小艾很想进去参观参观,小舅舅多半不允许。小舅舅表情严肃呆板,几乎不笑,扎彩铺的主人冷冰冰的可不行。

扎彩铺的生意不错,死人的生意总是好做的,谁能没有生老病死呢,活着淘神费力的,去的时候,就这一回了,那些来不及实现的想法,那些委屈和不甘,如何处置呢?死者已经走了,活着的人难免不落忍,扎彩铺就是愿望满足的地方。生前茅屋避风,破衣遮体,饥一顿饱一顿,死后终于有了金山银山,宫殿与侍女,就是那些生前安详富足的人家也有过富贵梦,阴阳之间,有太多比较,人们齐头并肩地把富贵都托付给了阴间。

姥姥常和老太太们说:“那头(阴间)定是比这边(阳间)好多了,要不怎么去的人那么多,不见一个回头哩。”

老太太们都哈哈笑着附和:“是哩是哩。”

小姨做得最多的是摇钱树和铺柜,差不多每次丧事主家都要求这两大件,小姨有时候也主动推荐,小姨说话的表情像极了姥爷,安抚与贴心,就像把自己交付给了伤心的来人。具体做起来倒是比较简单和迅速的,摇钱树需要一种枝杈特别多的荆条,用剪子修剪修剪,枝杈打开,架子就设好了,再用柔软的黄色纸把每一个枝条都包裹起来。摇钱树的叶子用彩色的纸来剪,黄的、红的、粉的、白的,一条条挂下来,飘飘扬扬的。铺柜就更简单了,高粱秸搭出长方体的架子,用白色的纸封上,就成了,当然会留一个小孔,是放钱币进去的地方。最重要的程序是在摇钱树的底座和铺柜的各个面上画画儿,作画的颜色很少,粉红、黑色、绿色是常用的,看起来就是粉红粉绿的,很像年画,大约人世间的花花绿绿到了阴间更需要浓墨重彩。小姨只画梅花和兰草,大概她自己喜欢吧,或者画起来简单,偶尔小艾也被分配到工作,给所有边框上黑色,小艾知道是不重要的工作,还是认真细致地做着,像在送别一个熟悉的人。

姥姥说:“你只能做到结婚,年轻女子做这个不好。”

小姨只说:“知道了。”

姥姥去做迎来送往的女知客了,小艾也跟着,去前街上的苗苗家。苗苗长得像一只猫,姥姥说过,苗苗的眼睛像玻璃球一样,泛着蓝色的光。苗苗五岁了,有一个块头很大的哥哥,他经常耀武扬威地在大街上晃荡。老太太们喜欢在南墙根下晒太阳,见到苗苗哥哥的时候,就呦呦喊出来,“真像鬼子”。

那天苗苗的爸爸归天了,是上吊死的。小艾知道的时候,心就像被蛇咬了一口,害怕得几乎叫出来。他应该成了吊死鬼了,吊死鬼是一种比较可怕的鬼,老人们总是拿吊死鬼讲很多可怕的鬼故事,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小艾经常在黑夜里按照姥姥的描述去幻想吊死鬼,结果总是吓得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睁开眼睛觉得周围都是吊死鬼。

周围人家寻短见、吊死的人应该不少,大人们喜欢说一个笑话,一群人在一起说话,一个人说门上都能吊死人,怎么吊死呢?用腰带。有个妇女就不相信,腰带能有多大力,门才多高呀,就要自己去试试,一试果然就吊死了。大人们说,吊死鬼眼睛、舌头都搭在面孔上,第一眼看见的人都会被吓得昏过去呢。小艾听这个故事不下十次,姥姥似乎在普及安全常识,意思是叫小艾不要随便逞强,没什么好处。

哭声随着客来客往一起一伏,声音最大的就是苗苗妈了,她本来就是个嗓门大的妇人,“娘啦娘啦……亲娘哎……怎丢下我们走了哟……”苗苗妈哭得前仰后合,几个女知客也哭,客人来就放声哭,客人过去了,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留下苗苗妈一个人的哭声由大到小,由撕裂般的尖声哭叫到沙哑得出不了声,只剩下叱叱的余音。——年纪轻轻的一个后生就这么去了,孤儿寡母的日子最难熬,任谁都要流泪的,看丧礼的人也都抹眼泪。

