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张梦阳
苦魂三部曲: 鲁迅传(选章三)
文张梦阳
爱情的结晶——海婴
小海婴一天天长大了。他开始记事,也慢慢懂事了。
海婴一岁的时候,他们一家还在景云里住,由一位叫阿花的保姆带着他。阿花约莫二十五六岁左右,清秀的面孔、明亮的眼睛、端正的鼻粱,乌黑而又匀整的“刘海”覆额齐眉。她衣着整洁合身,神态端庄文静,就是这样一位阿姨曾经扶海婴学步,带他迈开了走向生活的第一步。
鲁迅和许广平初到上海的时候,家里并不开火,只和海婴叔叔一家搭伙吃饭。海婴出世后,由于家庭事务繁重,许广平照顾不过来,所以聘请阿花来帮忙。她是绍兴人,丈夫是章家埠的农民,患有“大脚疯”,俗称橡皮腿,失去了劳动力,生计无法维持,经常虐待和毒打阿花,还想把她卖掉。阿花得知后设法逃脱,来到上海独自谋生,起初在景云里某家帮工,后经人介绍,来海婴家帮忙。她工作十分得力,做起活来干净利落,一边唱着山歌,一边做着家务,心情总是十分愉快。但是过了不久,大家发现她有点异常,有人敲门时,她常常被吓得丧魂落魄。上海弄堂房屋有一个特点,就是自家的前门正好与别人家的后门相对。有一天,对面人家厨房里人影绰绰,阿花一见便面色发白,惊恐之情不可名状。仔细询问,她才对许广平说,是她的丈夫带人从乡下赶来,准备要劫她回去。紧张的局面一直僵持了好几天,眼看祥林嫂被人绑架的惨剧又要重演。鲁迅花钱请来一位律师,向他们传过话去,说有事大家好好商量,不要动手。后来不知是谁找来一位绅士从中调停。这位绅士来到景云里,见到鲁迅大吃一惊,连忙说:“原来阿花在先生葛里(这里),好说好说。”原来这位绅士名叫魏福绵,早年在北京大学求学期间曾请鲁迅做过他的保证人,可以说较为熟识。结果说定,由鲁迅出150元为阿花“赎身”,准其自由。一场风波就算是平息了。
之后,阿花在海婴家待了一段时间。毕竟她比较年轻,缺少带孩子的经验,总是在早晨抱着海婴在北窗下与人谈天,或去汽车修理间与人说话,致使海婴感染风寒,由气管炎恶化成支气管哮喘。长期反复治疗不愈,鲁迅和许广平为此劳累不堪。最后他们决定,改请一位年老的妈妈来照顾海婴,阿花这才离他而去。阿花走后未曾回来过,也许是因为他们搬家,她寻不到地方。有人曾在横滨桥附近看见她坐着人力车匆匆而去,大概是生活尚且过得去罢。之后她便再无音讯了。
继阿花之后,又来了一位许妈。她是江苏南通人,五十多岁,由于在家务农,平素练就了一副好身骨,体格健壮,背着海婴走毫不费力。她与同乡对话时多用方言,但平时却说上海话,可见,她在上海帮工的时间不短了。
虹口大陆新村弄口往东向北,有一爿“老虎灶”。一口硕大的铁锅煮着沸水,附近居民如要冲茶或灌暖瓶,往往花一两个铜板便可以,需要沐浴的住户,只需说一声,立时就会有人挑一担滚烫的热水送上门来,服务周到,用户称便。开办“老虎灶”行业的以南通人居多,因此许妈常带海婴到那里去玩。那里是劳苦人民集聚的地方,百工杂艺、七十二行,为求谋生,各尽其能。有时玩到傍晚,海婴有点饿了,许妈便摸出一两个铜板,临时买点扬州小贩的提篮点心,如“老虎脚爪”“麻油馓子”“脆麻花”等,为海婴充饥。
