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文
2016年5月17日和27日,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国际奥委会,IOC)相继宣布,有31名2008年北京奥运会选手的药检样本被复查不过关,他们来自12个国家,分属于6个项目;有23名伦敦奥运会的参赛运动员药检复查不过关,他们来自6个国家(地区)、涵盖5个大项目。国际奥委会于5月27日明确表示,所有违反反兴奋剂条例的运动员都将被禁止参加巴西里约奥运会。
无论哪个国家对刑事犯罪分子法律责任的追究都有一个时间范围,即追诉时效,是指按照刑法的规定追究违法或者侵权行为的有效期限。违法行为已经超过法律规定的追诉时效期限的,不再追究法律责任;如果已经被追究了法律责任,该案件应当予以撤销。
中国的刑法规定了不同程度的违法犯罪行为的追诉期:法定最高刑为不满5年有期徒刑的,经过5年;法定最高刑为5年以上不满10年有期徒刑的,经过10年;法定最高刑为10年以上有期徒刑的,经过15年;法定最高刑为无期徒刑、死刑的,经过20年。如果20年以后认为必须追诉的,须报请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
国际奥委会现在对运动员进行大规模的药检复查实际上是一种“秋后算账”,也是一种对运动员违法服用兴奋剂而进行的追诉。比照中国的刑法,对法定最高刑为5~10年的,追诉期为10年,如此国际奥委会对兴奋剂违规的追诉
期也是10年,按中国法律的追诉期限,这些运动员服用兴奋剂的违法后果相当于判5~10年监禁。
为何在北京奥运会已经过去8年,伦敦奥运会也过去了4年,国际奥委会还要这么做?
从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的谈话可以看出,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奥运会的纯洁性,并且要通过对作弊者的严格查处,强力打击作弊者,让其无处藏身,从而让奥运会更为公平公正,也更有信誉和吸引力。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国际奥委会不仅把过去奥运会运动员留下的尿样、血样从保存8年延长到保存10年,而且在里约奥运会之前,还将对2014年索契冬奥会运动员的尿样、血样进行复查,以确保里约奥运会尽可能干净。
除了决心保护奥运会的纯洁和公平、公正并对造假者保持长久的威慑力外,国际奥委会“秋后算账”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即科技发展的局限。因为,药物的发明总是优先于检测技术,一些药物在当时难以检测出来。例如,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后,市场上出现了一种新型兴奋剂——持续性红细胞生成受体激活剂(CERA),被称为第三代促红细胞生成素(EPO)。
持续性红细胞生成受体激活剂是瑞士制药巨头罗氏集团研发的,用来治疗贫血,它并非红细胞生成素,而是红细胞生成素的激活素,能够刺激人体产生更多的红细胞生成素,而红细胞生成素能够提高血液中红细胞的含量,从而提高人体血液的载氧能力,也因此能提高人的耐力。2008年持续性红细胞生成受体激活剂就被一些运动员视为难以检测出来的兴奋剂而使用。
持续性红细胞生成受体激活剂的半衰期(药物在血浆中最高浓度降低一半所需的时间)长达134个小时,是所有促红细胞生成素激活素中半衰期时间最长的。因此,持续性红细胞生成受体激活剂能在运动员体内停留很长一段时间。同时,持续性红细胞生成受体激活剂也能够很轻易地和人体内自然分泌的激活素区分开来。
由于罗氏与国际反兴奋剂机构合作,使后者提前得到了持续性红细胞生成受体激活剂的分子结构图,发明了检测该类药物的新方法。但由于持续性红细胞生成受体激活剂是一种新型药物,检测的技术条件要求较高,当时只有位于巴黎和洛桑的两个世界反兴奋剂机构的实验室能够进行检测。最先是德国自行车选手斯特凡·舒马赫被查出使用持续性红细胞生成受体激活剂,后来国际奥委会宣布留存更多的运动员尿样和血样在洛桑的实验室,待技术标准统一和改进后将来再进行复查。后来,对北京奥运会运动员的1000份血样和4000份尿样的检查,又发现了9名违规者。