苗苗和她哥哥披麻戴孝地成了白色的小人。小艾居然也痛哭起来,在人群里哭起来,并不感觉难为情。她忽然想起她和苗苗爸曾经有过一次见面。

那天,小艾一早起来,脑子里还残存着昨夜的梦:啄木鸟笃笃地敲打生病的白杨树,地面铺盖着厚重的灰色树叶,小艾就像身处黑夜中一出门就遇到白色的风暴,晃得她小小的身体摇摆起来……小艾突发奇想地要找苗苗去讲述那个残存的梦。她一直记得姥姥说的话,要在太阳出来那一会儿去跟别人讲自己的梦,不然就会有厄运。姥姥的话不知道对不对,但小艾总是信的。就是在拐弯进小丁字胡同的时候,一辆自行车叮叮当当地拐出来,小艾迎着声音认出骑车的人就是苗苗爸,小艾怯懦地喊了声:“舅舅。”苗苗爸从车子上笨拙地下来,他已经穿上棉裤了,摘下手套,每一次喘气都呵出一团白色的气,他俯下身子,温暖的手抚摸了小艾冰凉的脸蛋,说:“冻坏了哟,去我家吧,和苗苗好好玩。”他推着车子快走了几步,又笨拙地跨上车子,车子像在甬道里飞行的小鸟,转来转去,摸索着奔上了大道。大道两旁光秃秃的白杨树一条线一样延伸出去,小艾似乎被车子走的方向吸引了,跟着车子跑了几步,不情愿地停下来。小艾觉得那个人像一朵云彩一样飘走了,天无边无际,再也回不来了。

姥姥略识几个字,她喜欢戴着老花镜念报纸,认不全字,就跳着念。小艾就是跟着姥姥背《百家姓》《三字经》,开了头就进行不下去。姥姥总是有那么多事要忙,她要做饭,要扫地,要蒸馒头,蒸汽上了梁,馒头就熟了,她忙这忙那一忽儿就忘记了正在做的事情。所以念书的事,小艾总是开了头,开了头也就完了。这一次,姥姥终于认全了字,她从苗苗家回来后就长吁短叹,说苗苗爸临死在梁上写了四个字“儿女一对”。

苗苗爸为什么就那么坚决地去了呢?所有的人都猜不透,他有一份拿国家工资的工作,新起了四间大屋,孩子聪明伶俐。老太太们尤其纳闷。小艾在她们身边感染了几分猜不透的失落,一天一天过去,大概在积聚的伤心快散开的时候,大家却似乎猜出了底细。她们说是苗苗爸太憋屈了,小时候母亲去得早,跟着嫂子过了多年,吃不开的日子多,低眉顺眼的像个小媳妇,好不容易结婚了,媳妇却又是这等强硬脾气的女人,他多半是太温婉了,抵不住粗粝的生活,终于撒手而去了,也是解脱。她们倒没有攻击还活着的媳妇和嫂子,她们说:“死了就过去了,没长命百岁的运数,得为活人着想。”

小艾也在似懂非懂里明白一个温暖的远房舅舅走了,就像那天他匆匆俯下的身子,转身就走了,那个背影一直徘徊在小艾的脑子里。再联想起老太太们的话,小艾对苗苗妈嫌恶起来了,下次见到她一溜烟就跑远了。

前街上有许多井,井边有密密挨着的光滑的沟坎,是被一次一次从井里打水的人长年累月划出来的。小艾被姥姥警告过许多次,不许往井里看,井里有红眼青蛙专吃小孩。姥姥每当教训小艾的时候,就有点装神弄鬼的样子,像极了眼镜婆婆。

眼镜婆婆是神婆,她几乎天天戴着眼镜在家门口做针线活,有人路过给她打招呼,她一般就从滑到鼻梁上的眼镜上头瞟你一眼,认识的就嗯一声,不认识的也嗯一声,回一句:“家来坐会儿?”小艾知道她经常出去“跳大神”,最厉害的一次就是作法驱除二嫂子的魔障。小艾是见过的,大家都在门外边,屋子里虎虎有声,像电影里打架的声音,小艾屏住呼吸都闷得头疼了,好像每个人都很紧张,大概太盼望眼镜婆婆能治好二嫂子的病,能神到病除。

那阵子二嫂子不光跳河,而且经常晚上站在房子顶上对着山上的祖坟大声说话,好像真有人和她说话一样,村里人最头疼的不是她跳河,而是她和山上的死人说话。一个女人家不正常了,说来说去难免下道,对祖宗不敬呀。男人们开会回来传达了这样的意思,大舅舅小舅舅也为这事紧皱眉头。眼镜婆婆的本事大家好像都不是那么在意。正所谓“病急乱投医”,即使眼镜婆婆没能医治好二嫂子,大家对她也没有任何质疑,逢着有虚病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找上眼镜婆婆。小孩子吓得掉魂了,夜哭不止,妇女心悸,睡不着,做了不好的梦,自己脱不出来,甚至有人头被磕破了也找眼镜婆婆念叨两句。她这个时候才摘了眼镜,念念有词,结果还好,大多人都能得偿所愿,也许本来没有什么事,都是图自己心安。——可是谁知道呢?