从大陆新村出发向北走,大约几十丈以外,可以见到另一番风光。竹篱茅舍,前后错落,瓜棚豆菜,相映成画。到了秋天,眼前便是一片青纱遮目的玉米田野。这个季节是许妈带着海婴捕捉螳螂和蚂蚱的大好时机。在这里能够呼吸到一些新鲜的空气,而且可以避免对鲁迅写作的干扰,所以海婴有时会在这里消磨大半天的时间。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海婴被送进幼儿园“关”了起来,这如诗如画一般的生活,也从此与他告别了。
由于海婴从小落下了支气管哮喘的病根,不仅使他痛苦不堪,也给许妈带来了很多负担。病发作时海婴不能平卧,只好由许妈扶着他,让他靠在胸前。许妈一夜不能合眼,直到东方发白,喘息稍停,她才轻轻放下海婴入睡,可是自己又需起身开始做家务了。
许妈带海婴几年,从来没有谈及自己的家事。偶尔接到乡下来信,她便独自落泪,海婴一探问,她就会敛起悲容,答称“没事”。海婴年幼,不懂这些悲苦,因而往往不再细问,也就忽略过去。其实,农村妇女出外帮佣,家中必有难处,许妈不愿诉说,只是隐忍不言、暗自饮泣。
海婴的童年很幸福。凡有适合儿童观看的电影,鲁迅总是带着他去观看,或者也可以说是鲁迅专门陪着他去观看。有时许广平也带着海婴和几个堂娣去看《米老鼠》一类的卡通片,即动画片。海婴始终记得和父母一同看过的电影,有《人猿泰山》《泰山之子》《仲夏夜之梦》等,以及一些世界风光之类的纪录片。
1933年9月13日,鲁迅53岁时与许广平、周海婴合影
他们去看电影一般不预先买票,往往是碰到喜欢的片子临时兴起,晚餐之后去看。或者邀请叔叔婶母,或者是身边的其他朋友,共同乘坐出租汽车前去。当时汽车行就在施高塔路路角,招呼一声就能来车,车费一元,外加“酒钱”二角。因为他们看的多是九点晚场,所以海婴出门的时候往往兴高采烈、非常清醒,回到家时就是迷迷糊糊,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脱衣、怎样上床的了。
后来海婴喜欢上了马戏。有一次,听鲁迅说已经预购了有狮虎大象表演的马戏节目,海婴简直心花怒放。那是名闻世界、誉驰全球的“海京伯”马戏团,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之后来到上海。按照常规,这次一准有海婴的份儿,他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一直熬到很晚,迟迟不肯上楼,时刻竖起耳朵,聆听父母的召唤。谁料鲁迅考虑到这些节目大多为猛兽表演,怕孩子受到惊吓,因此决定把海婴留在家里,他和许广平从后门悄悄走了。海婴发现后懊恼异常,先是号啕大哭,后又呜咽悲泣,直到朦朦胧胧地睡去。鲁迅知道海婴很难过,于是和善又耐心地告诉他自己的考虑,并且答应他另找机会,陪他再去参观一次。一天下午,鲁迅和许广平带着海婴参观了海京伯兽苑。这“兽苑”里只有关着的动物,没有什么表演,他们只看到了一些马术和小丑的滑稽节目。不过这对于海婴来讲已是如愿以偿,此后他便不再撅着嘴嘟囔不休了。
