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玲
“历史还是需要有我们自身的血肉,从古代文献里面发掘中国自身优美的历史叙事,融入一些现在的视野,尽量接近中国人自己的风格和思维方式”
杨念群说自己的人生极其苍白,几行字就介绍完了:不折不扣的“海淀区宅男”,出生,长大,求学,生活,工作,都在京城这个著名的高教区方圆几平方公里打转。没撞上“上山下乡”,待到要念大学了,“文革”已到尾声,他考进离家几百米远的中国人民大学,一顺溜地读到博士,留校任教至今。
对比起晚清民国那些前辈读书人,他感慨起来:“写起个人回忆来都是一套一套的,个人历史太丰富了。”
不过,这几行字背后,杨念群还有着显赫的家世,是真正的名门之后:“君宪帝师”杨度的曾孙;梁启超的曾外孙;外婆是梁启超次女梁思庄,著名图书馆学家;奶奶则是北京同仁堂乐氏家族的三小姐……
梁辰
亲戚中稍微再扯远一点,写《创业史》的作家柳青是他的大姑丈;钱锺书和他的大伯母是近亲,更不用提他那位才貌双绝、富有浪漫传奇色彩的大舅婆——“民国才女”林徽因。
拉开父母两家的家族谱系,随意点到一个名字,都可能是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上有一席之地的人物。
媒体人窦文涛曾和他打趣,说他的血管里流淌着“蓝血”。他回了俩句贫嘴的:“可能是龙种,也可能是跳蚤”;“中国没有贵族,我就是个‘黑五类。”
自1980年代起,知道杨念群家底的同学、朋友以及学界同仁喜欢称他为“杨公子”。
“他身上很有世家公子的调,而且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熟悉他的一位学者笑着说,“这应该和他从小的生活环境有关吧,是潜移默化的结果。”
思想学术圈的朋友们总爱半带调侃、半是羡慕地拿他的“书香门第”、“名门世家”说事——“我说哪有啊,其实真跟普通的知识分子家庭没什么大的区别。”杨念群每每无奈又无力地为自己申辩。
在他的儿时记忆里,政治敏感的年代,杨、梁两家的长辈从不提这些个名人先祖。因为害怕被抄家牵连出“历史问题”,他的二奶奶在“文革”初期烧掉了家中保存下来的两大麻袋书信。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两位“反动、腐朽的大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才被人们从尘埃里翻找出来,擦洗、辨识、重新予以评价,给“供奉”了起来。
“它就是个标签而已。如果我在这些名人祖先的教导下成长起来,那是另说,我只是远远地遥望他们,没有什么真切的感受,就跟你们遥望梁任公、遥望杨度是一样的。”眼下怀旧风潮里对“家门”、“家学”的追捧,让他颇有些看法。
如果真有所谓的“家学”熏陶,杨念群认为自己真正受益于家中藏书。受杨度“科学救国”思想的影响,身为长子的杨公庶是留德的化学博士,抗战期间曾在重庆为蒋介石创办酒精厂,出任过重庆大学的教务长,后随张治中赴北平参与国共和谈,1949年之后被安排在全国政协工作。
虽然是喝过洋墨水的“理工男”,杨念群说祖父一直保持着读古书、读传统典籍的爱好和习惯,家中藏有大量的线装旧书。“那个时候的理工男可不像现在的,人文修养都是必备的。”在自己的历史随笔里,他小小挤兑了一把“理工政法男”们对近代中国社会动荡造成的负面影响。
平日,他跟着外婆、父母住在中关村的北大教师宿舍。当时那里是一片平房,聚居着许多名教授。他家后头就是1940年代哈佛中国留学生“三杰”之一的任华教授的家。小学时,他常常跑到老邻居家的书房里乱翻乱看。
杨度
在少年时代漫无边际的阅读中,杨念群胡乱啃完了《史记》、《资治通鉴》等正史,还有一些杂说和传奇,也在不知不觉中培养起对文史的嗜好。待到决定志业之时,很自然地选择了历史专业。