当然,因技术原因难以检测的新型兴奋剂还有很多,例如,基因型兴奋剂就是一种很难检测出的兴奋剂,以GW1516为代表。GW1516最初是由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圣迭戈分校索尔克生物研究院的研究人员发现的,2008年,研究人员在研究治疗代谢性疾病药物的过程中意外发现GW1516能调节人体的基因转录,从而在脂代谢、糖代谢以及细胞增殖分化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让小白鼠食用GW1516之后,每天只需运动50分钟,其肌肉纤维与运动耐力都会大幅度提升。而且服用GW1516之后,即使食用高脂肪食物,小白鼠体内的脂肪含量和血糖指数也会明显下降。
服用GW1516的小鼠,每天只需进行少量的运动,就比受到充分训练的小鼠的跑动时间增加77%,跑动距离增加68%。有的研究则表明,让小鼠服用GW1516药物4周后可增加小鼠跑动耐力达44%。原因在于,GW1516是一种能激活可增加肌肉中“慢耗”与“快耗”纤维比例的基因药物。GW1516的关键之处是,提升了肌肉中过氧化物酶体增殖物激活受体(PPARd)基因的活性,该基因能控制那些对骨骼肌代谢很重要的其他基因。由此,药物模拟生物通过训练带来的生理变化,获得比艰苦训练更可观的效果,因为药物让肌肉产生假象,以为自己每天都在运动。
早在2010年的亚洲运动会时,GW1516就被作为“基因兴奋剂”列入禁用药物清单,而且此药毒副作用较大,可能会导致肝癌和胃癌。此外,另一种新型基因兴奋剂Repoxygen也已悄悄进入市场,因为Repoxygen能够提高人体内携带氧气的红细胞的数量。这些药物都较难检测出来。
更难检测的是输入自身的红细胞或自体输血,甚至输入自体干细胞,让使用者长出更多的肌肉,增加力量。所有这些技术都增加了兴奋剂检测的难度,并且兴奋剂检测技术总是在新型兴奋剂出现之后苦苦追赶。
这也促成国际奥委会采用新的反兴奋剂策略,把运动员的血样、尿样保存更长时间,等待新的检测技术出现后,对运动员进行秋后算账——追诉。
国际奥委会的这个大规模“清洗”运动无疑引发了国际社会和体坛的强烈地震,产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效应,起到激浊扬清、去伪存真的作用。第一个效果是,发现了嗑药最大的国家和群体,即俄罗斯的运动员。初步结果已经表明,有14名参加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俄罗斯选手兴奋剂样本复检结果呈阳性,涉及三个体育项目,绝大部分是田径运动员,而且包括金银铜牌得主。其中就包括曾获得2008年北京奥运会女子4×100米接力赛金牌的切尔莫莎斯卡娅。
俄罗斯田径协会此前曾表示,所有被发现有服用兴奋剂记录的运动员都将无缘巴西里约奥运会。国际奥委会也宣布,因服用兴奋剂问题,俄罗斯可能有31名运动员被禁止参加里约奥运会。
事情的发展似乎对俄罗斯运动员越来越不利。2015年,世界反兴奋剂机构特别调查委员会已出具报告,指责俄罗斯田径存在大规模的,可能是系统和有组织的兴奋剂服用事件。2015年11月14日,国际田联理事会通过投票决定,对俄罗斯田径协会进行全球禁赛。国际田径联合会2016年6月17日在维也纳再次发表声明说,国际田联将继续禁止俄罗斯田径运动员参加国际比赛,其中包括将于8月5日开始的2016年里约奥运会。理由是,俄罗斯在反禁药方面取得了一些进展,但是还不够,因此决定继续保持有关禁令。
不过,国际田联的大门并没有关死,该联合会表示,俄罗斯运动员如果能够证明自己清白,仍然可以以个人名义参加比赛,而不是代表俄罗斯。只是俄罗斯体育部对国际田联的决定感到“极为失望”。
服用兴奋剂并不只是影响到俄罗斯的田径运动员,而是扩大到其他国家和运动项目,如举重。2016年6月18日,国际举重联合会公布的2008年北京奥运会兴奋剂样本复检结果表明,包括男子94公斤级金牌得主哈萨克斯坦名将伊林在内的7名选手兴奋剂检测呈阳性。除伊林外,俄罗斯的沙伊诺娃和叶夫斯特尤金娜也榜上有名,她们分别在北京奥运会上获得银牌和铜牌。亚美尼亚的库尔舒德扬、摩尔多瓦的杜多格洛、土耳其名将泰兰和阿塞拜疆的扎伊洛夫也被宣布在北京奥运会上的样本复检呈阳性。