一天吃过晚饭之后,门外来了一辆汽车,说是请他们去看电影的。他们上了车不久,来到一个地方,是一座高大的洋楼,建筑非常漂亮。大门之中灯火通明,楼道里铺着红色地毯,头顶上是耀眼的吊灯。他们被引入一间大型的餐厅,说是要参加晚宴。海婴感到很惊奇:怎么,看电影还要请吃饭?请吃饭也不事先告诉一声,他们都已吃过饭了,还怎么消化得了?他看到外国人对父亲很客气,站着和他讲话,还不住地点头。海婴听父亲答复说,他们已经吃过晚饭了。但是按照欧洲人的习惯,晚餐一般都在九点以后,他们盛情难却,只好被引到餐桌旁边,和其他客人一起按顺序坐下。海婴和许广平坐在侧端座位上,只见大家都不动手。由于距离比较远,他们听不清主人的谈话,海婴只好看着那些异香果品,在头脑中进行思维活动。许广平察觉到他的心理,便询问他要吃什么。海婴羞涩地指了指书本上曾经见过的芒果,许广平伸手取来一只,放在她面前的空盘里,仔细地剥好,又小心地放到海婴的盘中。她叮嘱海婴要小心,不要让芒果滑出去。海婴闻着芒果散发出的阵阵奇香,正在想自己是从正面还是从尖端咬下去,只听见一阵椅子的响声,主人和前来的客人都纷纷离席,向门口走去。许广平示意海婴放下餐巾,跟着出来。海婴只好望着那金黄色的、通体沁出汁水的芒果,怅怅地告别那桌极其丰盛的筵席,与其他客人一道,来到一间放映厅里。屋内摆放着两三排沙发,大家随意坐下,便熄灯开映。这次放映的是俄文版的《夏伯阳》,因为没有翻译和字幕旁白,也没有现场解说,海婴一句也没有听懂。他只记得有一个镜头,是夏伯阳在作战时,手持“马克辛”重型机枪,向敌人勇猛扫射。这使他感到痛快之极,历久不忘。至于电影演完之后,父母如何向主人致谢、如何与其他客人话别,他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虽然鲁迅很讨厌那种甚嚣尘上的市俗之声,但他还是花钱为海婴买来了一台留声机,全是因为太爱海婴的缘故罢。大概在1934年4月,许妈带海婴到隔壁邻居家串门。那是一户日本侨民,家中有一台落地式手摇大型留声机,高约一米半,比海婴的身高还高一截。海婴听到他们播放的唱片,感到十分新鲜,内心深处隐存羡慕之情。回家以后,他委婉地向母亲提出要求,母亲便向鲁迅表达了他的愿望。经过商量,鲁迅表示只要海婴听唱片不会打扰到自己的工作,就可以考虑给他买一台。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内山先生和一个店员来到海婴家,带来一台小型便携式留声机,鲁迅下楼接待。内山先生用日语向鲁迅介绍这台留声机的性能,并且当场试放。放完后,鲁迅让海婴来看,问他是否喜欢。当时,海婴觉得这台留声机与邻家的那台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差得太远。他连连摇头,表示不喜欢,鲁迅见此情景,便告诉内山先生,麻烦他给另换一台过来。内山先生痛快地答应了,让店员拎走了这台留声机。又过了几天,换了一台留声机来,这台仍然不大,海婴还是嫌小。后来通知他们说又换了一台,这次比较大,搬不来,许广平就带着海婴到内山书店去看。只见那台留声机放在里间,中等尺寸。这时,海婴感到大人们似乎已经很不耐烦了,自己不能再提过高的要求,因此表示接受。
留声机送到家里之后,海婴发现它还附有两匣金属钢制唱针,每匣200支,还有近十张黑色虫胶唱片,都是日本产品,包括声似火车行驰的“呜、卡、卡”的音乐片和童声唱片,后来内山书店的镰田诚一又送来两张唱片。但唱片只有那么几张,听来听去,海婴听腻了,留声机也就很少使用了。
海婴膝盖上曾经长过疮,出脓后,一个多月都不见长新肉,露着一个大洞,经常流血不止。鲁迅用一种叫“黄碘”的消炎药粉填入他的伤口,过了不久,就从里向外长出新肉,伤口逐渐愈合。父亲弯下身细心地给他敷药的情景,对海婴来讲一直犹在目前。