在科举年代,一个士子能接触到怎样的藏书,决定了他在科举体制里能走多远,越到高处,这种影响越是明显——考秀才,只要会死记硬背四书五经;到举人、进士,尤其到皇帝主持的殿试,则要考策论,问的是天文地理,譬如问应试举子如何治河治水,包括安设仓储、救济百姓等一连串实务问题。“如果阅读面不广博,天文、地理、经世之学都有涉猎,根本答不出这些题。”
“名门之后”的标签既是光环,也是累赘。在自己的清史研究中,杨念群一直刻意避开先人。除早年写过几篇小文外,他惟一做过的是编辑、整理了曾祖父留下来的手稿,出版了《杨度日记》。
“学问是自己做的,和祖宗没关系。只有没出息的子孙,才会拉祖宗的大旗来说事,挂祖宗的羊头卖自己的狗肉。”他正色道。
虽然不靠祖宗吃饭,但论及晚清和民国的思想文化史,两位名人先祖是绕不开的名字。提到梁启超时,杨念群必尊称“梁任公”,仿佛刻意与之拉开距离。
在他的博士论文《儒学地域化的近代形态》里,他研究、比较了晚清3个区域的知识分子群体——江南、岭南、湖湘地区,以及他们各自在近代中国社会转型中扮演的角色。两位先祖只是这些士人群体中的一员而已。
80年代初刚进人民大学时,杨念群在学校图书馆里偶然发现一本叫《外国文艺》的刊物,里面有一篇萨特的演讲《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当读到其中一句——“存在先于本质”,他感觉自己如同遭了电击。
“事在人为。命运是自己的,是自我选择、自我探索的过程。我觉得自主性是非常重要的,自己思考的路径、方式会形成一种风格,包括治学、做人,你的生活风格都跟这个相关。我把做学问当作一种生活方式。”
2010年,写完满清帝王和江南士林之间纠葛的学术著作《何处是江南》后,杨念群决定休息一下,换换笔,“做一次文人。”
“现在我们都是接受专门化的训练,学者、文人分得很开。好像你做文人就没有资格做学者,当学者就不屑于去写这些随笔。在古代,读书人既是文人又都是学者,角色都是一体的。”而在中国的文人传统里,随笔、杂记是最富有个人色彩的表达思想的方式。
于是,杨念群勤勤恳恳地在报纸上写了两年专栏,平均一个月两篇历史随笔。虽然带着一种游戏心态,但他坦言“不轻松,有压力”,“老是想把它表达比较好一些,或是更有意思、更有趣一些。”
“其实,好的随笔比论文还要难写,要准确地把自己的专业积累和思考转化成浅显的东西,并且用比较短的篇幅表达出来,同时文笔要非常生动,能被读者所接受。”而学术论文只是学术小圈子里流传的东西,即使写得佶屈聱牙也能过得去。
在新近出版的历史随笔集《皇帝的影子有多长》里,他针对人们对历史习以为常的认识提出了30个话题:阶级与流品,科举制度,皇帝的名号与意义……最初,他为集子定下的书名是《反常识的历史观》,“这里所谓的‘反,不是造反有理的‘反。我是对一部分被大家视为理所当然的历史认识提出质疑、讨论和反省。”
譬如常被后人诟病、已“妖魔化”的科举制,绝非仅仅是一套选拔官僚的考试制度,它更是一整套的人才、身份分配体制,在传统中国的城乡社会治理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除了因此进入官僚体系的少数读书人,那些取得较低“功名”的举人、秀才沉潜在社会底部,形成一个数量庞大的“士绅阶层”,在基层承担起造桥铺路、济困扶贫以及道德教化等重要职责。在中央和地方之间,他们是天然的“民意”代表。
即使是进入帝国政治核心的那些中高层官僚们,在外做官几十年,“告老”也必然“还乡”,回到故乡做一名乡贤,在地方事务上继续充当中坚。
待到清末新政、科举制度被废除,中国的基层社会伴随整体制度全面崩塌,“这跟后来的革命也有一定关系。重建这种制度安排非常难,中国的城乡问题到现在也没得到解决。”