现在,该名单主要涉及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白俄罗斯的运动员。两届奥运会复检样本不合格的运动员一共涉及17人。哈萨克斯坦的运动员有4人,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各有3人。此外阿塞拜疆也有两人,亚美尼亚、摩尔多瓦、土耳其和乌克兰也各有一人被查出服用禁药。
随后,2016年6月23日,国际举重联合会宣布,俄罗斯举重队可能面临里约奥运会的禁赛令。国际举重联合会执行委员会决定,凡是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和2012年伦敦奥运会的复检样本中,出现3个或更多的反兴奋剂违规案例,该国将被暂停一年国际参赛资格。
在此之前,已经有其他国家的举重运动员被禁止参加里约奥运会。在2015年举重世锦赛开幕前,国际举重联合会以多名队员兴奋剂检测阳性为由,取消保加利亚参加里约奥运会的资格。
一旦俄罗斯田径运动员,以及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白俄罗斯三国举重运动员无缘里约奥运会,里约奥运会和现有的举重国际比赛格局将重新分布。
国际奥委会大规模“秋后算账”的另一个效应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尤其是那些拥有世界级声誉的运动员更是受到重创。北京2008年奥运会运动员药检样本复查查出的31名涉嫌使用禁药者中还有牙买加运动员内斯塔·卡特,他是该队当时男子4×100米接力队第一棒。卡特的B瓶药检还在进行中,一旦B瓶药检也呈阳性,现年30岁的卡特将面临禁赛3年的处罚,2008年他取得的成绩很可能被取消,奥运会奖牌也会被收回。
卡特的涉药并不只是他本人会受到惩处,也会让其他队员连带受罚。按照国际体坛惯例,接力比赛一旦有选手被查出服用禁药,团队成绩将会被取消,获得的奖牌也会被收回。在北京奥运会的接力决赛中,卡特在牙买加队4×100米接力的首棒就为牙买加建立领先优势,最终牙买加队以37秒10破世界纪录的成绩夺冠。如果接下来卡特不能澄清服药嫌疑,当时获得冠军奖牌的4位牙买加运动员都有可能被剥夺金牌,其中受牵连最大的是世界第一飞人博尔特,他的100米、200米、4×100米3枚金牌的神话将被终结。
不过,由于不涉及2012年伦敦奥运会,牙买加在伦敦奥运会上的4×100米接力金牌暂时不受这次药检结果的影响。
不幸的是,除了博尔特之外,人类历史上所有跑进过9秒79的飞人都有涉药经历。涉药的卡特最近8年每年都能跑进10秒大关,最好成绩是2010年跑出9秒78,他是人类历史上跑得最快的第6人。此外,最好成绩同为9秒69的美国的泰森·盖伊和牙买加的布雷克、曾跑出9秒72世界纪录的牙买加的阿萨法·鲍威尔、最好成绩为9秒74的美国老将加特林,都被查出过兴奋剂阳性。
国际奥委会的大规模“秋后算账”还产生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效应——夫妻反目和大义灭亲。加拿大著名男子铅球选手迪兰·阿姆斯特朗于2016年5月31日通过媒体发表声明,称其妻子、俄罗斯铅球选手叶夫根尼·克洛德科药检呈阳性。
迪兰·阿姆斯特朗出生于1981年1月,曾获得2007年泛美运动会金牌、2008年北京奥运会第4名。6年之后,当时北京奥运会男子铅球季军被查出药检不过关,阿姆斯特朗由此递补为第3名,获得补发的奥运会铜牌。2012年伦敦奥运会的时候,31岁的阿姆斯特朗在伦敦的奥运赛场上认识了当时25岁的俄罗斯美女克洛德科。
克洛德科在最后一投中比中国铅球运动员巩立姣多出了26厘米,后者最好一投的成绩是20米22,排名当时所有参赛选手的第3位。可能正是克洛德科的最后一投不仅让观众为之欢呼,而且也吸引了阿姆斯特朗,促其追求克洛德科。
阿姆斯特朗与克洛德科相识相恋,并于2015年9月修成正果,在加拿大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举行了私人婚礼。不过,阿姆斯特朗为何要与其妻子反目呢?他在一份声明中道出了原因。他得知消息,其妻克洛德科是8名伦敦奥运会药检复查不过关的俄罗斯运动员之一。出于对兴奋剂的零容忍以及因为此前的北京奥运会男子铅球铜牌得主服药才让他递补获得了第3名,因此深知公平正义的重要性以及成绩得来的不容易(等了6年才获得本该属于他的铜牌),由此阿姆斯特朗坚持一贯的立场,大义灭亲地举报其妻克洛德科。
