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超
这段时间,对于像我这样普通的(惜命的)旅行者来说,能去旅行的地方似乎越来越少了。叙利亚、伊拉克自不必说,连土耳其也不怎么太平了。记得去年此时在伊斯坦布尔,也赶上了一次爆炸。地点离索菲亚大教堂不远,受伤的也都是游客。爆炸发生的第二天,我就仓皇逃离了伊斯坦布尔,去了土耳其东部的库尔德地区。那地方原本更危险,土耳其政府军和库尔德工人党(PKK)此前一直打得不可开交,但在这种地方旅行,一大好处是可以远离游客团。像伊斯坦布尔那样专门针对西方游客的恐袭,大概不会在这里发生。
当时我驱车前往土耳其和亚美尼亚的边境阿尼。那里有一座废弃的中世纪古都,曾是亚美尼亚的首都,丝绸之路的驿站,如今只剩下荒废的断壁残垣。旷野上有一些破败的东正教教堂,长满荒草,一走进去就有野鸽子扑簌扑簌地飞出来,地上落满了鸽子粪。但还能看到当年的壁画,圣母玛利亚残缺的微笑,就像《神秘海域》中的场景。你会觉得,相比那些宗教极端主义者制造的恐袭,时间制造的恐袭更惊人、更持久,也更具毁灭性。
去多乌巴亚泽特的路上还真遇到了恐袭。两辆油罐车被炸得面目全非,横躺在路中间,像一具史前猛犸象的遗骨。这里是PKK活动的区域。他们希望库尔德从土耳其独立,为此已经武装抗争了几十年。
多乌巴亚泽特看上去并不是一座安全的城市。街上到处是隔离栏和持枪的军人。一般来说,有军人的地方是相对安全的,但在这里可能是例外。因为PKK的主要袭击目标就是哨所和兵营。
我住的旅馆叫“德黑兰”,老板比拉尔留着络腮胡,梳着马尾辫。他说,这是父亲经营了三十多年的老旅馆,一度破败不堪,如今他重新装修了一遍,还加盖了露台,“在露台上能看到亚拉腊山。”
我乘出租车去了帕夏的宫殿。宫殿位于郊外的山上,可以俯瞰周围的大地。在一片贫瘠的山间,这座泰姬陵似的宫殿虚幻得宛如海市蜃楼。土黄色的大地,绵延山间的公路,仿佛丝带一样通向山那边的伊朗。1970年代,这条路是欧洲嬉皮士前往印度和尼泊尔的必经之路,如今几乎荒废。宫殿门口卖纪念品的小贩叫阿达姆,会说英语,是个大学生。我问他怎么看待PKK。
“我赞同他们的主张,但不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他说,“你看现在,这里几乎没有生意。”
的确,除了一个库尔德家庭,我可能是此地惟一的游客。阿达姆问我之后去哪儿,我说法国。他说他有个叔叔在马赛,开了一家叫“亚拉腊山”的餐厅。他让我去马赛的话无论如何要去他叔叔的餐厅。
回到德黑兰旅馆已是傍晚。我爬上露台,要了一瓶冰镇以弗所啤酒。天边有一缕美丽的霞光,而亚拉腊山就在不远处,因为光线的折射,显得巨大而清晰。山顶覆盖着积雪,被一层淡淡的云雾笼罩。
我一边喝啤酒,一边回忆着《圣经》中的句子:
“7月17日,方舟停在亚拉腊山上…… 到了晚上,鸽子回到他那里,嘴里叼着一个新拧下来的橄榄叶子,挪亚就知道地上的水退了。”
这时整座城市突然响起了唱经声。开始时是一个男人漫长的拖腔,像飘动的曲线,在空中抑扬顿挫。接着更多的吟唱声相继在城市各处的清真寺响起来。那声音借着宣礼塔上的喇叭,向四面八方、向整个世界扩散,仿佛涨潮的大海,渐渐漫过沙滩,漫过亚拉腊山。
我知道那声音唱的是什么:普天之下只有一个真主,他叫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