在这些蒙着一层历史薄灰的话题里,读者会不时撞见“小鲜肉”、“暖男”、“宅男”,还有“好基友”这样的时髦新词。这些都是杨念群通过网络或和年轻学生、同事们聊天时留心学来的。刚刚,他又会了一个新的表达——“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心态必须很开放,这样才能写出有风格的随笔。”他想通过这样的通俗写作,跟当下的大众、一般读者建立起一种对话交流关系。“除了小说外,我都想尝试一下。目前就是随笔和学术论文了。”
他发现康有为、梁启超也尝试写过小说的。光绪二十八年,梁启超发表了他的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对维新成功后的“新中国”的壮盛繁荣进行预言。其中一位主人公名叫黄克强,主张君主立宪;另一位李去病主张法兰西式革命,双方展开激烈辩论。
“像篇论文,两个人在那儿对话,谈的都是大道理,不像小说,但人家至少尝试过。我感觉我好像没有这个才华,以后还是尽量在随笔上写出更灵活的东西。”
在随笔写作中,杨念群有一个最重要的“自觉”——吸收中国文人传统里面比较优秀的文法,把那种写作风格继承下来,“里面的内容、思想是跟时代紧密相连的,但它的写法应该是恢复传统的、古典的、真正好的中国式写作。”
“中国的汉语和文字有自身很优美的一种方式。这么多年来,我们受翻译的影响太大了,在文笔表达上,翻译体的色彩太浓了。我自己的学术著作也受了影响,有一种生涩感。”
在中国史学界里,杨念群一直是个“时髦”人物。
“在同年龄段的学者里,他是最早一批引用西学、吸取西学之长的。像福柯、哈贝马斯这些人的理论,他算是史学界最早大力引介的。他的研究也很受到西方社会科学理论的影响。”他的弟子、青年学者沈洁评价说。
在他的大部分学术论文和著作中,字里行间夹杂着“身体”、“感觉主义”、“空间与政治”这一类时髦洋气的后现代西方社会理论和概念。
上世纪90年代,因为不满国内史学研究“受官方意识形态的影响太大,解读过于简单”的现状,杨念群想通过引进西方当代思潮来解放自己,并且改变学界研究方法贫乏的局面。
无论是个人学术著作《中层理论》、《“感觉主义”的谱系》、《再造“病人”》,还是和学界同仁发起、主持《新史学》丛刊近十年,他都在身体力行地倡导“多学科对话”,探索一条把西方社会科学理论和中国史学研究相结合的新路径。
受福柯“身体与政治”的理论影响,加之着迷于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和叙事,他萌发了写一部中国近当代医疗史的想法。在近代中国“西医东传”的背景下,“从医疗的角度去理解中国的政治变化,是一种很好的途径。”从最初的构思、资料收集、整理到最后出书,《再造“病人”:中西医冲突下的空间政治(1832-1985)》前后花去整整13年。
这是一次野心勃勃的尝试。杨念群采取了“半小说”的写作方式,串起了从鸦片战争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几十个社会场景:从兼治“身体和灵魂”的西医传教士到社会改革者,从北京城的产婆、“阴阳生”到政府的公共卫生控制,从坐堂的中医到香头、神汉等巫医,从“抗美援朝”中的“细菌战”到赤脚医生制度。
除在海内外访学时收集的大量史料,他还带着学生跑到陕南商洛地区做人类学调查,采访了当地的“赤脚医生”,包括一位号称“陕西第一把”、兼给人画符治病的风水师。“算是上天入地搞了一回。有个人经验,有采访调查,有外国文献,有中国文献,有社会底层面相,有精英阶层生存状态,以及他们之间的互动……”
《再造“病人”》横跨医疗史、社会史、政治史、文化史,场景转换之多,选用材料之丰富与庞杂,给人以头晕目眩般的冲击感。也有很多人批评他“野心过于膨胀”——从里头单独抽出任一章节,继续深入、细化,都可以做出一部厚厚的学术著作。
“我觉得我的野心没那么小,我想展现出一个全景式的中国历史,用连续性的呈现来表达我对近代百年中国历史的一个连续性的、统管式研究。”虽然在当下史学界,社会史的研究视角是显学,杨念群也很推崇,但他对宏观解释有着自己的“执念”。
