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儿女(三)

2016-08-30 06:16杨世运
传记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铁山鹤鸣孤岛

文 杨世运

“孤岛”儿女(三)

文杨世运

谨以此作品

献给为拯救国难而献出青春和热血的中华优秀儿女们!

【长篇纪实文学】

第五章 特别保护伞

周鹤鸣仍是心有不甘,又四处奔波找了几日工作,依然是日日落空。旅店老板又天天催着交房钱,无可奈何,只得接受鲁老板之请,由郑铁山领路,提着行囊走进妙香楼。

鲁婉英早已把房间布置妥当,窗明几净,简约温馨。一床,一桌,一茶几,最醒目处是两只书柜,柜里的几套书,《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都是新买的。书桌上,文房四宝摆放得整整齐齐。

鲁婉英像一下子年轻了10岁。她特意到城隍庙烧香并捐了一笔香火钱。

周鹤鸣虽然住进了妙香楼,但是仍一次次外出找工作,却都一次次失望而归。鲁婉英便劝周鹤鸣不要再去四处碰壁了。她怕的是周少爷突然又从她身边飞走。她要拴住他,呵护他,不叫他受一丁点委屈。

鲁婉英在心中提醒自己:要保护好周少爷,首先要严防佘爱珍,绝不能向她透露半个字的实情。

在冀墨清、金宝夫妇的干女儿中,鲁婉英和四姐佘爱珍认识最早,关系最近。虽然表面上走得近,但是鲁婉英在心里一直防着佘爱珍。佘爱珍的男人名叫吴四宝,长相猪头狗脸,大白丁一个,一开口便满嘴喷脏话,人送外号“死宝”,原来他只是给冀老爷子当马仔,打打杀杀干“脏活”,后来撞上了狗屎运,冀老爷子要帮日本人网罗特工队伍,便把吴四宝给推上了高位,让吴四宝摇身一变就成了汪精卫政府特务机关的大队长。夫贵妻荣,佘爱珍也进了被称为“76号”的特务总部担任要职,整日神气活现,不可一世。

佘爱珍现在有权有势,但贪财如命的本性难改,每次来妙香楼见鲁婉英,都不肯空手而归。鲁婉英已记不清,佘爱珍从她手里捞走过多少钞票了。

佘爱珍的鼻子真灵,一听说鲁婉英的闺房里住进了一个男人,便马上来妙香楼打探究竟:“七妹,恭喜你呀!听说你弄了个白马王子‘金屋藏马’?你可得当心些,别中了‘美男计’!丑话我先给你撂在前头,他若是个共党分子或者重庆分子,你可别怪我不给你脸面,我和四宝,只能公事公办!”

佘爱珍劈头盖脸的一番话,说得鲁婉英好不委屈,顿时眼圈红了,将佘爱珍往外推:“你走你走,你现在就去喊你家四宝来抓人,连我一起抓!”

佘爱珍倒慌了:“七妹,四姐不过给你说句笑话,你倒当真了?”

鲁婉英本来只是强忍着委屈偷偷拭泪的,听了佘爱珍的这句话,反而止不住蒙头大哭。

佘爱珍慌了,不停地叫着“七妹”赔不是。

鲁婉英终于止了哭声,把自己早已编好的一套假话说给佘爱珍听。

鲁婉英的身世佘爱珍也早有耳闻。她知道鲁婉英的爹是个败家子,亲手把13岁的女儿卖给人贩子。但是她不知道鲁婉英还有一段凄婉的青梅竹马的爱情故事,今天,终于从鲁婉英口里讲了出来。

原来,周鹤鸣也是苏州人,周家和鲁家是远亲,鲁婉英同周鹤鸣是表姐弟关系。从小,两家父母便为他俩定了娃娃亲。周鹤鸣小时候生性怯懦,每次受到邻家孩子欺负,都是婉英挺身上前保护,因此,从孩提时代,鹤鸣在感情上就形成了对婉英的依赖。后来婉英被卖到上海,鹤鸣知道后大病了一场。鹤鸣家虽然算不上富贵,但日子还是过得去,父母竭力供他读书,一直读到大学毕业。有情有义的鹤鸣心里一直没忘掉表姐婉英,也从未停止过打听婉英的下落。他曾询问过婉英的父亲,可恨鸦片烟鬼父亲佯装一问三不知。直到前不久,婉英的父亲病入膏肓,终于良心发现,临死之前把婉英的下落告诉了鹤鸣。鹤鸣来到上海寻亲,苍天有眼,姐弟终于相见……

“你这个鹤鸣弟,好叫人敬慕!”佘爱珍禁不住啧啧赞叹,接着问鲁婉英:“你打算怎么安排你表弟?就把他养在院子里?”