如果克洛德科药检呈阳性的事实被最终确认,当时的季军巩立姣将递补获得伦敦奥运会银牌。不过,这件事当时就已经产生了剧情反转。克洛德科战胜巩立姣获得铜牌后几天,兴奋剂检查就有了结果,国际奥委会宣布女子铅球新科冠军白俄罗斯选手奥斯塔普丘克药检呈阳性,被剥夺金牌,新西兰的亚当斯递补获得金牌,克洛德科递补获得银牌,巩立姣递补获得铜牌。现在的剧情再次反转后,季军巩立姣有望递补获得伦敦奥运会银牌。
国际田联禁止俄罗斯田径队参加里约奥运会是对俄罗斯田径队大规模服用兴奋剂违法行为的一种惩罚,但俄罗斯体育官员认为这一决定不公正,并向奥运会最高权威机构国际奥委会提出了申诉。
首先是俄罗斯总统普京认为不公平。他认为,兴奋剂问题不仅是俄罗斯的问题,而且是整个体育界的问题。禁止俄罗斯运动员参加里约奥运会田径赛事的决定是“不公正、不公平的”,“如果家里有一个人违法,但要追究所有家庭成员的责任,这公正吗?没有这么办事的,无辜的人为何要为他人的过错受罚?这是不文明的做法”。俄罗斯体育部长穆特科也称,国际田联的决定是对无过错运动员施以与有过错运动员相同的惩罚。
然而,2016年6月21日下午,在瑞士洛桑召开的国际奥委会峰会上,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正式表态,奥委会尊重此前国际田联做出的决定,继续暂停俄罗斯田径运动员参赛资格。同时,近期被曝出的兴奋剂丑闻牵涉到的运动员,都将被禁止参加里约奥运会。这也意味着,俄罗斯田径队的里约之行已被关上大门。
不过,目前针对俄罗斯的里约奥运会禁赛还只是适用于俄罗斯田径运动员,不覆盖其他27个项目联合会。国际田联也在某些方面改变了此前的决定,将允许俄罗斯个别干净运动员参加里约奥运会,他们将代表俄罗斯比赛,而不是以中立身份出战。这些运动员包括撑杆跳女王叶莲娜·伊辛巴耶娃和110米栏世界冠军谢尔盖·舒边科夫等。
尽管如此,俄罗斯也再次表达了强烈不满。俄罗斯国家杜马(议会)也在6月21日发表一项特别声明指出,将一些“干净的”运动员同被查出使用兴奋剂的运动员同等看待,禁止他们参加巴西奥运会,是侵犯人权的行为,将对奥林匹克运动造成不良影响和严重损害。任何国家的运动员使用兴奋剂都应受到最强烈的谴责,“但惩罚那些从未违规参赛的运动员则是对奥林匹克原则的破坏”。
不过,国际奥委会也意识到,兴奋剂检测之所以出现如此多的问题不只在于药物检测的科技手段落后于新的药物研发的速度,也在于兴奋剂检测的制度和方式。例如,成立于1999年的世界反兴奋剂机构负责监督世界反兴奋剂工作,但它自己并不进行检测,而是授权世界各地的实验室来分析样本。这就为一些国家的运动员提供了可乘之机。
国际奥委会发现,俄罗斯运动员队伍出现大规模的、有组织的服用兴奋剂是与其国家反兴奋剂体系腐败猖獗分不开的,肯尼亚也是如此。这些国家的药检已经不可靠,所以国际奥委会希望由世界反兴奋剂机构掌管所有体育项目的药物检测,让整个反兴奋剂体系独立于各个体育组织之外,各国体育组织不再参与在许多国家已经腐败成风的药检工作。
这个制度改进的设想早在2015年10月17日在瑞士洛桑召开的奥林匹克峰会上就被国际奥委会提出,希望就药检应独立于体育组织之外达成一致,并敦促世界反兴奋剂机构在全球范围内承担起这一职责。国际奥委会发表声明称,该组织“决定将反兴奋剂检测独立于体育组织之外。此次峰会要求世界反兴奋剂机构作为反兴奋剂全球权限中心,研究承担这一检测职责的问题”。
2016年6月21日,国际奥委会在瑞士洛桑的峰会上再次提出这个问题,希望在全球建立一个独立于各体育组织之外的反兴奋剂系统,并且在2017年召开世界反兴奋剂特别会议,就兴奋剂的独立检测体系达成实质性的进展。总的框架是,国际单项体育联合会和其他机构的检测费用转移到世界反兴奋剂机构或其他独立检测机构。检测工作本身实现独立,但纪律程序和处罚工作将由各国际单项体育联合会承担。
如此,人们将拭目以待,未来的世界反兴奋剂工作是否将更有效。
【责任编辑】张田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