上海的夏天天气闷热,鲁迅的事情又多,往往弄得他“满身痱子”,身心都不舒适。其实,使他更着急的是海婴每年一到夏季,也总要长一身痱子,又红又痒,抓挠不得,一不小心便会溃破化脓,那就更加难受。每天晚饭以后,海婴都会跑到二楼,躺在父亲床上,虽然天色已暗,但不开灯,以求保持凉爽。这时,鲁迅就会准备一个有盖的小碗和一块大概一寸左右、呈椭圆形的天然海绵,将兜安氏痱子药水先行震荡,待沉淀在下层的药粉混合均匀,然后在小碗中倒上一点,用药水把海绵浸湿,轻轻涂在海婴胸上和背上,每搽一面,就用扇子扇干,再搽另一面。这是海婴感到最幸福的时刻,既不怕因打扰父亲的写作而被“驱赶”,又有机会亲近双亲,躺在父母中间,让自己的心灵浸在温暖之中。时光悄悄地逝去,直到天色黑尽、全市灯火通明的时候,父亲又要开始工作了,海婴这才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无可奈何地回到三楼,在自己的卧室中进入梦乡。
海婴因为小时候种下了气喘病的根子,所以每到发病期间,不仅自己痛苦不堪,父母也为他劳神不止。
他的哮喘病通常在季节变换的时候发作。一犯起来便会呼吸困难,彻夜难眠。治病的一种常用方法,海婴称之为“蒸气吸入法”。鲁迅先架好一套吸入器皿,即在盛水小锅中卡上一支细管,加橡皮圈密封,然后将细管一端通入一只小杯,杯中装有调好的“重碳酸曹达”和食盐稀溶液,用酒精加热烧开,蒸气将药液喷射带出,因为怕盐水刺痛眼睛,还要叫海婴蒙上眼睛,只张口吸气。湿润的药气进入气管,对消炎止咳有明显的效果。如果方法不奏效,就改用一种药膏热敷。先将“安福消炎膏”隔水泡热,许广平按海婴背部大小准备一块布料,然后由鲁迅用钝刀将白色的粘稠药膏刮在布上,贴在海婴背部或前胸,20分钟以后揭去。这种药膏不知都有哪些成分,海婴仅能闻到一种薄荷味,又感到十分清凉,这对于剧烈的哮喘也能够起到缓和作用。
但以上两种方法都不如芥末糊的功效来得神速,这似乎成了对付哮喘病的一张王牌。说起来也很简单,用一个脸盆,放进二两芥末粉,冲入滚烫的开水,浸入一块毛巾,待芥末汁浸透以后,鲁迅便用两双筷子插入毛巾,以相反的方向绞去水分,以海婴能够忍受的温度为准,热敷背部,上面再用一块干毛巾盖住,十几分钟以后撤去,此时背部已是通红如桃。经过这一番热敷,海婴感到呼吸大为通畅,而且又困又乏,于是缓缓睡去,往往可以睡个通宵。这种方法忘了是由谁介绍,其明效大验,屡试不爽,多为父母所采用。但有时哮喘剧烈,此法也不奏效,那就直接用二三两芥末,加凉水和匀,如“安福膏”一样涂在布上,贴在背部。此糊虽凉,但越敷越热,时间也以10分钟为度,时间稍过,背部便如开水烫伤一般。这样一来,气喘虽得到了缓和,海婴却要吃到另一种苦头。
小时候的海婴除了得过哮喘以外,还得过阿米巴痢疾。吃药打针自不必说,发病厉害的时候,还不得不采用“饥饿疗法”,每天都以稀米汤为食,碗里仅仅漂有几个米粒。眼看海婴饿得难以忍受,许妈心中不忍,于是自己掏钱给他买了饼干,海婴吃在嘴里,简直胜过世间所有美味佳肴。但过了不久,这个“秘密”被许广平发现了,她没收了饼干,偿还了许妈的款项。这可叫许妈委屈了多日,她想不通孩子生病怎么能用这种方法治疗,其实是她不懂得禁食的重要作用。后来,海婴见到父亲在吃了不易消化的东西如棕子、年糕等之后,总要加服一两片淀粉酶以助消化,并有良好的效果。他们对海婴采用“饥饿疗法”,大概也是出于这种考虑的结果吧!