鲁婉英长长叹息:“他哪甘心靠我养活?可是如今兵荒马乱,到哪儿才能找到饭碗?我也不想叫他去四处求职又处处碰壁。先就这祥,走一步看一步吧!”

打发走了佘爱珍,鲁婉英面对梳妆台,呆呆地坐了半天。突然,她“噗哧”一声笑,对镜子中的自己赞道:“你可真会编瞎话,赶上苏州弹词了!”

笑是应当,但也不敢大笑。因为鲁婉英心里明白,她万万不可粗心大意,特别是对佘爱珍这只母狐狸,要严加防范。当晚,她与周鹤鸣在灯下交谈,将佘爱珍今日怎样突然来访,她又是如何编了一套故事应付的,一五一十告诉了周鹤鸣。她向周鹤鸣解释说,对佘爱珍这个人,我不得不小心提防。从前我防她,防她骗走我太多的钱。现在我更要防她,防她坑害我的亲人。她男人如今是76号特工总部警卫总队的总队长,刀把子捏在手里,想叫谁死谁就得死。她自己也今非昔比,在76号当会计,又兼行动队队员。为了多立功多向日本人领赏,她的鼻子变得比狗鼻子还尖,到哪儿都要闻闻气味。一旦她觉得哪个人身上气味不对,那这个人就会遭大祸。她或者说你是共产党,或者说你是重庆分子,抓进76号严刑拷打。就算最后她自己发觉抓错了人,她也不会叫你活着出来。

“鹤鸣,从此后你千万不可对外人说你是从四川来的,讲话要讲国语,或者英语,你不是这两样话都讲得流利吗?”

周鹤鸣忙点头。

鲁婉英又叮嘱:“你还得跟我学几句苏州话的常用语,对外人讲话时,装作不在意,故意带出几句苏州腔来。”

周鹤鸣问道:“你怎么交了佘爱珍这么个干姐?”

鲁婉英一声叹息:“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你放心,有我在,不许任何人动你一根毫毛!”

鲁婉英接着又传唤郑铁山,向他交代,今后再不许说起和周鹤鸣的四川老乡关系。因为在吴四宝和佘爱珍眼里,凡是从四川来的人都有重庆分子的嫌疑,而凡是从苏北来的人都可能是共产党新四军的便衣。为避免麻烦,郑铁山必须统一口径,就说周鹤鸣是苏州人,是鲁老板的表弟。

郑铁山回答:“鲁老板你放心!”

鲁婉英说:“从现在起,你在外人面前喊我老板,没外人时,你就喊我鲁姐。你是你鹤鸣哥的干弟弟,我怎能把你当外人看待?从此后,当着自家人面时,我也再不喊你小茶壶了,我就喊你铁山,你说好不好?”

郑铁山嘴笨口拙,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鲁姐,你真好!”

鲁婉英在留心观察有身份有地位的来客,想瞅准机会介绍周鹤鸣与他们认识,寻求他们的帮助。她心里明白,让周鹤鸣长期吃闲饭终非良策,毕竟周鹤鸣要文化有文化、要才华有才华,怎甘心叫女人养活?她希望有位贵人出手帮忙,给周鹤鸣介绍一份又轻闲又体面的工作。

有一天,齐纪忠又悠悠哉哉地走进了妙香楼。他且不上楼,先在楼下天井院里坐下,叫一声:“上龙井!”