对过往的学术探索,他也有自己的检讨:“套用西方理论的痕迹太厉害,行文有翻译腔,有一些表达一看就是翻译过来的,很生硬。”
完成《再造“病人”》后,杨念群有了新的不满足,“我们是不是过度关注民众,过度关注底层社会了。好像皇帝可以不管了,大臣可以不管了,上层制度可以不管了,直接跑到下面去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研究,做社会史。当然它的意义很大。”
“但是,中国还是一个皇权主导的社会。从大方向上看,是帝王、包括上层建立起的制度安排在起决定性作用。你把县以下的研究做得很清楚,甚至一个村的老百姓生存状态理解得很透彻,到底对中国历史总体的制度变迁、王朝更替、规模性的变化有多少解释力呢?我表示怀疑。”
这一回,他想从“正统性的建立”这个角度来重新审视皇权和士人之间的关系,并把目光落到他之前没有涉足过的前清史:满人入关后,清朝到底凭借什么资源建立它的正统性?同为异族统治,元朝90年就结束了,而清朝存在长达270多年,几乎相当于一个汉族王朝那么长的历史,它凭什么占据这个位置并且稳住了?
“这一定有它的理由。这个理由,我觉得过去对清史的解释研究是不够的。”他趁着参与导师戴逸先生编纂《清史》的机会,集中研读了许多前清的原始资料,梳理、提炼出几个他所关切的问题来。
在2010年出版的《何处是江南》中,他以娓娓道来的方式,揭示了满清帝王和江南汉族士人之间一场复杂微妙的互动和博弈:从对抗、不合作到走向一致与“合谋”。在这场互动中,最高统治者康熙、雍正和乾隆最终通过对以“江南”为核心的汉文明思想的驯服,将自己的统治全面合法化。
他提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观点:南明灭亡之后,江南士人对明朝的灭亡进行集体反思,譬如对明末士林集社、讲学、党争、心学的自我批判,为清初帝王所利用,将之吸收、转化为其政治合法性最有力的舆论工具。
在和满清帝王争夺“道统”拥有权的博弈中,汉族士人们节节败退,丧失了自我操守,最终成为构建“大一统”意识形态的胁从者。
杨念群不太认同余英时先生对“士”的尊严与超越性的强调。“所谓独立的士人是不存在的。恐怕只有极少一部分隐居到山野著书的人相对来说可以独立,譬如明代遗民方以智,或者退守到书院讲学的人。”
“但是,他们是鼎革换代之际极少的一部分。大部分人还是要参加科举考试,还是要进入到皇权系统里面去服务。‘学而优则仕是中国士人最终极的理想,你不当官的话,士人的价值好像就无从体现。只要你当官了,就无法摆脱整体制度对你的约束。”
在《何处是江南》里,他一改过往那种紧张、缠绕、充斥着西式概念的文风,仿佛浸润了江南的温软,呈现出一种古雅的、舒缓的、近似半文半白的叙事方式。“我觉得这样更贴近历史的状态,而不是生搬硬套地用西方概念,强行切入地来筛选我们的资料。不能说我完全摆脱了,但套用的痕迹在越来越少。”
对此转变,也有人批评说他的理论开始变得淡薄,“缺乏《再造‘病人》里明确的政治学和社会学意识”。他自己并不在意,“我要求自己每本书的风格都是不一样的,至少差别很大,这样才有意思。这是我自己比较欣慰的地方,不是没有争议,因为我变化太快了,变化太大。但是没关系,我觉得对得起自己,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就可以了。”
他的下一个课题是关于“大一统”。这个出自《春秋公羊传》的概念,是中国政治文化里最核心、最具有底色的东西。
“我想会是越来越贴近我们自身的人文传统,越来越少用社会科学的语言和概念。历史还是需要有我们自身的血肉,从古代文献里面发掘中国自身优美的历史叙事,融入一些现在的视野,尽量接近中国人自己的风格和思维方式。这个是我所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