鲁迅对这个中年才得的儿子宠爱有加,同时海婴也愿意和父亲玩耍,许广平夹在中间就有些为难了。她需要察颜观色,看鲁迅是否有急事要做,寻找一个令海婴适可而止的机会;倘若错过了机会,或者以为他们父子正玩得高兴,不好突然把海婴叫开,于是等之又等,才叫海婴到别处去玩。这时鲁迅竟会埋怨说:“把孩子交给我领了几个钟头了。”许广平对别人感叹道:“在同孩子玩的时候,他是高兴的,我又不敢打断他们的兴致。但是把小孩叫开,他马上又珍惜时间了!他和爱子周旋着觉得高兴,一叫开又感到浪费时间了。这使我在彷徨无主中度着日常的生活。”
但鲁迅对海婴的疾病非常重视,似乎费去多少精力都在所不惜。海婴生病时,鲁迅主张趁早治疗,如不奏效便赶忙到医院就诊,这样的情况至少发生了百次左右吧!但他对自己的疾病却并不重视。
为使鲁迅颐养身体,内山夫人经常给他家送些花卉,有一次送来了一盆上海通称的喇叭花。清晨,大家还没有起床,它已迎风带露,徐徐展开圆锥形的花朵,向世界呈现它的风采;到了中午,却因为经不起烈日的毒晒,花朵收拢打蔫,显得十分委屈。但一到第二天,另一批花朵又重新开放,给人们带来欢愉和希望。它有顽强的生命力,每年花谢以后,总要撒下许多橘瓣形的黑籽,以延续它的生命。次年下种便又会开放,从来不会让爱花的人们失望。
鲁迅很少下楼,也没有时间亲自为那些花卉整理枝叶、浇水施肥。但这盆喇叭花却格外吸引他,他非常佩服内山夫人的精巧手艺。这盆花之所以受到鲁迅的称赞,并不在于它有多么名贵,而是由于内山夫人的精心培育。一般的喇叭花善于攀附,拉一条绳索,往往能向上爬一丈多高,但这盆喇叭花很特别,似乎属于匍匐茎一类的品种,只在花盆里生长。它的花盏特别大,像小汤碗一样,花数也并不多,间日轮流开放。日本妇女大多擅长插花和盆景艺术,往往能在尺许花盆之内,培植出许多争奇斗艳的花卉。内山夫人曾经向鲁迅介绍,这盆牵牛花之所以能开出大型花朵,奥秘全在于不断掐枝打尖。这时丝毫不能心痛手软,否则营养被旁枝夺去,花朵就不会那么硕大,常开不谢了。
为了使这盆喇叭花能够持续开放,许广平曾经仔细地捡拾花籽,准备翌年再种。而海婴对于这种遥远的事情似乎不甚关心,他顶多用双手捧着收集起来的花籽,倒进一个小罐就算完成任务。他最关心的是刚刚种下去的一棵南瓜秧。那是乡下农民挑进城来出售的,他买来栽下一棵之后,就央求许广平帮忙拉上一根绳子,盼着它早日窜藤、开花、结瓜。南瓜秧种在大门外小天井的西侧,这个小天井虽然不过十二三米,但在海婴的心里却是无限广阔。每天清晨,他都要给南瓜秧浇水施肥,忙上一通后才去干别的事情。终于见到它开了花,黄黄的,也是喇叭形。秋天来了,瓜秧也逐渐萎黄。一天下午,鲁迅兴致很高,和许广平一同来到天井。大门门楣上有一块水泥雨遮,离地面高约3米,已不记得是谁爬了上去,令人吃惊地摘了两只沉甸甸的南瓜下来:一只较大,直径约在半尺以上,扁圆、腊黄、满身皱褶、老结得很;另一只较小,还有点青,是长圆形。海婴第一次感受到了收获的喜悦,那高兴的劲头恐怕远远超过了挖金矿时看到金子那样的雀跃。他把南瓜捧到客厅的桌子上,独自端详了很长时间。恰巧那天晚上内山先生来访,告别时,鲁迅送他到楼下,在刚收获的南瓜前停住了脚,他用日语向内山先生介绍,说这是孩子种的瓜,是上午刚刚摘下来的。