这是齐纪忠的老习惯,十次进院子八次如此,先把上品的茶水喝足,然后才从容不迫地上二楼同“先生”相会。

正在二楼各房间巡视的鲁婉英,听得齐纪忠的一声上茶声,不由得心里一激灵,眼睛一亮。她款步下楼喜迎贵客:“齐先生,有些个日子没来了,又到哪里发财去了?”

齐纪忠连连摇头:“发财二字哪敢提,齐某我现在是与发愁两个字纠缠不清了!”

“瞧您说的,您齐老板若是发愁,那我们这些市井小民,不得天天喝黄连水了?”

“鲁老板,如今这世道,生意人难当啊!你也知道,我公司里有几条货船,是专跑汉口和重庆做生意的,从前跑船,说得上是顺风顺帆呀。可是如今兵荒马乱,日本人到处设卡盘查,你说我是愁不愁?”

“齐老板您吉人天相,树大根深,什么事能难住您这大财神爷?少跑几趟船您也不在乎,不过是少赚了几个钱,平安才是富。”

“鲁老板,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请坐一会儿,上茶,我请客!”

“齐老板,我怎敢叫您请客?今天您在我这儿的一切花销,我全包了!”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先谢过鲁老板!”

“谢什么呀,您给我这么大的面子,我还得感谢您!喂,小茶壶,快喊人给齐先生上点心和水果!”

“且慢,鲁老板!”

“怎么啦,齐老板?”

“常言说得好,无功不受禄。鲁老板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力,尽管先说出来。”

“齐老板到底是齐老板,真神面前我也不烧假香,还真有一桩小事想请您帮忙。”

“鲁老板到底是个痛快人,有什么事,说与我听听!”

“事也不大,我想介绍一个人见见您这位贵人。”

“什么人?”

“我的一位亲戚。”

“男亲?女亲?”

“男亲,我的表弟。大学毕业后一直闲居在家,现在来上海找我……”

“现在想谋一份差事,实在是太难了。不过我倒是想见见你的表弟,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三楼,在他书房里读书。喂,小茶壶,快上三楼喊我表弟下楼来!”

郑铁山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功夫就听楼梯响,郑铁山领着周鹤鸣一步步下楼。鲁婉英忙指着鹤鸣向齐纪忠介绍说:“就是他,我表弟,亲表弟。”

“哦。”齐纪忠漫不经心地应一声,同时也漫不经心地抬头望一眼。鲁婉英正为齐纪忠的冷落而失望,却不料齐纪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再次抬头,目光灼灼射向周鹤鸣。这一射,他的目光就再没移开了。鲁婉英这下子心慌得“扑通扑通”乱跳,不知齐纪忠为什么用这等异样的眼神直盯她的“表弟”。

周鹤鸣来到天井院,鲁婉英忙怯声怯气作介绍:“齐先生,这就是我表弟……”

“慢!”齐纪忠摆手制止,“让我来猜!”然后面对周鹤鸣,问道:“你姓周,对不?”

周鹤鸣点头:“是,我姓周。”

“你在重庆有一个舅舅,是吗?”

“是,那是我二舅,在重庆做生货生意。”

“家住望龙门?”

“对呀对呀,望龙门鸿兴楼……”

“你二舅姓袁,名叫袁翰森……”

“是是是!”

“你行三,你是周家三少爷!”

“没错。请问您是?”

“周三少爷,你可是贵人多忘事呀!”

“对不起,我……”

“这也难怪,几年前我见到你时,你还是个高中生,你在你二舅家度暑假……”

“先生您贵姓?”

“我姓齐,齐纪忠。”

“齐纪忠先生,您叫我想一想……”

“我提醒提醒你,鹅岭公园,北看嘉陵江,南望长江……”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您是我二舅赞不绝口的年轻有为的老板齐先生!”

“年轻有为我不敢当。要说你二舅,值得我敬佩。那次我到重庆接货,资金一时周转不济,你二舅,好一位袁善人,竟然先把一船货物赊给我,并且对我盛情款待!”

“我完全记起来了!我二舅叫我陪您到北碚洗温泉,又登鹅岭公园观山城全景。想不到在这里又见到您!”

“缘分,缘分呀!这得感谢你的表姐鲁老板!”

“我和我表姐也是多年没见了!”