年前眼镜婆婆发出话来要挑一个接班人,说要在大年夜把自己的符咒传给她,她的这一套也是另一个妇人在多年前的大年夜传给她的。这事传来传去,没有什么结果,但是眼镜婆婆的名声更大了。

如果没有姜瞎子,眼镜婆婆真要独领风骚了。偏偏有一个姜瞎子与她长久对立着。如果说眼镜婆婆管着鬼神那一边,姜瞎子就是管尘世的事的,但是他的样子却比眼镜婆婆更像神仙。

姜瞎子似乎是个外来人,关于他的出身,没有几个能说得上来。姜瞎子白色的头发,白色的胡子,拄着一根自制的拐棍,眼睛微微睁着,裸着一丝眼白。到底是天生的瞎子还是疾病所致,小艾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起过,好像别人在背后说姜瞎子的话,总是称赞他有多么神奇:有一户人家的儿媳妇与儿子打架,赌气离家出走,姜瞎子算出媳妇出走的方位,还出奇谋让一家人团圆和睦了;另外有一家人的牛顶开门跑出去了,姜瞎子也算出了牛出走的方向,一家人寻着方向日寻夜找,还真有结果;类似的事情多得数都数不清楚。

姜瞎子家很偏僻,要穿过前街、过了河坝,河坝上有一间小屋子,据说里边有一条灰色的高大的狗,就是这条狗阻止了小艾的好奇心。小艾唯一去姜瞎子家的那次,是跟着表姐去的。表姐和坊上的哥哥订婚了,没过多久对方就要取消婚事,舅舅暴跳如雷,表姐哭得很厉害,还把结婚照片撕得粉碎,表姐因为这件事情变得很憔悴,一年多脸色都灰扑扑的。见到姜瞎子的时候,小艾真是有点不相信,他走起路来是那么轻松,正好碰到羊群赶过来,姜瞎子拄着拐棍半闪半躲,没有丝毫差错,吓得小艾都不敢喘气了。落座后,姜瞎子问:“要问哪方面?”表姐说:“问姻缘。”姜瞎子突然顿了一下:“其他人出去吧,你一个人留下。”小艾怯怯地溜出去了,有一种挫败感,站在屋檐下无聊地到处看看,姜瞎子家破落得一塌糊涂。

回家后小艾找了根木头棍子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地走来走去,姥姥看到了就问:“哪里学的这种坏毛病?”

小艾说:“学姜瞎子呢。”

姥姥说:“人不到八十八,不能学别人的聋和瞎。”

小艾知道姥姥的意思是说,不到八十八岁谁都难保自己永远健康,但是小艾还是抵不住好奇:“姜瞎子是不是假瞎?我觉得他看见我了。”

姥姥明显不高兴了:“小孩子乱说话,嘴上会生疮的,记得上次生疮的疼吧?”

小艾对姜瞎子顿时就尊敬起来,因为怕疼。

唱《桑园会》的那夜,小艾支棱着耳朵听,戏中主角罗敷的面颊红红的,像桃子跳跃着,她遇到自己丈夫秋胡却不认识,两个人唱来唱去,哭一阵闹一阵,罗敷上吊,经秋胡母子急救脱险,而后团圆。台下看戏的,以老人媳妇居多,男人们大多受不了这磨磨叽叽的唱,不如打牌来得畅快。但是那天人来得特别多,许多小伙子都是为扮演罗敷的女演员来的,他们对她指指点点的,惹人厌。老太太那边早就不耐烦了,地主婆把手杖在地上哐哐哐敲起来,小伙子们闹的动静才消停了。

老人们只去听戏不大关心扮演罗敷的女演员的事,只有年轻人知道。小艾在半睡半醒中听表姐们嘀咕过,那个演员一定是出丑事了。后来几个晚上,小艾就格外注意她,因为离得太远根本看不到眉目,除了模糊的红脸蛋、血色的嘴巴和大叶水眉,再往前走,姥姥就该呵斥她了。小艾觉得自己很委屈,来听戏就像为了听姥姥唠叨一样,十分不情愿。姥姥说话的时候,隔不了几句就插一个跟戏文有关的名字,什么“哭得像刘备样”“整个一出四郎探母”“秋胡戏妻”什么的,看戏之后,姥姥在回家的路上还要唠叨,小艾下次再听到这些名字,八九不离十能猜出姥姥想表达的意思了。

姥姥回家后还说:“秋胡和罗敷有二十年没有见面了,二十年知道多长吗?打你一出生就算起,长到姥姥这么高,进城读书的时候就有二十年了。这么多年没见面能不哭吗?偏偏秋胡还去试探守家的妻……”

小艾就像刘备一样哭起来,小艾突然想起妈妈来了,有多少天没见了?

看戏的事也快落幕了,姥姥不停地抱怨唱戏的小姑娘不上心了,净对着男人们滴溜眼神,因为最后一晚上唱戏的时候,下边的小伙子一胡闹,罗敷居然笑起来。地主婆离开的时候,嘟囔了一句,戏没法看了。说着她朝舞台那边吐了一口唾沫,后来被她儿子推着走了。小艾也依样学样,吐了一口。

那之后,姥姥决定让小艾走了,说小艾越大越不懂事,不学好!送回去让你爸妈自己看着办吧。小艾觉得姥姥有时候明显小题大做,也可能是戏里的时间过了好几辈子了,大概也该送小艾走了。

姥姥心里其实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说什么,就说难听点的话,就像给娇生的孩子取个贱名。姥姥说,外甥是姥娘家的狗,吃饱了就要走,下回别来讨我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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