内山先生连连夸奖海婴,鲁迅接着说:“海婴是大方的,既然先生喜欢,就送你一只吧!”说罢,就提起一只大南瓜送给内山先生。海婴一时没有心理准备,感到出乎意料,心想:只受了几句夸奖,却失去了一只大南瓜。他也只好爽快地答应了,心里却有些怅然若失。第二天午饭前,内山夫人亲自端来一只盖碗,里边盛着热腾腾地散发着异国香味的煮南瓜。海婴一尝感到香甜可口,这时心里才舒畅多了,觉得把大南瓜送给内山先生家,也是颇为值得的事。之后,许广平又用剩下的那只南瓜煮了绍兴风味的“面疙瘩”,海婴吃完以后,心里剩下的“疙瘩”,也就随着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在病痛和一次次血的打击中,海婴给鲁迅带来了难得的快乐。一天郁达夫来访,鲁迅对他谈起了海婴在书房捣乱的事,大笑着说:“海婴这小捣乱,他问我几时死;他的意思是我死了之后,这些书本都应该归他的。有时还问 ‘爸爸是谁养出来的’‘爸爸可不可以吃’‘这种爸爸,什么爸爸’等等。”
原来鲁迅和海婴父子之间有过这样的对话——
一天,鲁迅靠在藤椅上,海婴一会儿和他挤在一张椅子上并排躺下,一会儿骑马式地坐在他的身上,二人边吃边谈天,海婴提出许多幼稚的问题:
“爸爸,侬是谁养出来的呢?”
“我的爸爸、妈妈养出来的。”
“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一直从前,最早的时候,人是从哪里来的?”
这问题追溯到物种起源了,鲁迅告诉他,人是从“子”——单细胞进化来的。但是海婴还要问:
“没有子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从什么地方来的?”
这问题已经不是几句话可以解答的了,而且也不是五六岁的儿童所能了解的。鲁迅被盘问了许久之后,回答不清了,他只好说:
“等你大一点读书了,先生会告诉你的。”
夏天夜里熄灯后,海婴喜欢夹在鲁迅和许广平中间,听他们讲故事。高兴时,他会两面转来转去地吻爸爸、妈妈的脸,而且很公平地轮流吻着。一天夜里,鲁迅躺在床上,海婴又发问了:
“爸爸,人为什么会死呢?”
“是老了,生病医不好死了的。”
“是不是侬先死,妈妈第二,我最后呢?”
“是的。”
“那么侬死了这些书怎么办呢?”
“送给你好吗?要不要呢?”
“不过这许多书哪能看得完呢。如果有些我不要看的怎么办呢?”
“那么你随便送给别人好吗?”
“好的。”
“爸爸,你如果死了,那些衣裳怎么办呢?”
“留给你大起来穿好吗?”
“好的。”
父子俩就这样谈笑而道之。鲁迅听的时候,觉得海婴过于深谋远虑了,只以为他在说笑话。不料海婴的问话,不久之后就像预立的遗嘱一样实现了。
鲁迅反对教师鞭打儿童,但有时会对海婴加以体罚。一次,海婴手上蘸了墨汁,他故意拍在鲁迅的稿纸上,然后把稿纸撕了。鲁迅见海婴毁坏了他最心爱的文章,气愤至极,抓起几张报纸,卷成一个圆筒,就向海婴身上打去。海婴赶快喊:
“爸爸,我下回不敢了。”
做父亲的看到儿子楚楚可怜的样子,立刻心软了。海婴觉察到这一点,胆子又大了起来,抢来那卷纸筒问:
“看看这里面有什么东西?”