“周三少爷快请入座!鲁老板,今日饮茶得我请客,无论如何,必须得让我请客!你也请坐!”

鲁婉英高兴得恨不能哗哗啦啦哭一场。刚才齐纪忠直视鹤鸣时她还以为是不好的兆头,却原来是不用拜佛佛自来呀!真该庆幸今日突然灵机一动决定让鹤鸣与齐纪忠见面,若不然,这样的巧遇机会,岂不白白丢掉了?

宾主坐定,茶叙热烈,畅所欲言。周鹤鸣吐露苦衷,言说自己整日无所事事,羞于靠表姐的周济过日子。齐纪忠则对周鹤鸣耐心安慰,恳劝他切不可对求职之事抱太大期望。他说,自从日本人占了上海、南京、武汉,中国的大片土地百业凋蔽民不聊生,上海滩到处都是失去家园和工作的难民。就连大学、中学也在劫难逃,有的远迁了,有的关门了,校园被日本人侵占,变成了他们的兵营。惟有两块租界地情况稍好,美、英、法三国宣布,中日之战他们保持中立,因此他们在上海租界仍保留着领事特权。租界如今成了“孤岛”,但“孤岛”并非方舟,四周都被日本兵包围,“孤岛”内的生计也越来越难了,包括许多中学老师和大学教授,现在也没有了饭碗。求职难帮了那些“黄牛”骗子们的大忙,他们打着代人介绍工作的幌子,劫财劫色,甚至劫命。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求职之事,万不可急于求成。

细心倾听齐纪忠对周鹤鸣的开导,鲁婉英在一旁暗暗点头。

齐纪忠继续劝告周鹤鸣:“身处乱世,什么最要紧?平安二字!平安就是福。如今的上海,最安全的地方就剩下租界了。今天我们若不是坐在这公共租界的天底下喝茶,我俩敢谈论国事,敢骂日本人?”

“是啊是啊,”鲁婉英应声附合,“听说在沪西日本人的地盘里,谁若不小心把‘皇军’说成‘鬼子’,立即就要被砍头。”

齐纪忠说:“周三少爷,你也无需再觉得于心不安,说什么你在这里是吃你表姐的闲饭,此言差矣,你是你表姐的什么人?你表姐又是你什么人?平民百姓也常说,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又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是呀是呀,齐先生真是个明白人!”鲁婉英对齐纪忠越来越敬重了。

齐纪忠继续劝言:“天生我才必有用,大鹏展翅八万里,三少爷你想报答亲人,还愁今后没机会?”转过身,又对鲁婉英说道:“不是我奉承,我今日的话句句真诚,我看你表弟一表人才,日后前途无量。可叹我家的公司眼下遇到难处,只见不停地裁员,无力新招人才。这样吧鲁老板,今天我们订一个君子协定,一诺千金,等我熬过这段咬牙的日子,少至一月两月,多至三月半年,我就亲自来这里,盛情聘请周三少爷到我公司挑大梁,到那时候,鲁老板,你可别舍不得放人哟!”

齐纪忠话内的弦外之音,周鹤鸣当然听得明白:别无选择,只能死了心服从命令,毫不动摇地在妙香楼潜伏,耐心等待行动的最佳时机。并且周鹤鸣也清楚,齐纪忠今日来,是为了保证让他更安全,用一套曾在重庆相遇的假话,让鲁婉英对他更信赖、更珍惜。

而鲁婉英则是太感谢齐纪忠了,不仅感谢他的一番劝告稳住了周鹤鸣的心,更感谢他与周三少爷的阔别重逢,更加证实了周鹤鸣的身份。当然,在此之前她也没怀疑过周鹤鸣,因为周鹤鸣并非是主动走进妙香楼,而是鲁婉英再三催促郑铁山出面去请进来的。鲁婉英对郑铁山这个“小茶壶”也是相信的,因为她知道他的来历。当初,鲁婉英委托冯甲昌务色茶役,交代的条件是:家穷,无依靠,人老实,勤快,言语笨拙,年纪不要太大,好管教。冯甲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挑来拣去,最终才选中了郑铁山。对郑铁山的身世,冯甲昌也掌握了不少。实话说,鲁婉英打心底里还有些同情郑铁山,由郑铁山的身世想到自己,也是被人贩子卖到了上海滩。但是她从未把这份同情表现在脸上。

现在,鲁婉英打算改变一下郑铁山的处境了。这样做也是为了她的周鹤鸣。她决定重新雇佣一个烧开水提茶壶买菜的杂工,从此只叫郑铁山专职伺候鹤鸣,还得当周鹤鸣的跟班,陪周鹤鸣四处游玩散心。租界外千万不能去,租界内好玩好看的地方,都去白相白相。周鹤鸣还喜欢看书看报,郑铁山就陪他逛书店,还得记住,不要忘了每天给周鹤鸣买报纸。

鲁婉英觉得,现在她才算过上了人过的日子,身边有了实实在在的依靠。周鹤鸣现在就是她的依靠。她开始憧憬今后的生活。先要多攒钱,等有了足够资本,跳出妙香楼,另谋生路。哪怕只是开一家小小的杂货店,吃的也是干净饭。到那时,她要请周鹤鸣亲手为她穿上嫁衣,热热闹闹,明媒正娶。

上海滩又要出一份新报纸,名叫《中华日报》。报纸还没正式问世,但是佘爱珍已来妙香楼给鲁婉英打过招呼了:别的报纸你可以少看,尤其那些宣传抗日的报纸,你一眼也不能瞄,可是等《中华日报》出来后,你一定要天天买天天看!看完报纸一张张保管好,到时候我要来检查你到底是不是天天买。

为什么佘爱珍这么在意《中华日报》?后来鲁婉英才明白,原来这家报纸的大主笔不是别人,而是佘爱珍的秘密相好,名叫胡兰成,现在是汪精卫政权中的中央宣传部次长,被称为汪精卫的“文胆”。

佘爱珍交相好当然得瞒住别人,尤其得瞒住自己的丈夫吴四宝。但是她从来不对鲁婉英隐瞒,反而津津乐道地向鲁婉英述说她与几个相好销魂的细节,为的是:一是她的快乐需要找一个倾诉对象,二是她需要鲁婉英的帮助。鲁婉英不仅是她的“取钱罐”,必要时还是她的掩护人。比如佘爱珍与胡兰成的幽会,鲁婉英就曾帮过大忙。为了绝对隐秘,佘爱珍求助过鲁婉英,特意把妙香楼的客房腾出一间重新布置,供她和胡兰成使用。

佘爱珍嘴尖舌长,她把鲁婉英“金屋藏白马王子”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给了胡兰成。胡兰成顿时产生了浓厚兴趣,让佘爱珍给鲁婉英捎过话来,说他抽出空时,一定要和周鹤鸣见上一面。

第六章 青春的对话

郑苹如的父亲有心脏病,身边每时每刻都离不开救心丸,但是今天出门时却忘了带药。母亲发现了,急忙叫郑苹如给父亲送去。

郑苹如知道父亲心里有事,这些日子以来经常失眠,只恨自己不能替父亲排忧解难,总觉得心中有愧。

法院的地点在公共租界的北浙江路191号,属上海中心地段,离跑马场不远。

骑自行车在大街上穿行,一幅幅画面惨不忍睹。难民越来越多了,救助机构虽然在竭力帮助他们,但仍有许多人衣不遮体,露宿街头。他们都来自日本兵占领区,躲进租界来忍饥挨饿,也比在沦陷区被日本兵凌辱的日子好过。可是最近日本兵加紧了对占领区的控制,经常宣布“封锁”命令。所谓“封锁”,就是断绝某几段道路或某一片区域的交通,车不准行驶,人不许走动,甚至实行灯火管制,断水断电。就在前两个月,日本人为了防止共产党新四军的秘密行动,对闸北区的一大片贫民区实行了封锁。封锁时间竟然长达30多天,许多家庭断粮断炊,共有100多人活活饿死!有的人家,老少三代全都蒙难!

上帝,你睡着了吗?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一看这悲惨世界?