他是要研究纸里面包了些什么东西。这种研究的迫切心情把鲁迅逗笑了,父子之间的情义也缓缓扩散开来。有时候,海婴还会发表意见道:
“我做爸爸的时候不要打儿子的。”
“如果坏得很,你怎么办呢?”
“好好地教他,买点东西给他吃。”
鲁迅笑了,他以为他自己最爱孩子,可他儿子的意见却比他更和善。然而,用送东西给不听话的孩子的方式来做孩子的感化工作,实际上很难做得到罢。
鲁迅老来得子,写起文章来一有机会就会提到海婴。他在《从孩子的照相说起》中说:
因为长久没有小孩子,曾有人说,这是我做人不好的报应,要绝种的。房东太太讨厌我的时候,就不准她的孩子们到我这里玩,叫作“给他冷清冷清,冷清得他要死!”但是,现在却有了一个孩子,虽然能不能养大也很难说,然而目下总算已经颇能说些话,发表他自己的意见了。不过不会说还好,一会说,就使我觉得他仿佛也是我的敌人。
他有时对我很不满,有一回,当面对我说:“我做起爸爸来,还要好……”甚而至于颇近于“反动”,曾经给我一个严厉的批评道:“这种爸爸,什么爸爸?!”
我不相信他的话。做儿子时,以将来的好父亲自命,待到自己有了儿子的时候,先前的宣言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况且我自以为也不算怎么坏的父亲,虽然有时也要骂,甚至于打,其实是爱他的。所以他健康、活泼、顽皮,毫没有被压迫得瘟头瘟脑。
如果真的是一个“什么爸爸”,他还敢当面发这样反动的宣言么?
他在给萧军、萧红的信中也提到海婴:
代表海婴,谢谢你们送的小木棒,这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但他对于我,确是一个小棒喝团员。他去年还问:“爸爸可以吃么?”
我的答复是:“吃也可以吃,不过还是不吃罢。”今年就不再问,大约决定不吃了。
可见,鲁迅的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对海婴的爱。
许广平有时也会打海婴,但海婴对于母亲的打是不怕的,他甚至欺负许广平,所以,母子之间的威严总是建立不起来。可是对于鲁迅的打他却很怕。有时许广平问海婴:
“爸爸打你痛不痛?”
“不痛。”
“打起来怕不怕?”
“不怕。”
一次,许广平向鲁迅谈起:“每次在责骂海婴之后,他总是要我加以抚慰才算了事呢。”没想到鲁迅很率然地说:“哪里只是海婴这样呢?”许广平这时像彻悟一般,她说:“啊!原来你也是要这样的吗?我晓得了。你无意中说出心底的秘密来了。”她感到鲁迅的性情跟小孩子很像,人们说的“赤子心肠”也正是鲁迅天真的写照。其实,许广平并没有责骂过他,只是两个人相处久了,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不平和委郁丛集到鲁迅的身上,在他正没好气的时候,许广平一言不慎,火山立刻便会爆发。如果没有许广平总是温静地相慰,还是不易了事的呢。
海婴很喜欢待在爸爸身边。鲁迅无法板起面孔叫他出去,就是在最忙的时候,也会放下笔来敷衍几句,然后再叫许广平带他去外面玩。有一次,鲁迅的稿子正写到一半,海婴过来了。看到父亲还未放下笔,他便出乎意料地用小手在笔上一拍,纸上立刻晕出一大块墨迹,鲁迅虽然十分珍惜他花费心血写出来的东西,却没有发怒,只是对海婴说:“唔,你真可恶。”海婴便飞快地逃开了。
对于来访的客人,鲁迅也经常谈及他的爱儿,说海婴的一切都酷肖他自己的幼年时代。比如他幼时最爱万花筒的神秘美,海婴也是一样……
1932年12月,日本学者辛岛骁来访。鲁迅赠他一首诗:
答客诮
无情未必真豪杰,
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
回眸时看小於菟。
是啊,投身于时代漩涡中的猛虎般的人物,却时刻回望他的爱儿,这难道不是鲁迅做人的风采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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