父亲是虔诚的基督徒,受父亲的影响,郑苹如也读《圣经》,诵圣诗。“不从恶人的计谋,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亵慢人的座位,惟喜耶和华的律法,昼夜思想。恶人并不是这样,乃像糠秕被风吹散。因此当审判的时候,恶人必站不住。因为耶和华知道义人的道路,恶人的道路必灭亡!”

耶和华呀,你何时才能对恶人开庭审判?

不觉间已来到北浙江路高法二院门前,眼前的情景惊得郑苹如赶紧下了自行车。只见有十几个衣着打扮奇形怪状的男女,围在大门口向楼内大喊大叫。他们要求法院赶紧放人,并威胁说,若在三天内还不放人,就把法院烧成黑灰。他们一次次想冲进大门,幸而有租界的英国巡警长指挥几名荷枪实弹的巡警在门口竭力阻挡,这帮男女才没有得逞。于是他们假装哭鼻子抹眼泪喊冤枉,其中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因为觉得这么闹腾很滑稽,嚎着嚎着突然止不住“噗哧”一笑。这时,又几个巡捕赶来了,领头喊冤的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忙撮起嘴唇“嗞嗞”地吹了两声口哨,这帮人便立即一轰而散。

等他们走远了,郑苹如才敢露面,走进法院大门。

上二楼,敲响父亲的房门。前来开门的是郁华伯伯。原来,郁伯伯正同父亲在一起商谈一桩案子。见郑苹如送来了救心丸,郁伯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郑钺说道:“老弟,来者不是你女儿,是你的救命天使呀!切记切记,以后药瓶万不可离身!”

郑苹如把刚才在门外看到的那一幕闹剧讲给郁伯伯和父亲听。

郁伯伯说:“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由他们去闹吧!”

父亲告诉女儿,这帮流氓是冲着郁伯伯和我而来的,而郁伯伯则是他们更主要的攻击目标。这些日子,他们几乎天天来闹,就像演滑稽戏。他们全是混迹于租界内的地痞无赖,其中还有小偷。他们来喊“冤”,是被汪伪76号特工总部花钱雇佣的。

“噢,难怪那个女流氓刚才笑得那么开心!”

76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郁伯伯和父亲?前因后果,郑苹如心里都清楚。因此,她对这两位亲人更加敬爱。她也为他们的安全担忧,想提醒他们要多加提防。但是一次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父亲和郁伯伯,他们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啊,练就了铮铮铁骨,是能够从容面对一切困境的男子汉。女儿为他们操心,其实他们更为女儿操心。母亲曾多次对她说过:“苹如,只要你平平安安,就是对父母的最大安慰!”母亲的这些话不是一般的亲情嘱咐,而是更有深意的。父亲和母亲都感觉到了,女儿苹如正在从事一种危险而正义的工作。前年陈而立和齐纪忠来家求助,要从日本首相的儿子近卫隆初那里获取情报,父母支持苹如参与了这次特别的行动。打那以后,齐纪忠隔一段日子都要到郑家来一趟,用各种借口同苹如见面。父母当然猜出来了,苹如在继续为中统局的情报工作效力。

郑苹如虽然只是一名未注册的中统局“编外人员”,但是每次她的单线联系人(也是直接领导者)齐纪忠给她布置任务后,她都千方百计去完成,并且完成得很出色。她从没受到过表彰,也没领过薪水,她是自觉自愿地在为苦难的祖国尽力。

她多么想把自己秘密从事的活动告诉父母亲啊,哪怕是暗示几句也好。但是齐纪忠一次次严厉告诫她,必须严守组织纪律,任何行动均不得告知任何人包括父母亲。

其实,父亲和母亲,年轻时也有与女儿现在相似的经历。父亲在日本留学时就加入了同盟会,而父亲的大学同学、出身于东京一家诗书人家的大家闺秀木村花子,也同情中国的革命知识青年,秘密资助他们,并冒着生命危险为他们传递消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中国青年郑钺与日本少女木村花子结下了生命相依的情意。二人结婚后,木村花子为自己取了个新名字:郑华君。

父亲和母亲都是郑苹如的榜样。特别是母亲,更是苹如心中的偶像。母亲啊,您是多么可亲,又是多么伟大啊!“花子”的名字闪烁着芳彩,您是真正的洁白无瑕的日本樱花!而那些把太阳旗拴在刺刀上到处烧杀奸淫的日本兵,他们怎敢抬头与您相比?是谁,用了什么魔咒,把富士山下的彬彬有礼的民族变成了疯狂野蛮的撒旦?

告别父亲和郁伯伯,郑苹如推着自行车离开法院,不时地回头,向父亲和郁伯伯办公室的窗口致以注目礼。

每次望见二高院庄严的楼房,郑苹如就觉得像是在茫茫大海中看到了一座绿岛,又像是见到安徒生笔下那位衣不遮体的小女孩在风雪中划亮了一根火柴。

1930年初,中国中央政府同美国、英国、法国、荷兰、挪威、巴西六国在南京签订了《上海公共租界内中国法院之协定》,同意中国政府在租界内行使部分司法权。同年4月1日,中国江苏省的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北浙江路191号诞生。同一天成立的还有中国江苏高等法院二分院,是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的上诉机关,隶属中央政府司法行政部领导,地点也在北浙江路191号。

日本鬼子侵占上海后,把他们的魔爪伸进租界法政机关。他们先是要求租界当局把中华民国设在租界内的四家法院(除公共租界内的两院外,民国政府还在法租界设立了第二特区地方法院及江苏高等法院第三分院)移交给他们扶持的傀儡政权“大道政府”,接着又要求交给汪精卫的伪政府。但是中国中央政府坚决反对,并紧急与美、英、法等国磋商。美、英、法等国表示:只承认蒋中正领导的中国中央政府,不承认“大道政府”和汪记“国民政府”,因此四家法院不能移主。日本当权恼羞成怒,便命令汉奸政权充当打手,采取软硬兼施的伎俩,逼中国的法院改变颜色。汪精卫把这项“御授”的任务交给他的被人们称为“76号杀人魔窟”的特工总部。

特工总部的爪牙们争先恐后,都想在汪精卫和日本人面前抢头功。

大棒加橄榄枝,他们抛出的橄榄枝是金钱和地位。他们成立了“法院同仁会”,由特工总部副主任李士群充任会长。这个不伦不类的所谓的“同仁会”,就是要拉人下水当汉奸。谁若加入了这个76号的“外围组织”,日本人就每个月按时给谁发赏金,美其名曰“津贴”,数额诱人,至少要超过本人原来的薪水。他们重点诱攻的目标是法院的高管人士,因此郑苹如的父亲和郁伯伯都被当作“大鱼”列入他们的垂钓名单。他们一次次派人到法院威逼引诱,许诺说,如果首席检察官郑钺先生和刑庭庭长郁华先生能入会,那么,两席副会长的宝座非二位莫属。他们哪会想到,郑钺、郁华是两枚硬钉子,义正辞严地怒斥,骂得他们头破血流。而法院的同事们也都同仇敌忾、互相勉励,绝不上日寇的贼船。只有特区一院的一个英文翻译是个软骨头,偷偷地入了会。但是日本人嫌他地位低下没有影响力,并没给他好脸色。入会前许诺每月赏给他300元津贴,结果只给他150元。他厚颜无耻地跑到76号拜见会长李士群询问原因,李士群三句话没听完就失去了耐心,脸色一变,臭骂他不识抬举。

活该!一想到这个人的事情,郑苹如都止不住偷偷发笑。

日本人和76号的大棒挥舞得更是疯狂频繁,由警卫总队队长吴四宝指挥,使尽卑鄙恶劣的手段。他们不停地给法院寄恐吓信,信中包着子弹,甚至包着死人手指头。他们又在法院门口滋事,趁机砸窗砸门。他们还在法院楼下鸣枪、扔手榴弹和炸弹。就在上个月,两颗炸弹在北浙江路191号楼前爆炸,地上留下的大坑,至今还没填平。

秋风秋雨愁煞人!郑苹如心里不禁呤出秋瑾女侠的诗句。

还在汪精卫尚未公开汉奸身份之时,日本鬼子在上海的特务机关就盯上了郑苹如的父亲和郁伯伯。因为父亲和郁伯伯伸张正义,给了正为占领上海而洋洋得意的“皇军”迎头一击。

回忆起发生在去年(1938年)春天的那桩血案,郑苹如不能不对一位烈士默默哀思。这位烈士名叫刘湛恩,湖北省阳新县人,出生于1896年,比苹如的父亲、母亲年轻10岁,比郁伯伯年轻12岁,和郁伯伯的小弟郁达夫同龄。他出生于农家,家境贫寒,但是他通过勤工俭学读到大学医学预科毕业,被公派到美国留学深造。回国后他在上海任教,1928年元月被聘为沪江大学校长。他为沪江大学赢得了荣誉,因为这所大学是由美国一家名为“南北浸会”的基督教会创办的,原来的校长都是美国人,刘湛恩是该校的首任华人校长。学校在他的领导下规模逐步扩大,由单纯的神学院发展为综合大学,设立了文学院、理学院、商学院共计16个院系。他提出了十二字的“沪江精神”:“积极的,前进的,建设的,牺牲的”。

可敬的刘校长啊,您当初为什么在沪江大学精神里特意加上“牺牲的”三个沉甸甸的大字?您用您的行动,用您“洒去犹能化碧涛”的鲜血作了诠释!

七七卢沟桥事件爆发,中国人民奋起抗战。刘湛恩校长走在前列,担任上海各界人民救亡协会理事,又担任上海各大学抗日联合会负责人以及中国基督教难民救济委员会主席、国际救济会负责人。

日本侵略军白日做梦,想把刘湛恩这位极有号召力的抗日勇士拉下水。

日军在占领上海和南京后,迫不及待地于1938年3月18日在南京扶持汉奸梁鸿志为“行政院长”,成立了“维新政府”。这个汉奸政府秉承日本主子的旨意,派人到上海“聘请”刘湛恩到南京出任“维新政府”教育部部长。刘湛恩岂能低首折眉,当面怒骂游说者是无耻之徒。

软的不行来硬的,1938年4月7日,日本人指示上海“黄道会”的汉奸,于光天化日之下,在离静安寺不远处的大华路枪杀了刘湛恩。

在屠杀现场的上海市民,其中包括中学生,奋不顾身地追堵杀人凶手,终于擒获了其中一名歹徒,名叫曾寿庚,市民们将他扭送到高等法院二分院。

像曾寿庚这样的癞皮狗,不杀怎足以平民愤?案子正好归由郁华任厅长的刑厅审办,而郁华身后强有力的支持者又是郑苹如的首席检察官父亲。曾寿庚被判处死刑,上海市民拍手称快,日本人和汉奸走狗们从此更加对郑苹如的父亲和郁华怀恨在心。

最近这段日子,父亲和郁伯伯的处境更危险。

日本人屠刀挥舞,正在上海的新闻出版界制造一起起血案。他们只许《中华日报》这类的汉奸报刊鼓噪,不准抗日的报刊发声。即使是中立的报刊,也在强盗们的扼杀之列。砸报馆,暗杀编辑和记者,76号的警卫总队队长吴四宝特别卖力,而他的老婆佘爱珍更是一次次披挂上阵,充当急先锋。每砸烂一家报馆,她都要得意地向她的情夫胡兰成表功,因此胡兰成对她大加赞赏,称她为“女杰中的牡丹”。

就在几天前,佘爱珍再次打头阵,领着一帮歹徒袭击《大美晚报》报馆,见人就打,并把排字间的全部字盘掀翻。巡捕房的巡捕赶来制止,佘爱珍命令随行的“第六行动大队”大队长潘公亚开枪,一名安南巡捕被打死。巡捕们被激怒了,抓住潘公亚不放。佘爱珍见势不妙,急令撤离,巡捕们只抓住了另一个姓史的歹徒。

现在,潘、史这两个汪伪特务被关押在租界监狱里,等待中国法院的正义审判。76号则天天狂叫,要求法院放人。刚才围攻高院二分院的那群被雇佣的地痞,就是冒充潘、史的“家属”在喊叫。临走时他们丢下一句话:“谁不赶快放人,谁就不得好死!”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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